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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糟糕的春假(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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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漫长的地下隧道,幽绿的鬼火亮起,眼前豁然出现一面巨大的黑石玄门。石门四角雕刻有十种神宝,中央则是复活的神祗刻像。
男人的整张脸都蒙在黑纱之下,站在石门前默念了几句咒语后,门开了。
“大人。”在踏进门后的密室前,男人先恭敬地开口拜见。
“啊,这次是什么事呢。”
眼前漆黑的虚空里传来回应,那人似乎就在男人触手可得的跟前,却无法看清。
“请您帮我杀一个人。”男人再次行拜礼。
“说来听听。”带着些兴奋的声音。
“禅院惠。”
”啊,是你家里继承了十影法术的那个小孩吧。“
“是,所以在杀死他之后,还要您帮忙夺取他的术式。这样强大的能力不该让一个丝毫没有野心、天真得可怜的小鬼继承。”
“这是你们家族内部的事情,干预进来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戏谑的语气。
“对您当然有很多好处。等杀了禅院惠以后,我就能成为新的家主,从贺茂家手里拿回特级神职,您和盘星教的活动就不用像从前那样处处被阻碍了。”
“这么听起来确实不错。不过嘛...”大片的鬼火聚集,悬浮在半空,一个身着黑袍的人影在闪动的幽绿光晕中时隐时现,
“就算你得到十影法,凭你的能力,也无法将十种神宝的力量全部开发出来,合为一体,让心上人起死回生啊。”那人的双手摊开,嘴角弯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我还没那种打算。”出人意料的,男人执拗地否认道,
“他活着才不会比死了更乖。”
菅原离开的第四天。
禅院惠一整天都待在偏僻狭小的书阁里,对他来说,这里就是一处躲避家里各种琐碎纷争的庇护所。
从上一任禅院家主去世,家主之位后继无人后,偌大的禅院家就没有一刻宁静。在世的几位叔公和叔婆,还有许多叔伯和姑姑们,加上叔伯中已经成家的几人各自的妻妾和子女,在这个大家族里,不论是财产分配这样的大事,还是座位前后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总是争斗不休。
相比之下,他就像这个家里的异类。在侍女们眼里,这个未来的小家主总是很安静,就像过去的家主夫人一样,性情温和,很好相处,虽然只看外表往往被认为软弱可欺,受到忽视,但却是相当可靠、会保护他人的人呢。
只有大约一丈长的粗脚桌子上摆满了几大摞典籍,桌角挂着几颗新鲜采摘的青梅,果香冲淡了书阁里积年累月的纸张受潮的气息。
紧挨着桌子的一面书架上,搭了简易的木头梯子,禅院惠正摇摇晃晃地抱着一大摞书打算从木梯上下来。突然,一名侍女“砰”得撞门而入,惠一愣,一只脚不慎踩空,整个人随即从梯子上滚了下来,怀里的书落得满地狼藉。
“怎么了?”惠堪堪从地上爬起来,吃痛地揉着后颈问道。
“家庙那边,有妖怪进来纵火了!”
“什么!?”
虽然刚才一路上听侍女的描述,心理已经有了印象,可当亲眼看到眼前骇人的景象时,惠还是吃了一惊。
家庙前两处原本应当是哨岗亭的地方,已经被夷为平地,散发着令人呕吐的焦糊气味,空气中四处弥漫着被风吹起的黑色灰烬,犹如一处古战场的遗迹。
而一只独眼的咒灵正站在一旁,陶醉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火山状的头颅里仍不断地飞出带着火焰的甲虫,侵蚀着尚未完全被灼烧的园林,四处引起小型的爆炸。
瞳孔猛然睁大,这只咒灵,正是那天在集市上看到白发女孩身后的那只。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惠刚想靠近召唤玉犬偷袭,那只咒灵就立刻觉察到了他的动向,独眼弯成一个诡异的弧度,随即转身朝家宅外的密林逃去。
顾不上思考,惠立刻追了上去。
“去哪了?”
在密林里追了大约半个时辰后,两条玉犬忽然同时停了下来,做出蓄势攻击的姿态,原地围绕着惠打转,发出“呼噜噜“的低沉的吼声。‘
相信玉犬的判断不会有错,惠警觉地环顾着四周,茂密的树木和灌丛极大地阻碍了视野,但直觉告诉他,那只咒灵就在附近。
在哪里窥伺着吗?目光飞快地掠过周围的灌丛,“那我就一寸一寸地把你找出来。”
“脱兔。”
惠做出手势,召唤出的兔子如潮水般向四周奔散而去。
不对...
