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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而后 ...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宿醉,头痛的厉害,光着脚走到客厅里,阮黎正在厨房熬粥,春分在沙发上窝着。其实她不大会煮东西,只是他没醒,又宿醉,总要吃东西,也不想让他吃外卖。

      所以她就硬着头,学着手机菜谱里的步骤,找出冰箱里有的食材,在厨房里捣鼓着。他起来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她穿着宽松的米色毛衣,低垂着头,头发随意绑在脑后,因为脑袋低垂的弧度而坠在颈窝。

      沈肄听上前几步去看,侧脸看去,她脸上清淡、很白,睫毛随着眼帘斜向下,纤长浓密,挺立的鼻尖冒出一点汗星,额间几搓碎发挂在一边。

      “醒了?”阮黎扭头看了他一眼。

      他应了一声,嗓子还是沙哑的,语气也淡。

      粥也炖得差不多了,阮黎从消毒碗柜里拿出两套餐具,找了个汤勺,准备要把粥盛到碗里。就一个没留神碰到了刚刚冬菇改刀时刀锋抹了一下的伤口,一下子又冒出点血。

      阮黎看了眼,没吱声。隐隐把手挪到水龙头那去冲了一下。可能因为过分安静,又许是那碗粥盛得慢,正在冰箱那拿水的沈肄听突然转身,一眼就看见正把手指含在嘴里的阮黎。

      他顿时面色一沉,眉峰蹙起,上前去攥过她的手,摆在眼前看。

      “……”他忍着莫名的怒意,阮黎也看着他不说话。

      “没事。”阮黎声音很轻:“等会儿贴个创客贴就行。”

      “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他操着一早上的燥郁和烦闷终于开口,语气也很重。

      阮黎抬眸盯着他发沉漆黑的眸子,突然噎住,甚至有些不可察觉的委屈。只一瞬,她垂下眸子,就什么也没说,也没反驳没和他吵。

      沈肄听却还在气,但也察觉到自己语气差,没道歉。就拉着阮黎到沙发上去,给找双氧水和创客贴处理了一下。两人都不肯说话,他处理完伤口把东西都整理回药箱里,可能因为头痛,就还揉了几下眉心。

      其实阮黎觉得很奇怪,他今早的脾气来得莫名其妙。沈肄听不是没在自己面前喝醉过,高三那会儿就试过一回,那会儿是他们班一个朋友生日,他高兴,也是喝多了。

      那天是周六,阮黎正在外婆家写作业,晚上十一点多,外婆已经睡了,他屁颠屁颠跑到外婆家楼下,给她打电话,让她下楼。

      阮黎下去,他就不由分说的拽着她不肯松手,大半夜的楼道里没人走动,老小区里也没有摄像头,他就困着她在楼道里亲。

      他喝醉了,动作就很生猛,把阮黎嘴唇都咬麻了。直到她真的开始生气了,他才登徒子一样松开,把头埋在阮黎颈窝。

      “给你买礼物了。”他说。

      阮黎侧垂着头看他,鼻尖都是他的气息。

      “买什么了?”

      “一个碟子。”他说:“古玩店买的。”

      阮黎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的一个礼物袋,伸手接过:“是不是这个?”

      他点头。阮黎觉得他是个无赖,大半夜的找到这儿,又不好大半夜把他送回家去,毕竟喝成这个样子。就也没办法,想着外婆也知道他俩是怎么回事,就干脆把他带回了家。

      但他那天睡得也不好,因为是在阮黎床边打得地铺。醒来的时候,阮黎还生了半天的气,直到吃了午饭,他才哄着阮黎把那个礼物给开了。

      打开里面是一个瓷白色的瓦碟,碟子正面刻着一些浮雕,是中古世纪那会儿的品,品质上佳,很简单的雕纹,但就完全符合阮黎的气质。

      他很会挑,阮黎不气的时候就这样夸了他一下,比以前买的任何一样礼物都要让她喜欢。

      想起那次他醉酒,阮黎就觉得他今天不对劲,但也没多问。伤口处理好了之后,她就径直起身,没说话,走到门口去套了件外套,拿了串钥匙就出门。

      沈肄听从房间里出来,看见的最后一幕就是门关上的残影。

      阮黎走到楼下便利店,在里头转了一圈,拿了几样东西,付了款就往外走,正准备要走进单元楼,沈肄听的身影就从安全通道里出来,带着阵阵急切和慌乱。

      他甫一走出来,就看见阮黎了。她抬眼看他,也愣了一下,沈肄听连外套都没穿,又看看安全通道,他家在十五楼,他就这么跑下来的。

      “你干什么?”阮黎问。

      “你去哪儿?”他也问。

      他问完,再一看阮黎手里的东西,就突然噎住了。她手里提溜着一个半透明的袋子,里面装的东西清清楚楚,一罐蜂蜜、两袋吐司。

      “去买蜂蜜了,我宿醉就要喝蜂蜜。”阮黎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袋子:“还有吐司,我怕粥炖得不好喝。”

      他站得离阮黎有点远,但能隐约看见他猩红的眼角,他非常燥郁不安,气氛也有些压抑。她都能看出来,却又不知道为什么。

      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了一会儿,阮黎抬起腿往前走了一步,他就跨了一大步上前,手臂一捞,把阮黎困在怀里,用力箍着,不说话。

      阮黎没挣扎,任由他抱了一会儿,才嚅嗫道:“上去吧,有点凉。”

      他才闻声松开阮黎,两人一起进了电梯。时间还早,才不到七点半,电梯里没人,只有他们俩。

      “沈肄听,等会儿你车借我用用。”阮黎说:“晚上我接你下班,我们聊聊。”

      阮黎没看他,却能明显感觉到他高大的身躯颤动了一瞬,就像高三他们在天台分手的那回。他同样静了一瞬,而后垂头,轻笑着,带着一点无力和颓败。

      “行。”他说。

      然后那天就是阮黎把沈肄听送到他要值班的地方去,他那天要在社区辅助大规模的核酸。把他送到之后,阮黎出奇的也没走,就找了个转角的位置把车停在那儿,也不下车,就半开着车窗,在那里远远的看着沈肄听。

      他换了一套防护衣出来,身量依旧高大,阮黎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他步子很大,扛着箱子准备那些需要用到的东西。

      九点。大规模的咽拭子正式开始,有志愿者拿着喇叭朝楼上喊着,让他们起来下楼测咽拭子。居民陆续下楼,气温也逐渐升高,虽然还是在三四月份的天气,不算热,但这样的天气全副武装,防护衣不透不进一点风,闷得慌。

      阮黎见过他下班回家的时候,手指都让汗给泡得起皱了,但他一句都没怨过,真的一句都没有。

      阮黎就在那看了整一天,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是最热,人最多的时候。咽拭子那儿排着很长的队伍,沈肄听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给他们作登记。

