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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霁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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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重重,万水汹涌。
淞寒山今日有些孤寂,半山腰的枫林掉落的枫叶逐渐堆成了一层地基。
行着身为淞寒山主,却也一双眼凝重,望着阶梯之上的人,忍不住开口道:“你真想好了?”
那人背影削瘦,发长如瀑,白皙的侧脸透着光,明明是带着笑,却莫名有些清冷的疏离。
霁寒笑着摸了摸停在一旁石首上的娇雀,动作温柔至极。一旁的羽使恭恭敬敬地道:“请圣灵移步。”
行着长久的沉默让霁寒没忍住摸了摸他的头,让周围围观的人都不由得咋舌。
这三界之中,敢摸淞寒山主头的也就这一位了。
在这长阶之下,有个带着轻柔笑容的男子,他一身青衣,风姿清俊。
霁寒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对着行着摆摆手,若有若无地飘出一句话:“行着,你没必要作出这副悲痛的模样……看的跟人界送女儿出嫁的老母亲一样。”
行着准备了一肚子的感天动地的悲情离别泪洒一地的话瞬间不想说了。
行着揉了揉眉心,最终艰难道:“你要是真喜欢下面那个,我……”
霁寒立刻打断他说:“哈,大可不必。”
霁寒冷然地看了一眼阶下那人的背影,心中冷笑片刻。
有些事情,重来一次之后就看的清楚了许多。
下方那人看着霁寒一步步走下台阶,笑容愈发温柔。霁寒轻描淡写地问道:“走吧。”
华荣在他耳边低声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谢谢……”
霁寒强忍住想要离这人远一点的冲动,但语气里带这些不容忽视的疏离:“你多虑了,多谢啸玄君这几百年带本座离开淞寒,伴本座游历人间。”
“如今,本座是时候该与你父尊一起商议三界未来万年的命运走向……到时候一定帮你在他面前好好说说你的功德……”
华荣听着霁寒半真半假的浑话,目光冷凝。而霁寒没在意他这副有些诧异的表情,又摇了摇头,凑近他温柔道:“……我刚才说什么了吗?华荣,我一定帮你……”刚才的疏离模样像是做给周围的羽使看的。
华荣手指在上好的衣料上摩挲了几下,张口道:“嗯,谢谢你。”
霁寒眼睛里闪了一下,悄声道:“我们之间,不必说谢。”
华荣满意地“嗯”了一声,望着霁寒的背影微笑。
也不枉费他在淞寒山百年把这位哄着……他的大业已经失败过了一次,这次是再不能出任何差错。
华荣动作轻柔地从怀里取出一包用上好绸缎包住的东西,塞进了霁寒的手里:“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你能用上的……”
霁寒挑眉,眸子闪烁不定。
华荣对于他的态度已经很习惯,这人的性子他早就摸清了,对谁都清冷温柔,其实很害怕孤独,渴望人气。
霁寒上了马车,掂量了一下手中的东西,下一刻门帘被撩起,原来是行着火急火燎地冲了下来,对着他轻声道:“你真的想好了要跟了离昀帝尊,就离啸玄君远一点,他怎么着也是离昀帝的儿子,如今你……总之,毕竟盛京不比淞寒自在,传出你和你自己儿子不清不楚算怎么回事……”
霁寒一弹行着的脑门,慵懒道:“你大可放心。”行着一扫就看见了霁寒手中的东西,奇道:“这什么?嘶……华荣给的?不会有毒吧……”
霁寒微笑地看着他,下一刻一把把包住的东西塞进了行着还没闭上的嘴里。
行着突然被灌了一喉咙的丹,强撑着才没在大庭广众之下露怯,好不容易吞下去咳嗽两声,诘问道:“这什么玩意儿……”
霁寒没理他,一脚把人踹下马车,施施然道:“没什么,避子丹而已。”
行着:“……”
行着:“…………”
一旁的淞寒山徒颤抖着声音:“山主,您没事吧……”
行着威严而立,看着远去的车队消失在视野里,才干呕起来:“快快……呕……水…!”