从玉犬的眼睛中看到火光反射的倒影,惠这才意识到自己判断的错误,抬起头时,从天而降的巨大火球已经近在咫尺。
根本来不及闪避,被玉犬白全力扑出火球砸落的范围后,还是受到冲击撞在树上,被陨石爆炸产生的碎片划得遍体鳞伤。其中一枚碎片扎进了腹部,大股涌出的血瞬间浸透了衣服。
然而,几乎没有一刻喘息的机会,一团燃烧着的火砾虫又迎面急速袭来。
没时间考虑伤势,惠只能强拖着身体扑向一旁,堪堪躲开火砾虫的攻击。然后做出手势召唤出鵺,抓起自己飞到半空,继而躲开被摧毁倒下的巨树。
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看清对手所在的方位——头顶像火山的家伙,一脸嘲弄的神情,与自己在空中擦肩而过。
眼神交汇的瞬间,双方同时发动攻击,又在相互闪避中再次将身位拉远。
大批的火砾虫从咒灵的头部飞出,在鵺的翅膀上一颗颗爆炸,式神飞行不稳,在空中挣扎翻滚了几圈,掉了下去。
趁神智尚存前,惠将受损的鵺和玉犬收回,落地时已然无法站立,摇晃片刻,便跪倒在地上。
视线逐渐模糊,依稀能够看到咒灵的影子,伴随着扑面而来的热流,一步步向自己逼近。
“满象。”第一次在战斗中使用,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呢。
一团水束迎头灌下,咒灵手里的火焰瞬时被浇灭,愣在原地,头一歪,水流稀稀拉拉地从火山状的脑袋里漏了出来。
“可恶的小鬼...”
咒灵被彻底激怒,头部释放出比之前所有加起来还要更多的火砾虫,几乎铺天盖地的将惠团团围住,手中逐渐酝酿出炙热的火球。
为了让身体抵御冲击,咒力已经使用太多,召唤出的满象仅仅是喷出了水束,就衰弱得难以维持下去了,很快就变得透明,彻底消失了。
要死了吗?惠仰起头,鲜血顺着后颈流下,只是疲惫地微笑着。
困意涌上大脑,身体的感官渐渐钝化,或许这就是死亡的临界点。没有了痛觉,意识在不断下坠,沉向记忆的深处——
在禅院惠的生命里,并没有太多关于父母的记忆。
因为母亲是因为在生下他后身体虚弱、染病去世,或许是迁怒于他,也或许只是不愿面对母亲病逝的事实,父亲对他的态度总是极为冷淡、漠不关心。直到五岁那年,父亲在一次出门后,再也没有回来。后来他才知道,父亲已经在与两面宿傩的战斗中,被杀死了。
还没有玉犬高的他穿着黑色和服,被家仆领着参加父亲的丧礼。五岁的孩子对死亡尚没有概念,只是两眼空空的安静地看着那些行走和哭泣着的大人们。在众人的簇拥下,被教导着在父亲的灵位前发誓杀死两面宿傩,为父亲报仇,就像后来每一次去家庙参拜时所做的一样。
他从来都是不被他人所期待的孩子,父亲的冷漠、叔父的轻薄,被家族中被长久地忽略,唯一的朋友宪也被认为是异端而流放。他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按部就班地长大成人,成为家主,为家族延续血脉,然后最好能杀掉宿傩,或被宿傩杀死,重复和父亲一样的命运。可对于自己的愿望是什么,他从未想过。
直到十二岁那年,他遇到了菅原。
已经许多年没下过这样大的雪。
长亭外的梅苑,白梅如期在寒冬里盛放。这种娇小却坚韧的花朵,由从彼岸东渡的异族带来,作为对家乡思念的信物,几百年来它的树都静默地矗立在这里。
风刮起绵绵的雪雾,裹紧御寒的斗篷,踏着厚厚的积雪,单薄的身影向梅苑缓慢靠去。
在那棵最大的梅树,如同燃烧着白色火焰盛放的花朵下,他见到一个白发如霜的少年。少年说,他在找一个人——和自己一样出生在冬季,性格也像冬天般的冰冷,带着两只玉犬,并且很喜欢读书的人。
一丈之隔,两个人在树下相视而立。少年皎白的发丝被风吹起,乱发下那双苍蓝色的眼眸,像坚冷的金属,流动着眩目的光泽。
“你说的人,名字是叫——禅院惠吗?”他声音颤抖地问。凛冽的风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那名叫作悟的少年,是第一个踏入他心里的雪地,留下印记的人。
他从未追问菅原那天所说的人,究竟是不是自己。因为对他来说,这道题目的答案太过了然。每当菅原看着他时,他都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大概和自己很像,却不是自己。