      突然就有一个男人,等得不耐烦了,就推搡了沈肄听一下,嘴里喋喋不休的说着话,阮黎没看懂,但从他的神情上来看,应该是在骂人。一开始沈肄听静了一下,沉眸看着那个人,顿了好一会儿,调整了情绪,才又继续安抚。

      阮黎盯着,她知道沈肄听是个什么样的人,看着和气平淡,但其实熟他的人都知道,除了他自己想忍的、愿意忍的人,但凡别人踩掉他一根毛,他都是那种得把人皮都薅下来的人,这会儿却还能忍气吞声的,汗流浃背,一句话都不说。

      那人还是不服,伸手指着沈肄听骂,直直的指着他的鼻子。阮黎盯着他的动作、指尖、丑陋的嘴脸,浑身抖了一下,就像是触发到身体某个暴怒的开关。

      她红着眼,下车,手里拿着一瓶水,目不斜视的走到那个男人面前,边走边拧开瓶盖,拦住那个男人的行走轨迹,在他面前站定,抬眸看着他,神色淡淡的,携着一丝戾气,而后抬起手,把水哗哗的从头浇下。

      那个男人似乎也蒙了,抬头看向阮黎。

      “热吗?是不是热?”阮黎问他,声音平静,眼内如有暴风侵袭:“凉爽了吗?”

      矿泉水瓶里的水一滴都不剩,全顺着那人的脸、脖子、衣领流到衬衫里面,湿透。阮黎也还是这么盯着他,不露怯。

      沈肄听反应很快,一把把阮黎拉到身后,护着。右手牢牢拉着她,怕她冲上去出头。

      “你凭什么生气?”阮黎嗓子里压抑着怒意:“这种天气这疫情这样谁欠你的啊!”

      “你看过他们浑身汗湿得起皮的样子吗?你见过他们把衣服脱下来能从里倒下来水的样子吗?你见过他们脸上戴眼镜印的红印吗?你见过他们眼下乌青的样子吗?”

      “谁容易?你告诉我谁容易?”阮黎声音颤抖:“全世界都得给你一句热让路吗?”

      阮黎指尖抬起,扫过他们每个志愿者,说:“他们一句怨言都没有,顶着这个天气从早到晚,你仅仅只是为了你自己在这站了十五分钟就发火,你哪来那么大的脸?”

      那个男人一愣一愣的,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排在后面的人议论起来,拿手机拍的也有,让那男的朝志愿者道歉的也有。

      沈肄听听着也看着,而后扭头朝旁边的同事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人连忙上来和那个男人交涉。而似乎那个人也真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低低的垂着头,什么也没说,一改前面豪横的脸色。

      沈肄听这头就拉着阮黎进了更衣室,隔着面具和防护衣,声音浓重,自带着混响。

      “你疯了你跑上去给他淋水。”他说:“你不怕他动手打你啊。”

      阮黎眼角还有点红,胸膛还有未能平静下来的起伏。

      “我不怕。”阮黎看着他,隔着一层护眼罩:“你忍气吞声,我忍不了他指着鼻子骂你。”

      他盯着阮黎看了一会儿,随后松开,直起身体说:“你从早上等到现在?”

      阮黎点头。

      “就为了晚上要和我说的事?”

      “是。”

      他点点头,下半张脸蒙在面罩里,阮黎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就只见到他的眼睑略略突出,像是在笑,细看了又不像。

      “你在车里,开着窗,等会儿我。”他转身临出门前说了一句,就自己先出去。

      阮黎随后,回了车上。又呆了将近三个小时,天色已经开始蒙蒙灰蓝了,他才换了一套衣服从更衣室里出来。他径直走向副驾驶,所以是阮黎开的车,不知道要去哪,反正就是先开。

      “视频传网上了。”他坐在那,指尖滑动屏幕,像是在看评论区。

      阮黎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看着后视镜超车,直到红绿灯前停下,挂了档。她才问:“什么视频?”

      问完她自己就马上反应过来了,是下午的事情。就又问了一句:“骂你了吗?”

      他摇头,已经把屏幕摁熄了,捏了捏眉心,说:“没,都夸你牛逼的。”

      “是不是影响你工作了。”阮黎说:“我下午有点冲动,没想到这层。”

      “没。”他答了一句,又峰回路转说:“但要处分也认了。”

      阮黎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就是说,她能这么冲出来护着他,处分也认了。

      车子开上高架桥,阮黎看着桥下的景象,周遭的路灯开始逐渐亮起来,她就突然想抽根烟,和沈肄听商量:“我想抽根烟,不惯单手开,你来开好不好。”

      “过了桥前面靠边停。”

      阮黎照作,和他换了位置,阮黎就坐在相对熟悉的副驾上,椅背弧度还是那个,一点都没变。她靠在那,摇下半个车窗,外面的风涌进来,瞬间就清醒了不少。

      想从夹层里掏出烟,才发现,没烟了。

      “找个便利店,买包烟。”阮黎看着窗外说。

      他嗯了一声,车子继续开。

      那天天气很好,天空是深蓝色的,有团云像棉花糖一样漂浮在上面,随着风跑。他开着车,阮黎也不知道他想往哪开,问的时候他就说随便开开,兜风透透气,最后车子一路开,越过那些繁华闹市,停在了云中附近的那唯之之家便利店。

      他们以前常去的那家,还在营业,没有倒闭。

      他下车去买烟,还有一个打火机,而后走过马路回到车里。阮黎就一直朝外面看,不过百米的距离就是校门,另一头就是他们高三那年经常翻墙出来的地方。

      这个时间学校里还在上晚自习,周遭一片安静,车里放着歌,是汪苏泷的《耿》,阮黎就突然红了眼。

      那首歌啊,就是他们高三那年,每天大课间,还有晚自习前,学校广播里播的歌。那会儿迟逾负责广播室那块儿,就随他们几个点歌,不是太明显露骨的情歌,都能点。

      记忆回到五月份的某个傍晚。那会儿大家都说,高三的晚霞最绝,云中的也不例外,他们的高三也不例外。

      南方五月份的天气最闷热,每天都像调了闹钟一样准时,下午两点璀璨烈日,四点多开始乌云密布,然后下雨,倒水一样倾泻而来。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下完之后乌云消失,太阳就重新崭露头角,照出彩虹让大家站在走廊里许愿。那会儿他们几个也都凑这个热闹,但他们不在班外面的走廊。

      在五楼那条镂空的过道里,走廊两侧都是空的,没有课室,两头都是风景。

      那会儿的天色就是远山处的一片霞红色,一层一层的镶嵌在云上,海浪似的。然后天空像是一幅水彩画,橘调的,慢慢晕开、愈淡,再近一点的天色就晕染成了灰蓝色,带着一点紫。

      晚风吹过,拂走高三那种窒息压抑的氛围,惬意而自在,就像他们恣意而热烈的青春。

      那会儿贺知席鬼点子多,就总有各种方法哄着迟逾和阮黎,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支香槟,还有四个香槟高脚杯,他领着他们走到那条过道。

