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师祖上学记》枕刀眠

70、饭量见长

　　灵虚子黑须黑发脸色红润，还是五十多岁的样貌，一本正经地嘱咐楚辰好好看家，自己要下山去买药。

　　楚辰身量只有他多半条腿高，两颊鼓鼓的婴儿肥还没褪去，脑袋上小小的狐狸耳朵动了动：“买酒就买酒，还撒谎，有你这么做师父的吗？”

　　“嘿你个小兔崽子！”灵虚子垂手在他头顶揉了一把，“天天嫌弃师父，有你这么做徒弟的吗？”

　　“我要吃糕点。”

　　“好好好，买。”

　　缩在角落里的小孩子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补丁衣裳，瞪着一双黑亮亮的圆眼睛，流浪小狗似的观察周围的陌生环境。

　　眼看灵虚子拎着酒葫芦出去了，屋子里就剩了他和那个长得不太像人的男孩，他大着胆子叫了一声：“狐狸哥哥。”

　　楚辰耳朵一竖，身后的小尾巴摆了一摆：“原来你会说话呀，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我……我不是哑巴。”小孩子摆了摆手，怯生生地问他，“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呀？”

　　“这里是灵虚山。刚才那个老头是我师父，我嘛……”楚辰眼珠子一转，故作凶狠地呲了呲牙，“我是这山上的妖精，专门吃小孩的那种，一口气能吃四个。”

　　说罢，他得意地挑挑眉，等着这个刚捡回来的“活人”露出害怕的神情。

　　不料这小孩反而夸他：“你饭量真好。”

　　楚辰：……

　　他知道人类都不喜欢妖精，自从长出狐狸耳朵后就再没下过山，没想到这个小东西倒是胆子不小，居然不怕他。

　　楚辰顿时就高兴起来，跑过去把他从桌子下边拽出来：“你放心吧，我不吃你，咱们出去玩……”

　　捡来的小孩子瘦得像根豆芽菜，站直了还比楚辰矮半头，长得倒是挺机灵，很会察言观色，大约看出这师徒俩不是坏人，胆子逐渐大起来，每天跟着楚辰跑进跑出，偶尔跟他学个一招半式，拳脚功夫耍得像模像样。

　　只是这孩子始终想不起自己是从哪来的，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灵虚子说他是在树下捡到的，就管他叫小树。

　　楚辰自己会得不多，见小树学得认真，干脆去求灵虚子收他做徒弟。

　　灵虚子倒是没直接拒绝，只提了个条件——楚辰自己做一把剑出来。

　　楚辰没跟他撒娇耍赖讨价还价，一口答应。

　　当然，他个头还没剑高，自然不会锻铁铸剑。

　　楚辰另辟蹊径找了根木头用匕首来削，磨得两手都是血泡，硬是花了七天时间一点点地削出一把剑，然后昂首挺胸地把木剑举到了灵虚子面前。

　　灵虚子垂首看向他倔强的小脸，捋着胡子沉默了一会儿，招手叫小树过来，喝了拜师茶。

　　拜师后，小树俨然成了楚辰的第二条尾巴，天天跟在他身后叫师兄，嗓音脆生生的就像春日的嫩笋。

　　这段记忆碎得很，大部分都是两个小孩子嬉戏玩闹的片段。

　　大楚辰坐在房顶上看着自己小时候的傻样，哭笑不得地想这大概也算是奇缘了，宋羽裴前世居然是自己的师弟，怪不得总觉得好像以前见过他。

　　他身下的房间里，灵虚子正悄悄地拉着小树说了些什么。

　　没过多久，小树就跨过门槛，屁颠屁颠地朝楚辰的房间跑去。

　　楚辰正对着镜子烦恼自己的尾巴没处放，见小树来找他，急忙放下撩起的衣摆，双手背在身后干咳一声，装了个为人兄长的模样出来。

　　小树迈着短腿跑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师父前日发了零花钱，我给师兄买了这个长命锁，我下山的时候见人家孩子戴这个，别人有的师兄也要有！”

　　“那可是一年的零花钱，你全花啦？”楚辰满脸震惊，他从没见过这么傻的人。

　　“我还请师父帮我在这上面刻了护身符咒，能保长命平安的。”小树完全不心疼零花钱，理所当然道，“我之前说过，将来我有的都要给师兄，快戴上看看。”