还记得有一次在学校和别人下双陆棋时,菅原站在他的身后,赞叹他果然一直都很擅长这种要冷静思考的棋类游戏,可那却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下双陆棋。
有太多琐碎的细节都在告诉他,或许悟并不属于这里。但那又能怎样呢?他所能做的,无非是像一棵梅树,静默地凝视与等待。
许多个夏天的傍晚,他们都并肩躺在屋顶上,看着山林里缓缓下沉的落日,菅原的手轻轻地盖上他的眼睛,每当再拿掉那只手时,天空都已经升起浩瀚的繁星。
“你相信人的思念也可以像星辰一样,不死不灭吗?”菅原问他。
嗯。那时他在心里回答。
... ...
恍惚间,不知道为什么,记忆忽然跳到桃花节的那天的情景。
戴着稻荷神的面具、绯色头发的少年,在一片灯火阑珊的光影下,笑着朝他招手,转眼间又拉着他的手在人来人往的集市里狂奔。
他呆呆地握着那只手,莫名的有种与之命运相连的感觉,仿佛他从出生,就是为了等待这个人一样。
第一次见面,鬼使神差地主动邀请虎杖加入自己的队伍;和虎杖一起在狩猎的山林中遇险,差点被咒灵杀掉;在医房吃虎杖做的点心,听他讲家族的故事;看他和菅原因为各种小事较劲,偶尔大打出手... ...
过往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一幕幕闪过,意识正在被漩涡吞噬,向黑暗的深渊陷落...
忽然,四周的迷雾中出现了一道道裂隙,有光透过来,整个世界开始崩塌...
“禅院同学!”
一个完全不该出现的声音闯进耳朵,将他从意识的边缘拉回了现实。
“禅院同学,人家好想你啊。”
惠睁开眼睛时,虎杖正挡在自己身前,一双可怜巴巴的脸凑近过来,解下斗篷给他披上。
“又来了一个呢。”咒灵贪婪地勾了勾嘴唇。
随即,一团火球飞袭而来,惠的瞳孔骤然瞪大。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法移动,只能用尽全力推开虎杖,谁知却被那人一把抱住。
攻击的火球被虎杖用身体硬生生接下,与背部防御的咒力碰撞后瞬间爆开,火焰被咒力稀释,碰撞的震动却扩散到体内的五脏六腑。
感到浑身的筋脉都在剧烈的绞痛,虎杖立即将惠推到一边,哗得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虎杖...”
看着还在继续靠近的咒灵,惠的眼角几乎渗出了泪水,他努力地想要聚集起咒力,却连召唤出一只式神也做不到。
“反正...也打不过,不如陪你...一起死咯。”
肺可能已经被震裂了吧,虎杖艰难地吸着气,依然努力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
“真有趣啊。”一旁的咒灵神情玩味地拍手道,手中再次酝酿出火焰。
拇指轻轻地按过惠眼边的泪珠,虎杖温柔地笑着,正想开口再说些什么,第二发火球接踵而至。
比之前的力道更加强悍,虎杖的身体瞬间便支持不住地向前倾去,整个人倒在了惠的身上,背上被灼烧出殷红的血窟窿,大股的鲜血喷射而出。
顾不上自己腹部撕裂的疼痛,泪水顿时充满了眼眶,惠几乎哭着喊出“虎杖”。双手用力扯下斗篷,混乱地想要去堵住虎杖身后流血的伤口,却怎么也止不住。
咒灵满意地眯起眼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死掉,滋味一定很不错吧。”
明明只要放出那个东西,一起同归于尽就好了,可那样的话虎杖怎么办。
惠死死地咬住牙齿,十指用力地攥紧,指尖仿佛要刻进掌心,可无论怎样试图重新运转体内的咒力,都始终好像卡在了一个位置,根本无法突破。
下腹的伤口因为发力再度撕裂,卡在腹腔的碎片翻搅着,一点点碾磨着他的血肉,惠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失血和疼痛让他几乎快要昏厥。
就算能够运转咒力,可无论对术式的掌控,还是释放的力量,都是根本无法相比。难道要靠自己糟糕的体术吗?