      云中的贴吧里一直流传着一张照片,至今也有些学弟学妹认为那张照片是拼接的,因为那真的不像是会出现在他们学习生活里的部分,所以他们不相信。

      他们至今也不知道,那张照片里的人,是真实存在过的四个恣意热烈的高三学生。

      他们有爱、有招摇、有叛逆、有热烈、有疯狂、有想法、有愿望、希望自由、也希望得偿所愿。

      那张照片。

      以橙红的天色为背景,整个楼栋顶到照片的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就是空旷彩色的天,还有四个人的剪影,看不清人脸,但看得出是两男两女。

      女生靠在前面,风吹得长发飞扬,其中一个男生立在长发女生身边,插着兜,俯着身,侧脸靠近女生的耳旁,似乎在低语。另外一个男生手里举着香槟,看着短发女生,短发女生在里面最显小巧,靠近拿香槟的男生。

      四个人都举起手里的酒杯,凑在中间,杯子泛出一点光晕,透明的。

      都是青春。年少轻狂、桀骜不羁。

      沈肄听看向阮黎的时候,阮黎就正因为回想起这一幕而眼眶湿润。他沉默了一阵子,突然问:“要不要进去看看。”

      “如果觉得高三那年,也没有那么难以回首,就和我进去看看。”他又补了一句。

      阮黎扭头看着他,他的眼角也有点红。

      她点头答应,下车,和他一起翻墙进去。太久远了,阮黎翻墙的动作已经很生疏了,也没有以前灵活,沈肄听在下面伸手架着她。

      好不容易都进去了,又因为他们穿着自己的衣服,没有校服容易让人给认出来,就没敢多招摇,随便走了一圈就上了楼顶。

      一切都没有变化,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摆设,水泥地,地上沾着泥土,朝下看就能看到整个学校,教学楼灯火通明,里头人影耸动,都在埋头学。阮黎恍然想起,和沈肄听分手的那个夜晚,和现在有点像。

      彼时他站在她身边,拿出两支烟,他先给阮黎点了一支,而后给自己点。风大,火星在指尖燃起,很亮,忽明忽灭的。

      “以前不是不怎么会抽吗?”

      他点头,说:“八年前在这抽过一次就会了。”

      阮黎手中动作一顿,而后继续。

      都没再说话了,就这么站在风中静静抽了支烟,下课铃在学校的角落里响起,下课了。两分钟后,原本平静无人的校道里人潮拥挤,有些朝校门走,有些朝宿舍走,热闹喧嚣,没有烦恼。

      “沈肄听。”阮黎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思考了一会儿,而后说:“那会儿是我对不起你,我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就困在那,没想过后果。”

      沈肄听静默。

      他就是突然想起了。

      高考的前一天,满学校里高三的人都在喊楼,尖叫嘶喊,把抽屉里但凡能拿出来的书和卷子都往楼下扔,天女散花似的,满空中的纸张,什么色的都有。整个学校都在沸腾、狂欢、撒野。只有沈肄听在楼顶,自己一个人,在这,一包烟一瓶酒。

      烟抽光了,酒喝完了,当是纪念那段他妈的糟烂感情。

      他就突然很想阮黎,但也想到了八年前阮黎一句话都不说,从他面前离开的样子。

      他说:“都过去了。”

      那会儿楼顶风很大,两人手里的烟到了尽头,学校里的人群变得稀疏,不过五分钟,校园里又重新归于安静,只有操场三三两两还在走圈的人。

      “阮黎。”沈肄听半眯着眼,有点干涩,他又摸出一支烟,点燃。

      抽了一口之后,扭头垂眼看向阮黎,风将她的卷发吹得飞扬,肆虐,白净的面容在这夜里染上一层静色。他就这么看着,眸子黑得发沉,喉咙也哑。眼帘一垂,就将所有的神色隐在暮色下。

      他说:“要回去就回去吧,你有自己想办的事。”

      阮黎眼睫颤动,愣了片刻,才慢慢回头看他。她看着他在昏暗灯光下的侧脸轮廓,眸子半眯着抽烟,眉头蹙起,身子没那么挺括了,弓着背。

      “你说什么?”阮黎不知道。

      不知道那天贺知席生日,他听到了那短短三秒的免提。可他也没听下去,只在那里多站了三秒,只听见了阮黎的沉默,没有听见她后头的回答。

      所以阮黎反应不过来。

      沈肄听的那支烟抽得飞快,似乎只是一瞬间,那支烟就又到了底。他没打算要和阮黎摊开了说什么,仅仅就只是,耗尽了所有的耐心,颓废到了顶点,烂罐子烂摔,再也没想着要回头的那种。

      想着,这么多年了,来来回回费了这么多心思还是这样,要不就算了吧。

      他扔了手里已经熄灭的烟蒂,从风衣口袋里拿出钥匙,扔在一边的石墩上,神色淡漠,说:“你开车回去吧。”

      说完,跨着步子就要走,不想听阮黎回答,不想再朝自己心窝上扎刀。他就觉得这回,狠话得自己说。

      “沈肄听!”阮黎一把拽住他手臂,十分用力,活像高三那会儿分手,只是两人换了位。她红着眼,手指都在颤抖:“你把话说清楚。”

      他就真的是狠下心去,扭头看着她:“不是等了一天就为了说这件事吗?”

      “我替你说了,你不用慌,我不拦你走。”他稍稍用力,甩开阮黎的手。

      走到门前,说了最后一句话,如同一把新买的刀刃,锋利的杀人不见血。

      “要是这次走了,就别他妈再回来了。”他的话一字一字连成句,顺着风闯进她耳畔。

      她就终于知道,那会儿沈肄听的感受,真的就是抽筋剥骨。在一个人爱你最深的时候,愿意不顾一切陪在你身边也甘之如饴的时候,对方说离场就离场,不计后果的撂下狠话就走。

      原来是这种感受。

      一瞬间,他踩着门出去。阮黎就站在那儿,迎着风,眼泪唰得往下流,抑制不住的流,活生生是从两个空洞的眼睛里流出泪来,风干又湿润。

      她浑身都在风中颤抖,双手攥着拳,转身撑在半身高的石墩上,快把牙咬碎,可依旧是抖。仿佛回到了那会儿在大四那年接到那通无声的电话一样。

      也是哭,没有歇斯底里。但就是疼,浑身都疼,刺刺的疼。

      阮黎甚至都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回到他家的,也不知道回去是几点,就只知道她一直在客厅呆着,发愣,脑子空空,麻木了一样。

