72、渡厄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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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青灰，重云蔽日，一束暖光刺破流云落入人间。湖面上水光潋滟，远眺而去，青山妩媚，薄雾如纱。
楚逍君将长命锁放入青羽手中，只说：“天要晴了，船该靠岸了。”
见青羽还是执著地盯着他，他就微微一笑：“我叫楚辰，有缘的话，也许还会再见。”
这便是拒绝了，他终归还是那个逍遥如风的仙尊，不会有所牵绊。
上岸后，青羽握紧手里的东西，沉默地看着楚辰走远，一抹雪白的背影逐渐融入暮色，彷佛从未出现过。
七夕那晚的烟火，灿若星辰。
青羽在人间度过脆弱的成长期，变作青年外貌，回了魔界。
大战中间，他曾经在杀声震天的战场上远远地瞧见过楚辰，自己也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快速转过身去，生怕被认出来。
其实是认不出来的，他已经不是之前的少年模样了。
魔尊末戾大战失利，身受重伤，虽然性命无虞，短期内却也毫无余力再去侵扰修真界，藏身魔界绝堑海闭关疗伤。
自此，魔族群龙无首，开始了长达两百年的混战。
逍遥仙尊以一己之力护住了修真界和人间，众门派纷纷叹服。灵虚派声称仙尊有所感悟，要闭关修炼，诸位道友若有要事可以递贴找掌门商议。
两百年后，末戾伤愈出关，接受了一个魔侍的挑战，葬身绝堑海，魔族众人拥立青羽为新魔尊。
修真界却一直都没什么大动静，各门派经营得有条不紊，从大战的后遗症里恢复如初，只有逍遥仙尊毫无要出关的迹象。
青羽登上魔尊宝座那天，长命锁突然碎裂开来，碎得很彻底，像一粒粒大大小小的星子，随风而逝。
魔尊之位高可俯瞰，他端坐其上，垂眼看着手心残留的玉屑，忽然明白楚辰再也不会醒了，仙尊闭关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那个喜欢胡说八道的家伙，到最后还在胡说八道，骗过了所有人。
逍遥仙尊号称修真界第一宗师，只有魔尊可堪为敌。青羽花了两百年时间，从魔侍的位置一步步爬上去。
因为他恨了楚辰两百年。
楚辰把他从无知无觉的深渊里捞起来，带他去看从未见过的尘世万千，却在最后拒绝了他。
所以他拼命修炼，想要取代魔尊，想有朝一日能站到楚辰面前，让楚辰知道自己错失了将强敌扼杀在萌芽中的机会，让楚辰后悔没有带他走。
魔族天生无魂无心不懂爱恨，青羽却始终忘不掉那七天和被楚辰丢下的感觉，他以为那就是恨。
他用了七天喜欢上楚辰，又用了两百年恨楚辰。直到登上魔尊之位的时候，长命锁碎了，他才发现那也许不是恨，是爱。
可世上再也没有楚辰了。
后山禁地毫无动静，灵虚派众人也不气馁，只猜测仙尊是延长了闭关时间。
出于一种微妙而不可言说的心态，青羽勉强相信了这种说法，又等了二十年，七千三百多天，楚辰还是没有再次出现。
于是他去了人间一趟。
两百二十年的时间已经是凡人寿命的三倍了，云溪镇几乎完全变了样。唯一不变的是连接两岸的石桥，任凭风吹雨打依旧坚固如初。
桥头上有人卖艺，两鬓生白的歌女唱“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唱“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唱“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
如果唱曲的真是词中人，只怕她那君已老的心上人早就不在了，凡人寿命短暂，总能从光阴的间隙里寻出许多遗憾来。
可是寿命漫长如魔族，未必就没有遗憾。
一滴泪从青羽眼中滑落，坠入他手上早已没了热气的茶盏里，悄声融入茶水，波澜不惊。
比爱上敌人更无望的，是爱上已经死去的敌人。
青羽安顿好魔族，离开了魔界。
他去了很多地方，走过大漠，攀过峭壁，翻过群山，淌过长河，在海边撒过渔网，在水田里插过稻秧，在深山里挖过药草，在村庄里种地修房。
如果不是八十年来面貌未改，青羽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个魔族。
他在这天地之间走走停停，见到过无数的人，没有一个人记得楚逍君，更没有人知道人间曾经面临过一场灭顶之灾。
他的心上人，就像流星一样消失了。
楚逍君是所有人的救世主，楚辰却是他的索命鬼，让他空荡荡的胸膛里生根发芽地长出一颗心，又让这颗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干涸枯萎，越走得远，越觉得窒息。
旅途的最后，青羽去了灵虚山。
他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要和楚辰说，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却默不作声地在山洞前伫立几个时辰，从清晨到日暮，最后放下一样东西，低声说了几个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说：“楚辰，我知道什么是疼了。”