“禅院同学还能做到更好吗?...”
眼看着咒灵已经走到自己的面前,禅院惠闭上眼——
既然咒力不能释放,那就全部压缩回一点,再无限地爆发出来吧... ...
“一个接一个的送死,很缠绵呢。”独眼咒灵狰狞地大笑起来,
“在临死前,就让你们欣赏一下真正的咒术吧。”
“领域展开,盖棺铁围山。”
虎杖耷拉着的手臂在不经意间已然绷紧,一只射出寒光的红瞳骤然睁开,就在即将出手的时候,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嵌合...暗翳庭”
翻滚的黑影随着迸发的熔岩领域一起展开,瞬间将两个人的身影吞没在流动的黑暗中,虽然只是一块不完全的领域,但也足够用了。
“鵺!”
在领域抵挡不住咒灵的攻击完全崩塌前,惠召唤出鵺,抓着两个人从领域相互抵消后的裂口处飞了出去。
菅原家古庙
惨白的日光从天窗透下来,空气里浮动着浓厚的灰尘。狭长的甬道里挂满了破碎的佛像,大部分镀漆已经脱落,猩红色的斑驳在昏暗中格外刺眼。
两侧的墙壁上刻满了不明意义的符画,绿色的黏液从裂隙中不断渗出,发出铁锈和腐臭混合的气味。地面上有粘腻的积水,没过脚踝,许多佛像的残肢漂浮在上面。
甬道的末端,是一面镂刻着不空羂索观音像的石墙,因为年代的悠长,佛像上原本的釉层已经脱落,从浮绣的氧化和水银沁的厚度上可以判断,这里至少已经有百年无人到访了。
从进来始,菅原悟一直在运转着停止之力,即使过去了悠久的时间,腐烂死亡的气息仍旧浓郁地弥漫,像剃刀般刮过暴露着的皮肉。
这种狭小的地方,却有着如此强大的诅咒。菅原的嘴角上挑,勾出堪称妖冶的弧度。
忽然,一股诡风刮过甬道,原本静悬的佛像纷纷摇荡着碰撞到一起,发出一片孩童般的笑音。砖石下似乎有某种东西在蠕动,菅原的眼睛微微下瞟,身后如虫茧般密密麻麻的断手正从积水里伸出,向自己移动。
“苍。”
在这声音结束之前,一个白影飞速的转身,吐息之间,贯穿了整个甬道,再回眸时,已经满地血流成河。
“冒犯了,道真前辈。”
惨白的日光下,白发的少年仰起头颈,慵懒地呼气,右手从空中划下。
刹那间,伴随着轰隆的巨响和幼儿的啼哭声,两面刻着符文的铜墙被拦腰截断,飞快地向两侧退去。被隐藏在墙后更大的空间显现出来...
腐败的血液流淌在黑色的焦土上,渐渐干涸。漫天的火光里,一片黑色的羽毛翩翩坠落,在手指触碰的一瞬间化为飞烬。
红发像烈焰般燃烧着的四臂鬼神,口衔天逆鉾从头而降,落在一处尸山上,睥睨地俯瞰着自己。
“五条悟。”从灵魂中发出的声音,震动着他的心房。
鬼神的手指向山冈下正在徐徐落幕的红日——
“你们的正义,就像触摸不到的晚霞一样,虚无缥缈,只是自我安慰的借口罢了。”
“为了它,杀死自己唯一的朋友,看着他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现在轮到了你心爱的学生,”那个声音突然哽住了,难以自禁地颤抖。
尸山上升起浓浓的血雾,鬼神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其中。
“你为什么不保护好他”分不清是鬼神悲怆的低语,还是内心悔恨的执念,多少年来,这个声音始终在脑中萦绕不去,成为他最深的梦魇。
“为什么...不保护好他”菅原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惊醒过来。
这种能够洞彻人心底的恐惧的诅咒,出自某个强大的诅咒师之手。还好自己的祓除速度够快,五条悟想,不然倒真会有几分钟的麻烦。
这是一间宽敞雅致的地下书房,浮雕梅花的桐木屏风横在中央,陈设精巧,墙壁上悬挂了不少字画。
书案上有几本展开的木简,散乱地堆叠在一起。菅原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走过去,捡起地上掉落的断笔。
... ...