      后来将近一点,门铃反复响了好几遍,阮黎都不知觉,还是双目失焦,眼睛红肿着,面目苍白没有血色,看得很吓人。春分原本是靠在沙发边上睡着的,听见门铃响了好几回阮黎都没动静,才起来去咬她的衣角。

      阮黎这才回过神,起身去开门。门打开,酒气先闯进来的,是贺知席扛着喝得站都站不直的沈肄听。他俩站在门外,她看着沈肄听,满身酒气,阖着眸子,眉峰蹙着。

      “先进去。”贺知席说。

      阮黎让开一条路,看着贺知席把他扛进房间里,又重新走出来。他走到阮黎跟前,低眼看着她红肿的眼,还有脸上干涸的泪痕,说:“聊聊。”

      而后两人就坐在厨房那头的餐吧台上。

      “怎么回事?”贺知席自顾自走到冰箱前拿了两瓶啤酒,都他自己的,没打算给阮黎。

      “什么怎么回事?”阮黎也懵啊,她哪知道是什么事。

      “你要回去?”贺知席喝了一口啤酒,问。

      “去哪?”那会儿阮黎嗓子已经很沙哑了,茶几上有几罐早先喝空的易拉罐。

      他看阮黎一眼,仰头又喝了一口,反驳:“你没说要走他喝成那个熊样。”

      阮黎低着头,指甲抠着烟盒边缘。她这回没立即回嘴,就静静在回想沈肄听这两天的不对劲,就追溯……追溯到贺知席生日那天。

      走、回去。

      她就突然明白了,是那三秒钟的免提,还有她没有立即给出回答的沉默。

      “阮黎。”贺知席说:“把话坦白了讲。”

      她不也是想。她绵绵密密凑了几天的话,打了几天的草稿,道歉的、纠缠的、低声下气的、哄的。她都想过,她就是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把话摊开了说的。

      可是话没说几句,他不就已经误会了。

      “说说他这几年。”贺知席咕噜咕噜把最后几口喝完,说:“就这么说,他这些年,在我们面前,从没提过关于你的任何一个字。但你的什么他都一清二楚,就像是你的影子。”

      “没太阳的时候你影子不在了,他都还在。说白了可能你喜欢穿什么颜色的内衣他都比你清楚。”

      阮黎指尖一顿,抬眉盯着贺知席。

      “你刚走的那年,他也颓啊,哪还像个正常人啊,抽烟喝酒翘课,所有人失恋会出现的情况他都有过,一样不少。”他轻笑着说,说过往的那些事:“他也有一段时间觉得,觉得实在他妈不行就算了,拉倒了,掰了就掰了吧。”

      “后来还是迈不过这个坎,给你迷得。去找你妈,每天下课就准时到你妈家去蹲点,磨了整整三个月才问出你在哪儿,要了个地址。后来知道你准备复读,他就不管提前批,也想参加高考考到石市的大学去,但那会儿都五月份了,又因为那阵子落下那么多功课,日夜不休眼睛都熬红了也赶不上啊。”

      “高考之后他没去南方的医科大,任谁说都不听,又复读了一年,谁都拗不过他。后来他就真的也考到北方医科大了,就在石市。”

      “你想想。石市就豆腐那么大点地儿,几所大学都围在一起,你在艺术学院。整四年,见一面是不是真的这么难。但凡是一个不认识的人,这四年偶遇的次数也不会少,但你一次都没见过他。”

      “他就是安静的生活,就只是呆在同一个地方就行。”他说:“没出现过,怕你见着他生气。”

      “就因为你说他因为和朋友打赌才找上你这件事。”他解释道:“他是喜欢你在前,打赌在后,打赌只是我们哥几个的玩笑话,他甚至都没参与。”

      “那年我生日那天吃完饭,回去上晚自习。”他顿了一下继续说:“下课的时候,他在走廊呆着吹风,那不是能正好见着楼下打水的地方吗,他见着你在那打水。”

      “我就没见过他能对一个人就只是看见了都能这么高兴。他那会儿就朝我说,很认真,让我们以后别开那个打赌的玩笑了,怕你知道了误会。”

      “后来你出国,他就半年去一次巴黎,去那些你社交平台上去过的地方,走一遍,就跟傻子一样。”

      “他的相册我看过一回,没别的照片,也不是你社交平台上的照片,就全都是高中那会儿你们的合照。还有一些不知道在哪儿拍的你。”他回头指着杂物间:“你没进过那里头吧,你去看看。他一拿手术刀的手拿来画画,没科班学过,磕磕绊绊画成这样全靠脑子,画得都是你。”

      说完,阮黎已经瞥开头了,头朝着餐桌另一头的落地窗,看着外面的夜色,眼泪如泉涌,根本止不住。她背对着贺知席的背影,剧烈颤抖着,她压抑着哭声,攥着胸口,无声嘶叫着。

      她几乎哭得喘不过气来,真的,快要窒息。

      贺知席回去了之后,阮黎还在那里坐了许久,缓过来之后抽了三根烟,腰都直了。才起身,之之去证实贺知席说过的事情。

      手机相册。

      他手机就搁在书桌上,阮黎轻而易举的拿到,开锁密码,她的生日。哒的一声锁开了,习惯性的指尖往右一划,那里就有自动整理的‘往年今日’

      她点进去,里面都是自己。一瞬间,她就想起来了,笔记本里的那个‘她’,是自己。

      是自己在Entrepot里看过一场电影,也是自己在商业街里逛街,不停的接电话。

      他靠着自己惯常走过的足迹,偶遇过仅有的两次,都写在了笔记本上。

      社交平台

      打开他手机里所有的社交平台,关注的账号都只有一个,就只有阮黎。

      储物间

      门推开,闯进眼内的,都是画。专业的人一眼就能看出画又多不专业,也能看出作画之人有多用心。里面画不多,三幅。

      一副是高三那年阮黎在画室画的那副江南水乡。
      一副是拍毕业照那天他和她的合照。
      一副是他抓拍的阮黎吻他的照片。

      除了第一幅,其他都是他看着照片描摹的。

      橱柜里面还有一个碟子,是碎的。阮黎一眼就认出,这就是当时他送她的那个中古盘子。

      摔得稀巴碎,他摔的。

      一片片碎瓦静静的安置在柜子里。

      这一天下来,泪就没停过,眼睛都是哭肿的。她伸手把里面的碎瓦小心翼翼的、一片一片的拿出来,找了瓶胶水,蹲在地上,一片一片的粘起来,试图回归到原样。

      她就执着的蹲在那儿,边哭、边粘。粘到一半的时候就不行了,她头晕,眼一黑,就坐在了地上。恰逢他醒酒,从床上起来,光脚就往外走,路过储物间的时候,见到阮黎,才停下了脚步。

      沈肄听眼睛还有些醉酒后的红,看阮黎在储物间,就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他靠在门上,揉着太阳穴,眼下乌青,眉间疲惫。

      他声音低沉沙哑,说:“要走就走,哭什么?”