　　他一年的零花钱也没多少，长命锁款式粗陋，材质也不是好玉，胜在分量足，挂在身上沉甸甸的，好像真的就能压住命似的。

　　楚辰十分珍惜地把长命锁戴在了脖颈上，睡觉也舍不得摘，一手摸着锁一手牵着师弟，暗自决定下回给师弟买个礼物。

　　这长命锁多少有点灵性，第二天一觉醒来，楚辰就发现自己的狐狸耳朵和尾巴可以收回去了，高兴得吃早饭都多喝了一碗粥。

　　可他最终也没找到机会回礼，小树的七七四十九天转眼就到了，灵虚子亲自超度了这个迷障的小小魂魄。

　　这是楚辰人生第一次直面离别，下一次是三百年后灵虚子寿元将尽的时候，以后的两千年里还会有许许多多的离别，多到让他习以为常。

　　现在他年纪还小，久久无法释怀，可灵虚子告诉他万物有始就有终，人生总是充满离别。

　　楚辰还记得灵虚子说完这些话不久之后就痛失眉毛胡子，也体会了一把离别。

　　再次看到师弟被超度的场景，他已经没有了当时的愤懑失落，只有满心的期待。期待宋羽裴早点消化完这些记忆，快些醒来，一起回家喂猫去。

　　然而他期待的事情没有发生，这并不是全部的记忆。

　　又是一阵失重感骤然袭来，再睁眼时，楚辰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因为他看到的是楚逍君——一身白衣，正坐在湖心的画舫船头，从水里捞上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

　　这少年就没有小树那么讨喜了，板着张苍白瘦削的脸一声不吭，目光里都是沉淀的杀气，彷佛对这个世界极度不满心存死志，抽空就要重新跳回水里随波逐流一样。

　　楚逍君也不是婆婆妈妈仔细照顾别人的性子，回船舱里找了布巾和毯子出来，兜头朝少年一扔就不管了，坐回原位继续举着鱼竿垂钓。

　　少年半晌没动，过了许久才慢吞吞地抬手把头上顶着的东西拽下来，动作粗糙地把脸上和身上的水擦了半干，接着又不动了，木头桩子一样立在楚逍君身后。

　　楚逍君挑起鱼竿，拉上来一条巴掌长的青鱼。

　　青鱼不停扭动身躯徒劳挣扎，溅起无数水珠。楚逍君把它摘下来放进身旁的水桶中，而后起身提着水桶把里面大大小小的鱼儿都倒回了湖里。

　　他收好水桶和钓竿，捡起滑落的毯子披到少年身上：“为什么要自尽？”

　　少年的脸色是死一般的苍白，颧骨处的伤口还在往外冒血丝，缕缕分明的湿发墨汁一样黑：“我没有自尽。”

　　楚逍君帮他把毯子拢好，浅浅一笑：“你要是想活，怎么不挣扎呢？”

　　“挣扎也没用，会沉下去。”少年的眼神是不应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死气沉沉。

　　“有道理。”楚逍君点头，用手指轻触他脸上的伤，“你不哭？”

　　少年眨了眨眼：“为什么要哭？”

　　楚逍君挑眉：“你不疼吗？”

　　“哭了就能不疼？”少年语气里有种陌生的认真，好像生来就没哭过一样。

　　“不能，可人生来都是怕疼的，疼了自然就会哭。”楚逍君叹了口气，“等着，我去拿药。”

　　这天是七月初一，夏末初秋，七夕节就快要到了。

　　少年换过干净衣物，伤口也上了药，干燥的黑发毛炸炸的，脸色红润了一点，看起来可爱多了。

　　他依旧话不多，倒是很认真地听楚逍君说话，不管能不能听懂，态度挺端正，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楚逍君买来一筐莲蓬，就和少年坐在船头边剥边吃，唇齿间溢满清甜。

　　夜幕上挂着细细的月牙，周边环绕碎星，更高更远的地方是一条横跨天际的银河，繁星璀璨，交叠流淌的光芒彷佛给漆黑的世界披了一层乳白色的薄纱，平添温柔。

　　楚逍君吃累了，往后一躺，抬手指向夜空：“死去的人们都会变成天上的星辰，你挂念的人会在天上看你，你才这个年纪，要好好活下去。”

　　少年也躺下，沉默须臾，问他：“为什么？”

　　楚逍君收回手枕于脑后，语重心长地开导叛逆青少年：“人活着是需要目标的，哪怕这个目标只是一件微末小事，只要在这个人心中是重要的，那么他就可以百折不挠地坚持下去，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能有向上攀爬的勇气。”

　　他侧头看向少年：“你得找到自己的目标。”

　　少年也侧头看他：“那你的目标是什么？”

　　“这个……”楚逍君挠了挠鼻尖，“不好说，也许过几天就知道了。”

　　再过几天，他就会奔赴战场，完成他的目标，少年是永远不可能见到的。

　　大概是夜风太急，楚辰坐在画舫最高处，觉得鼻子有点酸，低声自言自语：“我还没见过你长大的样子。”

　　原来他曾经捡到过这个人两次，偏偏每次都不合时宜，大约是命中注定留不住。

　　少年仍旧不肯说自己叫什么名字，问起来就只会沉默。

　　楚逍君拿他没办法，又开始逗人：“你知道我是谁吗？”

　　少年一点也不好奇他的身份，但他既然问了，也就配合他：“你是谁？”

　　“我是这山上的妖精，”楚逍君朝灵虚山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专门吃小孩的那种，你这样的一口气能吃八个。”

　　少年似乎被他的幼稚惊到了，无言片刻，慢吞吞道：“饭量不错。”

　　楚辰坐在上面听得清清楚楚，心酸之余又多出一丝好笑，暗道小时候吃四个长大吃八个，当真是饭量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