临近夏至,平安京却飘起晶莹的绒雪。一夜之间,皑皑的白色覆盖了全城。
阴阳寮
各殿由交错的庭廊连接,穿着白色净衣,头戴高耸的乌帽的道师呈排列队地走过。呜咽般的歌咏伴随缓慢低沉的乐声,悠旋不绝地回荡着。
“你回来了。”
殿门从里侧推开,纷扬的大雪刮进屋子。
浑天的素白色中,一个身着黑色狩衣的少年倚在栏杆旁,黑色的短发盖着薄雪,口中含着一簇枯萎的樱枝。
“已经三年了呢。”少年的眼睛始终眯成一线,一只手撩起碎发,露出额角上象征异端的黥字。
“立夏飞雪,灾异将至。”
”宪,你能回来,我真的很高兴。”
“哦?”少年嘲讽地笑笑,“原来我也会做让您高兴的事情。”
风将乌帽吹落在地上,因为苍老而花白的头发散落下来。年近耄耋的老者拄着蛇杖,缓慢地蹲下身,想要捡起自己的官帽。
手指即将触碰时,那顶乌帽却被血链缠起,落到宪的手中。
贺茂宪纪将乌帽端平戴在自己的头顶,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在地上的老者:
“这顶帽子,我戴要比父亲更合适呢。”
血咒痕像蛛网爬上眼眶,少年的右眼猛然瞪开——
“本来-就该-是-我-的。”外面的飞雪依然簌簌地落着,宪又自在地眯起眼睛,露出温和的笑容。
...
禅院家围墙外
”里梅”
“你那只咒灵不错,我现在就想杀了它。”
两面宿傩的周身没有一片落雪,里梅知道他很爱惜自己的和服,让靠近自己的雪晶都蒸发成了气。
“大人。”有些微妙的语气,像在静候命令,又像是某种劝告。
为了那个人,连自己的真身都可以伤害吗?
宿傩抬眼,带着几分不悦,转身拂袖而去,
“再见到我的时候,就是它的死期。”
“是。”
就在半个月前,山顶断崖的木屋里。
两面宿傩在桌上摊开一卷木简,黑色的指甲缓慢地滑过,有些烦躁地敲打着桌面,
“要给那个家伙提供方便,还真是让人不快啊。”
“不过,这种挑战也很有趣,不是吗?”宿傩的一只手抵在太阳穴上。
“您的心都在那个人身上了。”里梅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不论您做怎样的决定,说到底我还是会执行您的命令。”
“我的心吗?”宿傩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努努嘴后笑了起来,“还是有点想念自己的心跳声呢。”
两个人像老友般对坐着断断续续说了一夜的话,其间宿傩用咒法热了几次茶水,他们达成了一个在里梅看来过分的感情用事、但对此也不失兴趣的计划。
惠还在昏睡着,这是第三天了。
深夜,窗外依然飘着星星点点的落雪,晶皎的雪光照在地板上。因为最近的怪天气,屋子里又重新摆上了暖炉。绯发的少年坐在暖炉边,用自己的咒力维持着里面的炭火。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个人身上——黑色的长发描摹出纤白的颈,眉眼微蹙,双唇紧闭着,在睡梦中仍露出倔强的神情。少年轻轻地伸出手,与那人指尖相碰,感受着两人的脉搏间奇妙的共鸣,那是一种宿命中羁绊的感觉。
鵺带着两个人落地后,虎杖便不顾自己的伤,立即用反转术式为昏厥的惠治疗了伤口。并在确保余下的伤口已经不会致命后,带着惠回到了这个“家”里。
这三天,他都寸步不离地守在屋子里。因为相信没有人会比自己更可靠,所以几乎一个人承担了照顾昏睡的惠的全部工作——每天早晨为惠梳顺头发,细致地熏香;然后准备餐食,换洗前一天的衣物,打扫屋子;以及倒掉侍者送来的药,用反转术式进行逐步的治疗。
四臂赤膊的庞然大物,像头温顺的小兽趴在惠的手边,用头轻轻拱起那人的手。红色的眸子期待地颤动着,在意识到对方没有反应后,又慢慢暗淡下去。