      阮黎头脑混沌,缓了很久,才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能有什么不同。”

      那一瞬间,就所有一切的东西都糅杂进阮黎的脑子里,像是无边的黑洞,恨不得把她吞噬,心里五味杂陈,迷失在荒漠里,根本找不着边。

      阮黎几近癫狂,她甚至无法想象,在自己那乏味而痛苦的这么多年里,他又是怎么过来的。她哭,在那一瞬间,仅仅是为了他,阮黎甚至觉得他为自己付出的这一切,她真的根本不值得他再回头。

      他一个人,由头到尾,默默的关注自己,一言不发。在那些自以为孤独一人的每个瞬间,他都在承受着同样的孤寂,静廖无闻、不求结果的陪在自己身边。

      “明天收拾了东西我送你去机场。”他看着阮黎颤动的肩甲,说了一句。

      阮黎唰得起身,甚至因为脑供血不足而站不稳,连连退了几步,站稳。她伸手拽住他:“我不要。”

      他的手掌是冰凉的。

      “不要什么?”他拧眉问,语气奇差:“你说回来就回来,说走就走,你把我当什么?”

      阮黎来气了,更用力的攥着他的手,说话一抽一抽的哽咽:“我当初走之前也是给你发过信息的,那你为什么不回。我那时候真的,只要你出现,我怎么受你气都行。可是你一条短信都没回。”

      “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你发消息打电话,你为什么不回也不接。”阮黎满面通红又问了一遍。

      他身子狠狠一顿,眼里有了些锐气,揣着几分不解。

      短信?

      阮黎接着说:“我那会儿,就是真的顶不住了。家里那样,外婆没了,当时我陷进去快喘不过气了,我那会儿真的没能力处理好所有事。”

      “我就觉得,我以为,我没那么喜欢你,大家都觉得我们不会有结果,堵在那个当口我也真的看不见我们能有什么未来,所以我就也不能拦着你的路。我掉水里三天才醒来,第一个电话打给你,一条接一条的短信你都不回。我也以为你真的死心了啊。”

      “是我活该……”她说:“我也不想这样的,我那会儿就是真的,错了。”

      他懵了半晌,听着阮黎的话字句连成篇。依旧没懂,他没收到过什么短信,更没什么电话。

      但他隐隐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没说话。他知道阮黎不会瞎说,短信是发了,电话也是打了,是自己没接到。

      阮黎真的疲惫到了顶点,浑身泄力,身子都晃荡着,但就是攥着他的手不肯松,死死攥着。他依旧靠在门边,眸色漆黑,如同滴墨,他就盯着阮黎,盯着她哭,哭得像个傻子。

      她从没这么声嘶力竭过,这一回,是她想留在他身边,祈求他让自己留在他身边。

      “沈肄听。”阮黎耗费掉全部的力气,最后仍旧不松手,就垂头说:“我没打算走,那通电话你只听到了前面,我拒绝他们了,我不回去。”

      他靠在那不动,眸帘缓缓抬起,深邃的眸光投向她。半晌,他突然反抓住阮黎的手,一把把人拉进他胸膛里,那里震得厉害。

      阮黎一顿,而后靠在他肩甲上,张嘴,咬住他宽阔的肩膀,用力,似乎要把牙咬碎。嘴里冒出一点血腥味,不知道是谁的。他没吱声,没闪躲,就站在那儿闷声忍着。

      没力气了,阮黎就沉沉闭眼,靠在那继续一抽一抽的哭,无声啜泣着。

      似乎要把过去压抑了很多很多年没留过的泪都在这一刻流光。

      阮黎的气息逐渐平缓,而后他把阮黎拉开,眉目深邃,如视珍宝,无声对视了一会儿,他俯身垂头,吻下去,吻阮黎。

      阮黎身子一僵,没反应过来。他就离开,坚毅的神色直击她灵魂,那一眼,就是海浪碰上石樵,魂魄相交。

      他说:“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要不走、不反抗。你这辈子都得活在我手里,哪儿也不能去。”

      阮黎眸子红肿,满面通红,就这么和他对视,从未有过的柔弱。她闭上眼,吻轻轻落在他喉结上,他喉结滚动,认命一样,眼睛一红,眼眶涌出一阵湿润,随着阖起的眸子而隐去。

      沈肄听一把把阮黎横抱起来跨步进了卧室,他把人压在床上,双手钳制着她的,最后问了一遍:“是不是不后悔。”

      阮黎没回答,径直仰身吻他,不计后果。他上头,一把把她的身体重新压倒在床上,力道是压制性的,他撬开她牙关,舌头闯进去,扫荡。

      他们几乎是在这样的深夜里疯狂撕咬着对方,为过去那蹉跎的许多年。

      都坦露相见了。最后一步的时候,他眸子猩红得不像话,情欲和占有几乎溢出眼眶,他势在必得的盯着阮黎,而后俯身吻下去,与她多年后再次十指相扣,攥得很紧,古铜和白皙相缠,直到青筋暴露。

      他盯着阮黎,一刻都不肯松开,她就也倔强着和他对视,承受着他所有的霸道、肆虐,而后他俯身闯进去,阮黎就真的不行了,瞥开脸避过他的吻,喉咙里溢出一声难耐的低吟,痛啊。

      真的痛,她娇气,平时一点点痛都受不住。

      但沈肄听也不管了,就沉眸盯着阮黎,用几近贪婪享受的目光盯着,每一下都注视着她,破碎的声音落在他耳畔,他一下比一下冲动。

      他的背上都是划痕,密闭的卧室里,外头灯光闪烁,满室破碎的呻吟和低吼。

      “痛不痛?”他问着,俩人眼睛都通红,薄汗浮起又交融。

      阮黎承受着,抻起伸起吻了吻刚才咬到他出血的肩甲,说:“交代在你这,这辈子不会有别的了,你甩不掉我了,咱俩就是百年归老以后也要埋在一起。”

      他听得浑身一颤。

      都是头一回,他看阮黎苍白的脸,没再造次。就抱着她到浴室去洗漱干净了出来,捞着毯子窝在他怀里就睡过去了。

      精疲力尽的一天,但阮黎还是没有一觉到天亮,这一天就似乎格外漫长。她再睁眼时,床头柜前的闹钟显示是凌晨五点。

      阮黎套了他的睡衣,光脚走到窗台边,盘腿坐在上头,抽烟。沈肄听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醒了,就走过来,一把把人抱起来坐他腿上,他在后头抱着阮黎,把他手里的烟拿下来摁熄。

      天边泛起鱼肚白,终于这回,是和他一起。

      人生来回辗转,还是沈肄听。

      “以后别抽烟了。”他说。

      阮黎想也没想,说行。这次是真的不抽了。

      阮黎坐着腿酸的不行,甚至还有点抖,他揉着她的腰,往上。凑近她耳边问:“还痛?”

