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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边地有一场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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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这帝京,天子脚下,权贵之地,少了些妙人也着实说不过去。
有人年少立志保家卫国,便有人甘愿躺在祖辈庇荫下悠哉活过一世;有人女扮男装不让须眉,便有人娇娇弱弱惹人怜爱;
——有人,有人,有众多的妙人。
而这其中令人啧啧称奇的,也就那凌家姑娘了。
父亲当代大儒年少成名,母亲长公主殿下绝代风华,这姑娘原本看着还挺正经的,风姿倾城,虽有些顽劣倒也无伤大雅,可奈何后来转了性。
好好一姑娘偏生爱上了男装,若只是男装倒也没什么,毕竟帝京总少不了那些扮男装的贵女。
可她脸上白白净净的没有半点伪装,让人打眼一瞧便知是个姑娘,还不许人点出来,见着的人都得违心叫上一句“凌小公子。”
不知让多少人在背后无奈叹气。
这些人其中,凌风御无奈的次数尤为多些。
毕竟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头也不回的撞上了南墙,谁见了不胸口一闷?
……
正值深夜,天际群星有聚着月光,无数的星河流动,映着下方军营的星星火火,若是不考虑下方过于密集的军士,这幅景倒是极美。
一片死寂中,众人只听到一声低低的笑,紧接着那声音道:“松开此人,尔等退下。”
月光下,青年的嗓音带着刚睡醒时的沙哑,似高山流水蒙了层烟雾,却也凝着边地的肃杀,若是此时念上一段词赋定能勾的人直接扑上去。
——如果忽略掉那声调下的阴沉。
但这样也好听至极!!
刚被放开的少女“嘶”了声,她感觉她呼吸有些不畅。
阿御不仅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
肥水一定不能流了外人田!
少女一身士兵装扮,束发的绸带不知掉到了哪里,长长的发尽数散下,原本还俊秀到有些阴柔的长相便显得有些女气,让人打眼一瞧便知性别。
偏生这姑娘恍若无觉,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
帝京的人见此每每都要感叹。
这次倒要轮到希潭营的人感叹了。
好好一姑娘,一眼就能看出性别的姑娘,为何就喜欢穿男装?
“是!”
十几人一齐行了一礼,而后共同离开。
原本还有些拥挤的空地瞬间开阔了起来。
站在凌风御后方的副将看了眼少女,暗自叹气一声,也随之离开了。
这下是真的只余了两人。
青年将军睨了眼站在原地的人,挑眉:“出息了啊,凌、风、灵——”
他的尾音拉长,要笑不笑的,生生让凌风灵打了个寒颤。
见此,凌风御随手将搭在身上的外衣丢给了她,转身走进了主帐。
青年背对着少女,身后一地月的流光,前程似锦,面前的路却被影子遮起,一地晦暗,漫漫无期。
凌风灵伸手接过,不易察觉的深吸一口气,清冷的木质香一如之前,她满意的穿了起来。
军营的天还是漆黑的,风依旧很冷,星辰不舍着昼夜,月光无处安放。
他们走进了主帐。
“说说吧,混进来干什么?”
这会儿也没方才那般气了,青年走到主帐内的软榻前坐下,用手支着头,哼笑。
半夜被吵醒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凌风御揉了揉太阳穴。
头又开始疼了。
“当然是因为兄长允诺过我要带我看边地雪的!”
凌风灵很是会说话,句句都像是裹着糖的砒霜。
少女找了个地方坐下,支着下颚看着她的兄长。
一双眼睛是行军者喜欢的干净。
凌风御不置可否,他起身为对方倒了杯水,随手收走了凌风灵身旁的废纸,将水放到了她面前,道:“到了这里就老实听话。”
他并未问起对方是如何暴露的。
“好的。”
少女答应的实在快速,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像极了边地的星辰,干干净净,没有被俗世浸染。
青年突然就笑了,他伸手揉了揉凌风灵的头发,而后满意的看着对方乱成一团的长发。
凌风御低叹了声,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眉眼蓦然就染上了光,眼尾上勾,洒脱肆意。
青年将军一去万里征战无归期,昔日帝京公子无双而今如旧梦,唯时光之逾,边地之上,公子眉眼风流似醉,倾了月光。
凌风灵又“嘶”了一声。
青年像看着傻子一样看着她。
许是深夜,主帐的灯并没有太亮,昏昏沉沉的,如同昏黄的水,一洗,青年眉眼间染就的风流便褪尽了,徒留冷冽,眼底凝着从未消融的淡漠。
凌风灵还在笑着,笑意盈盈。
窄袖下的指节握得发白。
满地晦涩中,只听到青年低低的叹:“我会带你看这里的雪的。”
少女放松了手指。
……
往后的日子平平静静,沙场风声,朔气金柝。
值得庆贺的是,历经三个多月,此时也没人再议论凌家那位嫡小姐了。
本就是自小娇生惯养出来的姑娘,白白净净的,此时竟能受得住劳累,双手手指都磨出了水泡也一声不吭,值得表扬。
他们以为的帝京贵女定是伤不得碰不得的。
少女在这军营中叽叽喳喳的闹个没完,一向不容女子的营地此刻却表现出了极高的容忍度。
她与兄长聊这边地的天,聊这战争的苦,聊这所有帝京未看过的风景,也聊这边地的雪。
少女双眸灵动,灿若星辰,有着对于边地的好奇,也有着对战争残忍的悲伤。
白天的硝烟侵不进夜里的黑,远处的哀嚎一声又一声,他的兄长曾陪着她一起在星辰下,坐至天明。
岁月并不安然,总是带着无人察觉的悲伤她却笑的安然。
尽管无数次看见她的兄长浴血而归,衣服下的身体伤痕累累。
——为将者,自当以身护边城。
所以她从不会阻过他一次出征。
尽管内心一地悲凉有着想把一切都说出口的欲望,可她后来还是忍下了,脸上依旧笑意盈盈。
凌风灵进主帐的时候再次看见了青年揉着头的手指,那手指瘦削好看,每次见了她都好想握在手心里。
听到了动静,凌风御放下了手指抬眸,他随手收起了面前的信封,哼笑:“玩够了没?”