虎杖收起宿傩的形态,小心地将惠的手掖回被子。他又想起那时在生得领域里,容器小鬼对他说的话——
坐在荒芜的沙丘上,面朝着宁静的日本海,海水让他想起那个人绀色的瞳孔。那是虎杖悠仁第一次觉得,像紫色与橘色的奶油混合的晚霞,是那么的美好。
他从口袋里拿出宿傩的手指,在霞光中举起,静静凝看着。
两面宿傩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会答应那个小鬼。他明明有很多办法可以拿回自己的最后一根手指,而他相信小鬼也清楚这一点,却依然决定来和他对赌。
最后的时刻,他们罕见地没有针锋相对,少年的语气就像和朋友聊天那般,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
“我吃下这根手指后,你就能用我的身体复活,拿回全部的力量了。”
落日与海面相接,染红了海面。
“唯一的条件是,保护好伏黑,还有... 他在意的人。”
“跟我定立束缚吧,两面宿傩。”
手指被抛至空中,然后吞下,没有众人的簇拥,在闭上眼的最后一刻,他看到晚霞最终将火红的心脏安放于大海中。
“早被那小鬼看透了啊。”虎杖神色落寞地喃喃道。
不论互相有多么希望将对方置于死地,但在关于伏黑惠的事情上,他和小鬼的立场总是一致的,这点他们心照不宣。
“你可是很伤小鬼的心哦。”虎杖勾起手指,轻轻地刮了刮惠的鼻子,
“不过惠你啊,从来都是不知道的。该叫你硬石头,还是总在生气的刺猬?”
睡梦中的惠皱了皱鼻子,虎杖赶紧收回手,看到外面起风了,起身打算去关上窗子。
“谁是...刺猬?”熟悉的嗔怪的语气。
虎杖一怔,转过身,一把抱住那个发出声音的人。惠的一只胳膊支撑着上身,有些勉强地想要坐起来,被他这样一抱,牵拉到了伤口,不禁皱起眉来。
“小惠啊~~!”虎杖一边哀嚎着,一边把头埋进惠的怀里,像只大猫一样蹭来蹭去。
惠又被压倒回床上,伤口的阵痛让他倒抽一口气,只得安抚地揉了揉那人的头:“好了好了,痛啦。”
果然,听到这话,虎杖立即从他身上弹开,像个犯错误的小孩子一样立正站到一边。
“哈哈哈...”惠侧过脸,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话说,虎杖你的伤...怎么样了?”关切的神情。
额...?还沉浸在惠的笑容中的家伙愣了一下,挠挠头,然后便用蛮力撕开了自己的上衣——
“当然是-没问题啦!”整个上半身都缠满了厚厚的绷带呢。
惠:...目瞪口呆。
惠重新支起手臂,想要借力起身,虎杖赶紧上前去把他扶起来。
“我记得虎杖你明明也伤得很重,真的没问题嘛...?”
“我天生受伤后就恢复得很快啦。”一脸认真地说谎。两个人的眼睛在极近的距离对视,气氛突然变得暧昧,虎杖闭上眼,吻了上去。
一秒后,发觉嘴唇上的触感不对,睁开眼,才发现惠伸出手挡住了自己的嘴,正严厉地瞪着自己。
“菅原他又不在嘛...”砰!话没说完,一个结实的拳头又落到脑袋上。
“对了,我还没问,你那天...为什么会在那里。”
“这个嘛——”虎杖故意抻长了声音,凑到惠的耳旁,神秘兮兮地说道:
“因为我对惠你...有心灵感应的啊。”
“嘶...”
虎杖捂住被拧的耳朵,吃痛地揉着。不过,明明被拧耳朵的是自己,那人的耳朵却也是红红的,而且又转过脸去不看自己了。
“哎,我说我说,别不高兴嘛。”
惠撇过眼,打量了他一下,示意给他一个机会。
“在集市上见到后,我因为好奇,就一直在追查那只奇怪的咒灵了。那天恰好跟踪它到那里,就遇到了惠你那个样子...”知道惠大概要责怪他当时的鲁莽,虎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那种情况,根本没法冷静思考,所以我...”