      她没回他,回头吻了他一下,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回来?”

      “把别人画撕了。”他说出了答案。

      其实对,也不对。

      “我是因为撕了别人的画,画协那边开除了我的名籍才回来的。”

      “那不就是。”他说:“有什么差。”

      “差多了。”阮黎看着窗外的景,市里的灯逐渐隐去,光亮泛起,天际有几丝橙红。她继续说:“我不是因为他们开除了我名籍才要回来,是在见到那副画的瞬间,我铁了心决定要回来,才动手撕画的。”

      不计后果的那种,就是无论什么代价,她都无法忍受那副画。

      他手里动作才停下来,问:“什么画。”

      “是谢与歆的画,画的你。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干着刚刚你和我有过的事。那画很抽象,不是我根本看不出来是你,但我看得出。她就是故意要刺激我的,我知道。

      “我不是因为分不清喜欢和占有欲,那副画就是个导火索而已。我在那边好几年拼出来的事业,在关于你的事情上,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不是因为我的占有欲,是爱。”

      “就觉得,这么多年了,任何东西都填不满我心里的空缺,还是得要你。”

      他眸光流转,问了一句:“那真的不回去?不后悔。”

      她转了个方向面对他,跨坐在他身上,搂着他。说:“我说清楚点,你以后别再问。我这辈子的目标是你,和你结婚过日子,不是画,不是名声。”

      “高中那会儿是我不自知,太愚钝,所以没把你当成作出选择时的首位。”阮黎说:“但现在是,无论什么事,你都是我办任何事情考虑后果的第一位。”

      沈肄听就终于笑了,和高三那会儿一样,深沉里揣着点没正形,眼睑稍稍突出,真的迷人。

      阮黎也笑,与他唇齿相接,额头相倚。

      后来石市疫情平缓了些,能进出了,阮黎也拿了身份证。沈肄听就带着阮黎回家去见了奶奶,他嘴甜,处事圆滑,就全家人都喜欢他,轻而易举的就让奶奶点了头。

      后来就是又重新跟着他回了云市,去看了外婆。阮黎很久没来过了,但墓碑上依旧干净,甚至没什么灰尘和落叶,她抬头看着沈肄听。

      “你是不是来看过外婆?”

      他老实点头:“来看过,陪外婆说说话。你在国外,疫情来回不方便。”

      那天就阮黎坐在那儿,和外婆说了会儿话。天气晴朗,走之前,沈肄听把车钥匙给阮黎,让她先上车去开空调。

      阮黎也没多想,拿了车钥匙,再回头看一眼,就走远了。沈肄听就蹲下身子,给外婆又重新倒了三杯酒,晴光灿烂,投在他宽阔的身子上,硬朗的轮廓浮上一层淡光。

      “外婆。”他轻声说,带着笑意:“我把阮黎给追回来了,谢谢外婆保佑。”

      ……

      沈肄听也带着阮黎回家吃过一顿饭。那是在八年后,阮黎第一次见到方善聍。

      进门的时候,虽然早知道今天儿子带阮黎回家,但看见人进门的那瞬间,也是恍若隔世的。方善聍调整情绪,似乎也很开心,看见阮黎,松下了心中的一块石头。

      他们谁也没提从前的事,坐在那儿吃了一顿饭,挺美满的。吃了饭,阮黎把碗端进厨房,和方善聍一起站着。

      阮黎就站在她旁边,比起多年前,少了些青涩,但依旧平淡。她洗着碗,恍然想起那会儿他们刚分手,就自己去找阮黎的那个晚上,沈肄听喝得醺醉,一连几天都是,三更半夜才回家,她也生气,和沈肄听大吵过一架。

      她至今也还清晰记得沈肄听大醉后说过的话:“这辈子就阮黎了,除了她谁都不要,大不了一辈子就这么耗着,我无所谓。”

      其实直到那会儿方善聍也只是觉得,沈肄听说的是气话、闹脾气。但不会想到他的这些气话一气就是八年,怎么劝都没用。就似乎真的见到了他说的那样,一辈子就这样耗着。

      “阮黎。”方善聍低着头,鼻音有点浓重:“我没想到,当年的事情……”

      “阿姨,都过去了。”阮黎看了方善聍一眼,垂首沉吟了一瞬,说:“当时的那种情况,站在您的位置上去看,我能理解,没错的。”

      方善聍点点头,洗干净一个碗,架上去,说:“因为我和你都不会想到阿听会坚决到这种地步,我以为他那时候真的不过就是小孩子间玩玩。”

      “没想过他会等到现在。”

      阮黎抽抽鼻子,没说话,她就觉得,自己想的没错,这辈子她再也不可能再遇到像沈肄听这样的人。

      再也不可能,重来一百遍人生,她和沈肄听都注定只能栽在对方手里。

      后来阮黎在餐厅切水果,陪沈爸爸在客厅里下棋,沈肄听就和方善聍在厨房里说话。

      “妈。”他找准了时机,问:“当年你是不是拿我手机删短信了。”

      方善聍没说话,就抬起头看着儿子。

      了然。

      过去也就过去了,其实他也只是想知道个答案,没责怪的意思。他怕方善聍有负罪感,就说笑:“您要是不干这些事,这会儿你孙子生出来都快会跑了。”

      当晚回去两人情到浓处的时候,阮黎想起晚上方善聍说的话,就调侃他:“你和你前女友断干净了吗?”

      他眉骨一抬,用力顶了一下,笑出声,痞得很,说:“没,这会儿正躺在我身下。”

      阮黎抓了他一把,完事的最后一步,他就直接在里边了,才吻了吻阮黎,说:“要个小孩,好不好?”

      她就还陷在余韵里面,缓了一下才说:“你这是在求我吗?”

      他笑。

      “没结婚我不要生孩子。”阮黎想框他结婚,他也知道。

      他笑得比什么还高兴,吻了吻她汗湿的发鬓,说:“结。和你结婚,求之不得,我上赶着。这辈子就没想过娶别人。”

      后来……后来他们就是顺其自然的筹备婚礼,他照常上班,阮黎就居家办公。她把十六岁开始抽的烟到二十六岁这年戒了,开始不顾沈肄听反对,照着菜谱学下厨,又买了一只田园猫,叫夏至。

      筹备婚礼的每件事,小到喜糖、大到酒店,沈肄听每个细节,不管上班多忙,下班回家都会之之过目,会提醒她忘记的事情,请柬上的字,是他们俩亲手写的。

      一切不都就是顺利而美满,但还是没预料到的出岔子了。

      那天下午,阮黎在写婚帖请柬,突然就接到他们医院的电话,说沈肄听职业暴露,有感染新冠肺炎的可能性,正在隔离。

      三天之后,他确诊新冠。那会儿三针疫苗都打了,阮黎虽然慌,但也觉得应该没事,应该只是轻症,就抛开所有事情,在家里等着,也不能去看他。

      那几天里阮黎给他发的消息,他一条都没回。她感觉事情蹊跷,就到医院去了,结果贺知席在,他说,沈肄听进重症监护室了。

      阮黎就慌了,找不着北。

      “他之前就感染过肺炎。”贺知席说:“所以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这个,情况有点严重。”

      “什么时候?”