该回去了。
凌风灵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
他知道她来到这的目的,只是中间终究隔着张纸,看不得,也碰不得。
少女硬是回了个笑,装傻:“有兄长在的地方我怎么能玩够呢?”
青年还是笑着,莫名多了抹讥诮,凌风灵当做没看到,还是笑着。
少女眉眼弯起,浸满了笑,像是边地的月,干干净净,不染纤尘。
凌风御心里突然有些烦闷。
最后,他还是送走了她。
那天阳光没那么燥,风也来得刚好,毕竟是深秋。
少女咬着下唇,死死压抑着哭腔,只听到她的声音颤抖,满是苦涩:“阿御,你活下来好不好?”
那一声,带着恳求。
凌风御怔了下,而后笑了:“说什么呢?我还要带你去看雪的,自然会活着。”
此时的阳光没那么燥,所以也照不清他的未来。
……
凌风灵最后还是回来了,少女离开帝京时无所畏惧,回到帝京时也淡然面对。
她的父亲母亲脸色不太好看,那是凌风灵第一次看到爹娘向着自己生气。
于是姑娘换回了罗裙。
庭院中,美人长发微挽,眉眼妍丽,风华绝代。
她的爹娘便不再生气了。
美人的一切都如同世家贵女,静静的盛开在一处极小的天地之中,与外界断绝了消息。
如同被娇养的犯人,吃着混着迷药的食物,昏昏沉沉,从未清醒。
直到有一天,她恢复了神智。
自回到帝京后,她第一次落泪了。
美人落泪安安静静,不吵不闹,只怔怔的看向窗外,低低的问着身边人:“外面可曾下了雪?”
美人昏了过去。
这一昏,也只是半天。
她舍不得昏的太久。
再次醒来时,少女穿上了丧服,挽了个妇人髻,缓缓走向了她未来夫君的灵堂。
一路上,素白铺就了整个府邸,白的刺眼,来往匆匆的众人都戴着假哭的面具。
耳边轰鸣,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连别人的动作都不想去看。
她走进了灵堂,她的父母在那落着泪。
她只感觉到了无尽的讽刺,少女扯了扯唇角,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当初是谁狠下心向皇族送出了情报?
暗红色的棺木里躺着她放在心尖上的人。
少女终于能够笑了,比哭还难看。
凌风灵再次昏了过去。
——我好喜欢你,若说一开始女扮男装是因为有趣,可到了后来,便有了私心。
——阿御,帝京众多贵女你可曾看厌?可会为她人独特行径而停下目光?
……
繁星之下,营帐连绵不绝,不远处的河流映着石子,落了多少征人的泪。
他送走了她。
头又开始疼了。
那是昔日遭亲信背叛留下的病根。
青年揉了揉太阳穴,垂下的眼睫遮起了眼底的疲倦。
如何?
这世间又能如何?
又是何时知晓自己是亡国太子的呢?他想不起来了。
本以为无父无母,幸得义父收养,却未曾想,义父是亡国的降者,折断了脊梁来求得生机。
可笑自己被养在仇人身旁,帮着仇人保疆卫土,溅了一身死不瞑目的血液。
——为将者,自当以身护边城。
却又护的是谁的边城?
昔日故国破城之日,是否有人哭着求饶?又是否鲜血染红城墙,侵略者在太阳下肆意妄为的笑?
当权者相争,边地百姓何辜?
他放不下边地,征战归来敌人的血腥味掩盖了刀剑刻在心头的猩红。
怪谁?
少女眉眼染笑,如同边地的月。
他便知晓他没有资格责怪他人。
本可以隐居山林的义父跪在了仇人面前,为了旧主嫡子的活命,弯起了透着泪水的笑,俯首称臣。
被人假借着凌氏名头递给当权者的信封,字里行间他无生路。
义父将独女送来束缚着他,一族的生死在他一念之间。
少女眉眼弯起是裹着糖的砒霜。
或许义父当初是真的顾念着故国君臣之情救下了他,奈何妻子是当朝长公主,一颗心便也慢慢的倾斜了。
他没资格怪任何人,这二十多年本就是偷来的。
一命换一族,偿了数年前的救命之恩。
只是可惜了……
“我还是失约了。”
边地的雪,到底是看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