灵虚山禁地山洞外藏了一碗糖水果子，玉碗莹润，红果娇艳，像两颗互相依偎的心脏。
生人死后魂入黄泉，途经忘川，过奈何桥，喝孟婆汤洗去前生记忆，踏上轮回道。恶人有恶魂，恶魂还有一道关卡，须得过了渡厄口才能再入轮回。
渡厄口黑风卷石，巨浪滔天，入之寸步难行，几乎要散去三魂七魄。
不知何时，渡厄口里多出一叶扁舟，摆渡者是个青年，瘦削苍白，沉默寡言，只会一趟又一趟不知疲倦地渡魂过关。
魔族没有三魂七魄，即死即灭。
青羽肉身入了渡厄口，做了摆渡人，每日经受鬼气侵蚀，如此经年累月，才可以积累功德，以肉身化作魂魄，得到投胎的机会。
唯有如此，他才可以从魔族变成楚辰喜欢的凡人。
渡厄口没有白天黑夜，只有停不下的狂风和数不清的死魂。青羽的身躯已经逐渐变得虚幻起来，快要接近那些围在岸边的魂魄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要继续在这里呆多久，脑海中唯一清晰的只有暮色下的雪白背影。
某天，他的船上多了个模模糊糊看不清脸的虚影。
这虚影很着急的样子，张口欲言，声如蚊呐，听不清到底是什么内容。
每个魂魄总会有些遗憾要诉说，青羽一般是不予理会的，可这次他却难以抗拒地弯下腰去凑近这虚影，想听清楚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蓦地，一道声音彷佛从深水里浮到了水面上，无比清晰地在他耳边说：“七百年啦！宋羽裴，再不醒我就给你喂辣椒！”
……
窗外海风轻拂，繁星闪烁，夜幕像托着钻石的黑色天鹅绒。
楚辰趴在床边，单手支着下巴，无聊地絮絮叨叨：“原来你个浓眉大眼的居然还是魔族。宋羽裴，你再不醒我就抓两只蟑螂进来！再不醒我就给你喂辣椒！听到了没？”
“这都一天一夜了，宋羽裴，你怎么这么能睡？”他眼珠一转，清了清嗓子，“咳……那个，要不这样吧？我数到三，你要是醒了，我就给你摸尾巴，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诚意？”
楚辰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那我开始数了啊，一……”
“我醒了。”床上的人依旧音色冷淡而不失温柔。
楚辰：……
他说：“你故意的吧，宋羽裴。”
宋羽裴躺得太久，感觉浑身僵硬头脑昏沉，撑着床面缓缓地坐起来，抬手揉捏山根，笑道：“对，你一口气能吃八个小孩，要不要吃了我报仇？”
“……”楚辰吸了吸鼻子，“太老了，咬不动。”
说着，他坐到床边，伸手抱住宋羽裴：“我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宋羽裴一手环着他，一手在他背上拍了拍：“你想先说哪个，我就先听哪个。”
“好吧。”楚辰把下巴抵在他肩窝处，低声一笑，“坏消息是我们的约会没有了，好消息是……我接受你以身相许，不做渣男了。”
“真的啊？”宋羽裴故作惊喜，“先让我摸一下尾巴看看诚意。”
楚辰：……
他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不行。”宋羽裴认真拒绝，“我从小就没有出息，我上辈子就……就没有出息，要不是因为你我才不当什么魔尊，太无聊了……”
他越说声音越低，抱着楚辰的双臂也搂得越紧，恨不得把人揉进自己身体里一样。
楚辰被他勒得有点窒息，却也没说什么，反而顺着背上的力道贴近，双手也抱得越发紧了。
忽然，他感觉自己后颈处滑入一滴微凉的液体。
他推着宋羽裴的肩膀拉开一点距离，然后轻轻地用手指接住了掉下来的泪珠，眉头微皱，眼眶跟着酸涩起来。
宋羽裴捧住他的脸，拇指在他泛红的眼睛下方碰了碰：“怎么了？”
“没怎么，”楚辰重新抱回去，“前天吃的烤鱼太辣了。”
宋羽裴在他耳边轻笑，嗓音带着一点哽咽：“我居然……真的追到你了。”
楚辰捻开指尖那滴泪，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要命，这可真是要了命了。浮生若梦，想要他命的很多，想要他爱的不少，来要他命的不止一个，来爱他的只有这么一个。
心头一点青，果然是情债。
“辰辰？”宋羽裴晃了晃他。
“……”楚辰内心的感动再次消失，“你叫我什么？”
“就……换个称呼，”宋羽裴的声音有点尴尬，“你觉得怎么样？”
楚辰挑挑眉：“挺好的，小羽。”
宋羽裴：……
他干咳一声：“算了吧，之前那样就挺好的。”
楚辰一缩身体，笑出声：“算了就算了，你挠我干嘛？”
“试试你还怕不怕痒。” 宋羽裴也难得爽朗地笑出声，又一次把手放到他腰间轻轻挠了挠，“总得习惯的。”
“习惯个屁！”楚辰直接把他按倒挠回去，“你个没大没小的兔崽子！”
他们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冲淡了千百年的苦涩，从窗口飞出去，飞到亘古长存的星空下，飞到浪花翻涌的海面上，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比无法倒流的岁月还要遥远。
作者有话说第72章 渡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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