淞寒山徒:“……”
从山上踱步下来一人,望着他狼狈的样子,长叹一声道:“他终于还是走了。”
行着还没吐出来:“迟早的事……呜哇……”
那人摇头叹息:“天定姻缘,我只怕他还对那个华荣念念不忘……若离昀帝知晓,定不会……”
那人停了一下,看着行着努力吐的样子缓缓道:“别吐了,早消化了。”
马车内,霁寒好整以暇地眯了眯眼,古怪地露出一个微笑。
他隔着一道门帘子,想着该怎么刺伤华荣的要害又不会让人死得太容易。
他霁寒活过来了。
带着一腔不甘和愤恨,带着深渊之中的狠辣和玉石俱焚的疯狂。
活过来了。
仙历一千二百六十四年,离昀帝第三子啸玄君自封地雪风阙起兵,攻山海关,上南风城,占飞花九城,直逼东都盛京。
最后却被离昀帝一掌拍下了黄金台,至此重伤魂陨。
而啸玄君能够一路南上的原因,其中之一便是因为霁寒的魂丹。
他为之付出一切的人。
啸玄君,名华荣。
亲手剖下了他的魂丹,不顾他震惊的眼神,冷漠地带着他的魂丹一路上南。哪怕一个眼神也没有留给他,华荣没有在意身后血泊中霁寒乞怜钻心的痛,也从来没有真正对他敞开心扉。一切只是霁寒觉得,仅此而已。
对霁寒而言,华荣带他入世,是他最为在意的事。
很难有一个人,愿意带他走出千万年的孤独,带他离开那个早已看遍的冬天,带他离开淞寒山,带他,来到这三界九域。
没人理解,霁寒能为华荣甘心付出这么多的原因,为他抗了天命,拒绝嫁给啸玄君的“父尊”离昀帝,默然地和他去了辽远的与淞寒山巅所差无几的雪风阙。
霁寒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甘心。如果在一片贫瘠的荒原待久了,哪怕是一株绿苗,一丝雨水,都足够让人欣喜,并为之动容,满腔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他感谢华荣带他离开,却又痛恨他对自己的绝情。
淞寒山圣灵的骄傲和信任被磨灭殆尽,华荣必以他所拥有的一切,偿还他所做出的伤害和僭越。
淞寒之灵魂丹,天地灵气之所在,见其去如天地。若明之海,天之阙,伏者长生。
世上无人可抵挡天地之力。
啸玄君重伤之后,倾尽全力破开虚空之门,以身献祭,求了一次重来的机会。
华荣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夺权无望,选择了破开时空,在如今这个重置的世界里完成自己的“大业”。
霁寒嗤笑几声。
还真是“锲而不舍”。
啸玄君当然做不到扭转乾坤,只不过,霁寒可以。
他的魂丹在他手里,莫说扭转乾坤,若是啸玄君能参悟透,时间、空间都可以插足。
可惜这个废物只会顾及他的帝尊之位,就没想过利用他的灵魂丹成正神。
华荣可能也没想到,自己重生一次,还顺带帮了他——也算是报应吧。
负了他的报应。
霁寒笑得有些神秘莫测,他发誓,华荣这辈子都别想讨得一丁点好。
……
“圣灵……”
霁寒温言道:“怎么了吗?”
那羽使听闻声音,感觉似有一股风吹过了原野,荡漾起来了一阵盛京特有的春生花的沁香。
淞寒山圣灵真的很温柔呢……
羽使语气都带了些轻快:“是这样的,路过了飞花九城,询问一下您是否要停下整顿?”
霁寒道:“啸玄君吩咐的吗?”
羽使迟疑了一下:“是……按道理确实不该停下,帝尊有旨……一路上不能停。”
不能停?
“为什么不能停?”霁寒带了些威胁的意味,那副清冷温柔的面相在羽使眼里却有些故意的撒娇意味。
羽使毕恭毕敬道:“……陛下思您心切。”
霁寒微笑面对:“哦。这样啊。”
他和帝昀就没见过。
这摆明了故意折腾他。
对于这个还没谋面的帝尊,在霁寒心里的好感度已经下降了很多很多。
霁寒撩开帘子,在光照进马车的那一刹那,有一只手顺着光芒伸向了他。
霁寒下意识地就想伸手,下一刻那声音把他击回了现实:“下来吧。”
“……”霁寒说,“啸玄君何故停下?”
霁寒并没有接他的手。
华荣没在意,只当他在避嫌。
而霁寒完全没这么想,他只想让华荣赶快滚,有些嗜血的怒火很想一刀把面前的人穿心。
可是理智不允许霁寒这样做,他只能努力呼吸几下,闭了闭眼睛,“下去修整一下吗?帝尊不是说一路不能停吗?”
华荣看着霁寒有些颤抖的手道:“确实是,不停留过夜就好。你没事吧?”
霁寒有些意外,他看了一下自己不停颤抖的右手,突然陷入了震悚的沉默。
“我没事,你想停,就停吧。”
华荣“嗯”了一声,看着有些心不在焉。
霁寒嘴角抿起,他这是在担心吧。
担心他养在飞花九城的那条帮他谋反的狗,把他行动失败……或者更甚者,把他供出去?
华荣心中确实有些担心,上辈子就是在这里差点栽下去,飞花九城提前行动,翩纸被他亲手镇压,人却被牡丹花主洛川带回去审问。
他停在飞花九城,估计是想去旁敲侧击,看看洛川到底有没有审出什么。
真是多疑。
霁寒看着华荣离开的背影,怜悯一笑。
他的那些手下对他掏心掏肺,到最后却也是被他整日揣度,最后的结果要么和他一样被杀夺取灵力,要么就是被打入了人界六道,不可超生。
多疑的人总觉得自己得不到真正的忠诚。
霁寒冷哼一声,不再去想,看着自己的右手,又是一阵沉默。
他被华荣挑断的手,为什么在这副重生的身体里,却还得到了复制重现?