      贺知席沉思了一会儿,知道瞒不住,才说了实话:“你外婆下葬那天,不是正下雨,他回学校,淋着雨跑了十圈操场,拦都拦不住,当天就发烧了。第二天还没好全,你不是又掉湖里了,是他跳下去把你捞上来的,他不让说。”

      “那会儿他就不行了,他整一个上岸就晕倒,比你还严重,感冒发烧不退,就感染了肺炎。你三天出的院,他一周多三天。”

      “……”

      阮黎身体有些麻痹,动着僵直的腿往前走两步,在外头看着,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就只是看着。

      她没哭,就是慌,没时间哭。一周,她整个人慌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忍着没抽烟。阮黎就天天都开车守在医院门口,进不去她就在车里等,不知道等什么,但离他近一点,就安心。

      后来就不能这么等了,阮黎就真的怀孕了,一个半月。

      那会儿黎梵玉知道这个事情,知道阮黎怀孕,从棉市赶回来,照顾她。那会儿黎梵玉也是急得脑子不清醒了,突然有一天,吃完饭。

      她就突然说:“囡囡。别怪妈妈说话难听。”

      “他……他现在这个情况,这么严重,能不能出来,还难说。”黎梵玉低垂着头一股脑的说,根本没看到阮黎血红的眼睛:“你和他终归还没结婚,又怀着孩子……”

      “你什么意思?”阮黎嗓子沙哑,音调带着一阵冷,渗人。

      黎梵玉抬眸对上她的目光,身躯一震,听她继续说:“你想让我打掉孩子?”

      “……”

      一周多的时间,她每天都胆战心惊,睡不好吃不好,夜半惊醒都是冷汗。结果黎梵玉一句话摆在这,一点都不过脑子,就把阮黎精神逼到了临近崩溃边缘。

      “你不用担心我。”阮黎说话带着一阵偏执:“也不用劝我。”

      “这么说吧。”阮黎说:“如果他有什么事,不用担心这个孩子要不要,我就会跟着他去,毫不犹豫的那种。”

      “……”黎梵玉吓得脸色苍白,阮黎看着,轻声问了一句:“所以明白了吗?”

      “什么都不重要,他最重要,比任何所有一切都重要。”

      那天之后,谁都没有再说出过这样的话。

      阮黎不能天天往医院跑,贺知席替她去得多,还有他父母。她就还是睡不好,有时候肚子痛起来她就神经绷得不行,那段时间阮黎就迅速消瘦下去,下巴都尖瘦了。

      可是所幸他没事。

      收到他回信的那天,是又一周的一个下午。

      他回阮黎的那条消息——沈肄听,我怀孕了,你要快点回家。

      ——马上。好好睡觉,好好吃饭。

      那天他就转到了普通病房。第十七天,他出院。贺知席和他父母一起去接的,开了两辆车,他出来的那瞬间,阮黎就哭了,整十七天,没哭过,看着他没事人一样走出来,就终于哭了。

      沈肄听下颌也尖了点,但看起来很精神。贺知席接过他的行李,他就上前来抱着阮黎,恨不能把人嵌进他怀里,就像面包车撞进鸡蛋仔店的那回,她去找他,让他抱在怀里的那种感觉。

      劫后余生。

      再后来,沈肄听就又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那会儿阮黎的厨艺已经很好了,每天换着花样给他熬汤,弄他爱吃的菜色,才又把他一点点养得壮实了一点。

      婚礼就在阮黎怀孕刚过三个月的时候,胎已经坐稳了。其实沈肄听不太愿意那会儿办,怕事情流程太琐碎,答应她过后一定补办,但她不愿意,非得现在。

      其实阮黎就是真就是觉得,怀着宝宝,和他办婚礼,挺好的。她答应婚礼一切简单化,只走个流程,不会伤到宝宝,好说歹说磨了一周,沈肄听才答应的。

      结果就是婚礼照办,但一切琐碎的不必要的流程都删减掉。那会儿阮黎肚子还不显怀,不说一点也看不出已经三个月了,换婚纱的时候,就只能看到隐约运动过的痕迹,一点凸出都没有,就是高跟鞋换成了平底的,腰部没有束得那么牢。

      婚礼重中之重的环节,是阮黎进场那会儿。其实阮继和黎梵玉都到场了,但是坐在宾客席,没有牵着阮黎进场,所以在那个环节,是沈肄听自己走到门前去牵阮黎的。

      沈肄听等在门前,大门一开,头顶的聚光灯柔和的洒在他头顶。他身着黑色西装,没弄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就一个领结,是阮黎亲手打的。

      二十六岁。他的五官依旧立体深邃,眉目剑眉星眸,轮廓硬朗,身姿笔挺宽阔,携着点矜贵。一如从前,整一个人就只是站在那儿,就让人觉得坚定而沉稳。

      厅里歌曲悠悠的从角落里扬出。高耸的两扇门自中间慢慢开启,外头的光涌进来,照着他妻子的纤细的身影,描绘出一条完整的轮廓,盈着光。

      沈肄听没见过阮黎穿婚纱的样子,婚礼现场的这一回,就是头一次。这是阮黎要求的,她去试了很多婚纱,试了很多套,但沈肄听一套都没见过,她就是要让他在这一天才能见到。

      在婚礼现场,捕抓到他看自己为他穿上婚纱的样子。

      婚纱其实也没有很特别,是常能见到的款式。白丝轻纱的蓬蓬袖子,和水钻的肩带衔接,低领的抹胸,恰能露出她精致的锁骨。束腰的设计,自然和下半的裙摆衔接,裙摆大开,拖尾。后背裸露至腰间,透明的纱轻覆在肌理上,能看见漂亮的蝴蝶骨和和光滑的背部。

      整件婚纱没有什么过分显眼的部分,只用细小的水钻铺满,重点落在腰身和裙摆。走在光下,一步一步,都发出耀眼细碎的光珠。

      但和阮黎这个人比起来,婚纱也要略显逊色。门完全打开,场内所有人期待已久的目光都投在阮黎这。

      阮黎生得很白,没有一点瑕疵,化着妆,在这样流转的光下,几乎白得剔透。她笑着,清秀的眉目弯弯的,如画,眼睫纤长浓密,随着眨眼的频率扇动,鼻尖挺翘着有点汗珠,下巴尖圆,嘴唇点上了唇彩,殷红盈光。