然而,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却打断了他的检讨。
“谢谢你。”他听见惠在耳边说道。就像那天的桃花祭,在那条僻静的小路里时一样。
那一刻他的手几乎无处安放,等到反应过来想要回抱住惠的肩膀时,那人已经松开手,退回了原位。
“宿,可以和我分享关于那只咒灵的情报吗?”
“诶?”
“那是一只从人们对大地的恐惧中诞生的咒灵,才新生不久,术式属于火焰系。”虽然跟火焰系的鼻祖——本诅咒之王还相差甚远,
“但在咒灵中的实力应该算得上是特级了。最近突然出现在平安京里,我怀疑,应该跟某些诅咒师组织有关。”
“特...级?”惠明显迟疑了一下,问道。
虎杖心里一惊,意识到自己的失误,赶紧找补道:
“就是类似神职划分的那种等级啦。”
“这样嘛,“那人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转眼看向窗外,
你和菅原一样,都很喜欢用这个词来评价咒灵呢。”那双绀色的眸子依然沉静而温柔,没有一丝波澜。
虎杖松了口气。
“外面起风了,我去把窗子关上吧。”
“虎杖知道的事情很多呢。”
“要是惠想听的话,我还有别的故事可以讲噢。”虎杖将窗子关上。
惠微微歪过头,伸手将碎发别到耳后,眨眨眼睛,做出感兴趣的样子。宽松的浴衣随他的动作从一侧肩膀滑下,露出一片雪白。
空气好像突然被剧烈地抽走,让呼吸变得焦灼。
“冷!”
虎杖几乎是冲过去,拉起被子给惠披上,然后长舒一口气,又回到了窗边坐下。
这种程度的审问,他可不相信自己的定力会有多可靠。
惠看那人盯着地面不住地吞口水,既觉得好笑,自己脸上又不禁发烫,索性钻进被子里,侧过身背对着虎杖,继续睡觉。
晚饭时
“传说中,在很久以前,有十种可怕的妖兽。它们抢夺粮食和家畜,烧毁村庄,戕害村民,无恶不作。一名美丽的神族少女因为同情人类的遭遇,自告奋勇前去铲除妖兽。”
“在寻找妖兽的路上,她碰到了一位高大魁梧,英俊智慧,还会喷火的鬼神。少女对鬼神仰慕不已、一见倾心,鬼神受到感动,于是陪着少女,翻山越岭,横渡大海,一路走到日升之地,在那里,他们终于找到并打败了最后一只妖兽。”
“少女将十种妖兽收为自己的式神,并利用妖兽体内十种神宝的力量,将鬼神复活,拥有了人的身体。”
“后来,他们都留在人间。因为铲除妖兽,得到神明的祝福,后代继承了他们获得的十种神宝之力,世世代代地传承下去...”
“而且他们还约定...”
“吃饭。”
惠面无表情地说,将一块肉夹到虎杖碗里。
“明明很有意思的嘛~”
某人一幅吃瘪的样子,无力地嘀咕着,捧起饭碗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
“等我完全伤愈后,我们和菅原一起去北海吧。”
..
.“可以不带他吗...”哀怨的眼神。
菅家廊下
穿过一片松林,当能够听到清脆的溪流声时,就到了小径的尽头,一处在茂密的松柏掩映下的竹屋。
看起来只是普通杂屋的样式,实际上,这里是贺茂校长静修的地方。
感受到强烈的咒力的流动,菅原将眼罩拉起,果然,庞大的透明结界立即在眼中呈现。
两天前
阴阳寮
房屋的外表都被涂上了肃煞的黑色,穿着白色净衣的阴阳师们像幽荡的鬼魂成群地飘过。菅原一向不喜欢这个地方,浓重的祭物气息和诡吊的乐声会扰乱他的五感。
并且,千年前的狱门疆就安放在此处。
累日的阴雪,天空中一片浓浊得化不开的积霾,沉沉地向地面压下来。
白日里的光线依然晦暗。面前是空荡荡的长廊,穿过这里,就能到达正殿。察觉到什么,菅原忽然将脚步放慢,握紧了手中的书简。
“祭师大人。”
“听说您被流放到北海,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