      她眉目里有光,几乎要溢出来。

      美得没有那么倾国倾城,但就是动人心魄。

      动沈肄听心魄。

      阮黎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哭。见到阮黎的那一刻就眼红了,她亲眼看着他的眼眶一点点涌上氤氲,一点都不想抑制住,任由泪水盈满眼眶,然后流下。

      她头一回见他哭,顶多见他红过眼。他们就这么对视着,然后阮黎就也笑着哭了,眼泪从眼角里流出来的,他哭得比阮黎狠。

      宣誓环节,短短的几句话,阮黎哽咽着,整整半分钟才讲完,止不住的泪流满面。终于宣誓完,他俯身吻她,而后抱她,把她满满的抱在怀里。

      沈肄听抱着阮黎,阮黎肚子怀着他们的孩子。

      真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这就是人生圆满。他也明白了为什么阮黎非得执意现在要办婚礼,现在他就懂了。这种感觉这辈子就这一次,会有更幸福的时候,但这一刻,就只有这一会儿能感受到。

      整一天,婚礼才结束。婚礼回去当晚,他们和其他夫妻不一样,别人要么是数红包,要么是直接睡觉。他们是换了衣服洗了澡坐在落地窗旁喝茶,窗户开了一个角。

      阮黎看着景,也扭头看着他,觉得没有真实感,一遍又一遍的叫着他的名字,他低头滑动屏幕,似乎是在看孕期饮食,但他每一句都回,不厌其烦。

      她说:“沈肄听,我爱你。”

      他头也不抬,说:“没我爱。”

      她笑笑不反驳。

      阮黎就一手抚着肚子,一边扭头看着他低头看孕期科普聚精会神的样子。晚风吹着,远处光景闪烁着,毛毯在自己腰腿上盖着,圆桌上的果茶咕噜噜的滚着,春分和夏至在一边窝着,他在一边陪着。

      那么一瞬间,阮黎看着自己身边的一切。就觉得,其实他和她没什么生来的缘分,所有能修成正果的,都是他自己要来的缘分。

      “沈肄听。”阮黎歪着头叫他:“你看着我。”

      他闻声抬头,看着阮黎,没两秒,就探身先吻一下,没一刻是能闲下来的。

      “你回答我几个问题。”阮黎看着他离开自己的脸,说。

      他点头,说:“你问。”

      “你是不是早知道我会回来,所以专门申请去隔离酒店值班的?”

      “是。”

      “在我妈小区楼下的,也不是偶遇。”

      “是。”他说完还补充了一句:“旅馆楼下也不是。”

      “旅馆的灯突然不行了,是不是你去拉的闸。”

      “是。”

      “那为什么我在隔离酒店看到你的第一眼,你这么冷漠?”

      “怕你不想见到我。”他说:“好不容易等回来了。”

      “我大四那会儿的那通电话,是不是你打的。”

      “是。”

      “……”阮黎说:“问完了。”

      “但是如果其中任何一个环节,你退缩了,或者拒绝了,我们就真的没以后了。”他给阮黎倒了一杯果茶,说:“我和自己说的,这是最后一回,你不回头,我就不等了。”

      “我可能还会和以前一样,默默守着,但就是不管你回不回头,我都不会再回头了。如果你不确定你爱我,我就也坚持不下去了。”

      “我爱你啊沈肄听。”阮黎鼻尖泛红:“高中那会儿答应和你在一起就是因为喜欢,只是后来才知道。”

      “不是因为别的,我得说实话。”

      “沈肄听。”她说:“谢谢你愿意接受我迷途知返。”

      遇到一个周全的爱人,是运气。

      ……

      怀孕二十六周的时候,阮黎第一次去照了五维彩超,那会儿肚子已经很大了,圆圆的。到医院的时候,阮黎就坐在那儿等,沈肄听去开检查的单子,回来的时候,就看着阮黎自己挺着肚子坐在那里。

      就有种感叹,明明十八岁那年的青涩模样恍若还是昨天,现在她就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坐在那里,怀着他们的孩子。

      沈肄听上去就摸了摸她圆圆的肚子,说:“谢谢老婆。”

      那会儿这句话对阮黎就还很受用,因为怀孕真的辛苦,尤其月份大了,小腿都是浮肿的,腰也酸,常常睡觉姿势都要因为小心孩子而调整半天。

      但整个孕期他都很用心,比阮黎本人还认真对待每一个细节。产前产后所有,他就没有不知道的。

      但这句‘谢谢老婆’到拿到彩超上车之后就不管用了。阮黎就瘪着嘴,佯闷着气坐在副驾,一句话都不说,安全带都不让沈肄听帮忙,自己动手的。

      “别生气了乖乖。”他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握着阮黎的手。

      虽然闹点小脾气,但也知道分寸,开车的时候就没甩他的手,任由他牵。阮黎还是不甘心,拿起那张彩超搁在太阳光底下看了又看,后来干脆贴在他脸边对照着看,看看彩超又看看沈肄听。

      一模一样。

      仅仅只是一个彩超,就已经能看出和他长得有多像了。

      “要是男人会生孩子,你还要我干嘛啊。”阮黎说:“这和你一模一样,印出来的一样。”

      他笑。

      阮黎就纳闷了一路,到了停车场才不气了,说:“算了,当我欠你的,谁让你等我等得那么辛苦,像你也不亏,挺帅的。”

      “怎么就不能是女儿。”

      “你喜欢男孩女孩?”

      “女孩。”

      ……

      之之生在五月二十七。

      沈肄听和阮黎的女儿,小名之之,大名沈随宜。

      阮黎从见红到之之出生,整整折腾了一天一夜。护士抱着之之出来的时候,阮黎还在产房,推出来的时候,沈肄听就上去,眼睛熬红了,眼下乌青,青渣长出新的,什么也没说,吻了吻她汗湿的额头,就攥着她的推车,把她推回房间。

      她昏睡过去之前,沈肄听怕她睡得不安稳,就凑在她脸侧说:“女儿很健康。”

      她生之之也是耗费了太多力气,昏睡一天,睁眼的时候,女儿不在身边,在沈肄听手里。他抱着之之,站在床边,早上七点,新的一天伊始。

      大好的阳光在窗外照进来,斜斜的落地,他把女儿环在怀里,褥子轻掩着小孩,淡淡的晒着还不算猛烈的太阳。

      他身形高,肩膀宽,女儿在他怀里掩着几乎看不见。

      “沈肄听。”阮黎坐起来,唤他一声。

      沈肄听就抱着之之,姿势娴熟,扭头看向妻子。他逆着窗外的光,轮廓依旧明显,朝着阮黎露出笑,女儿在他臂弯里,安稳的睡着。

      终归。

      那一刻,阮黎想。

      我和他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和沈肄听,和我爱的人,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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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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