一阵恶寒透过全身,霁寒一狠心左手掌心运力,直接用灵力把右手的神经感官尽数封闭。
不受自己控制的颤栗感消退,霁寒甩了甩手之后听见羽使唤他。
“怎么了?”霁寒拉开帘子,就见几个花妖正被几个羽使护在怀里。
那花妖战战兢兢道:“不知是哪位尊上的冕驾……我等是翩纸花主仙府中的侍女……”
霁寒挑眉。
原来如此。
翩纸意图谋反,洛川作为飞花九城之主,必定要抄了她的家以儆效尤。
这些估计都是逃跑出来的仙侍。
那追来的花卫一见羽使和冕驾的驾驶,立刻为难道:“诸位仙使……这……”
那几个花妖吓得面容失色,憔悴的容颜又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眼角立刻溢出了眼泪。
她们也看出来霁寒才是能决定的人,都一双眼睛盈着泪水看向霁寒。
霁寒蹙眉微笑。
讲真,这些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也不想去管——这苍生上辈子这辈子加起来他守护了上万年,他也并不是圣母,是谁都救……
下一刻,他眼里突然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金色粒子漂浮在空中,霁寒伸出一触,那些分散的粒子立刻融入了他的身体里,一瞬间,一股清凉由心里迸发出来,直接冲散了他一直紧绷的神经焦虑。
这是——祈愿。
霁寒轻轻一抬眼:“放了吧,翩纸的错没必要迁怒其他人,洛川那里我会去说。”
花卫长迟疑了一下说:“这……这是洛川大人和啸玄君的命令……”
羽使一瞪他道:“圣灵大人都这么说了,你可是要抗旨?!”
花卫长一听,顿时起了一身虚汗……
淞寒圣灵……未来的尊后?!
“小的这就撤销通缉……望大人恕罪!”花卫长带着人离开了,走之前又看了霁寒几眼,讪讪一笑,心里暗自后悔没有给灵主留下一个好印象。
那可是三界之灵的化身啊……举手投足都是因果和福缘。
霁寒看着更加浓烈的因果祈愿融进身体,眯了眯眼看着那几个面带感激的花妖。
羽使给了她们一些灵钱,打发人离开了,而霁寒感觉到了不少的祈愿出现在了空中,让人心旷神怡。
原来这祈愿,在淞寒山下更加纯净……
他不是没有见过祈愿,在淞寒山顶转回因果时,也有祈愿凝聚,但却不如这些纯洁。
淞寒山上汇聚在他身边的祈愿,是三界所有生灵的,掺杂了太多的心思。
让原本纯净的祈愿灵,变得越来越污浊——这就是世间的恶果和心魔。
只要祈愿的人不死,这种愿力就会一直供养着霁寒,为他修复伤口和补充灵力,这三界众生就是他的力量源泉。
——那个人和他也一样。
霁寒揉了揉额角,让人找回了华荣询问离开的时间。
在得到答复之后他回了马车,斜靠在车壁上,长舒一口气,在恍惚之中就像看见了一束光和一个逆光的人……
……
回过神来时,那个站在光终点的人仿佛出现在眼前。
霁寒被吓醒了。
霁寒呢喃道:“……怎么又看见他了……”
帷幕被温润的风撩起,红烛在烛台之上闪烁着不定的光,红桌布上放着合卺酒在壶中晃荡,诺大的宫殿之中,坐在床上的人唇色淡艳,有些后悔地拍了拍脑门。
那人缓缓将头靠在床桅上,舒展地仰起脖子,白皙的脖颈勾出好看的弧度。眼眸微眯,他试着让自己睁开眼去打量这一切,心中却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
他稀里糊涂地睡了一觉,醒来就已经到了盛京,还未休整就被梳洗一番送进了离昀帝的寝宫,那些一路上都看起来不太靠谱的羽使动作效率快得让霁寒都咋舌。
而现在,霁寒睁开眼睛,梦里那张脸就像现在这张一样——这张推开门到现在就隐藏在黑暗中的脸一样。
霁寒:“……”
一会儿,他反应了过来,抽痛地摸了摸脖子。
“陛下,”霁寒抬头,眼神中他尽量让自己满是孺慕,“祝晚。”
帝昀那张苍白得邪气的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手指划过霁寒的脸颊,就像在描攀一件艺术品。
“你的眼睛……挺好看。”帝昀的声音有些压抑的狂意,他勾出一抹笑,显得十分令人打寒战。
霁寒的眼眸是透亮的苍蓝色,总能让人想起雪上的新光,过境的风。
霁寒垂下眸子:“是吗?”霁寒发现自己的眼角溢出泪水模糊了视线。
光好亮。
好想流眼泪。
帝昀眼里美人眼角带泪,这个从未见过的人,这个注定只能由他拥抱的人第一次在帝昀记忆里有了印象。
淞寒山圣灵的眼睛里,有众生和悲欢离合,有一切以至于天上人间。
霁寒有点抖和心虚。
因为众所周知,他眼前这个是位暴君。
在上元节发落了十七位因祭祀时顶撞他的文武大臣,原因很简单——某某仙臣直言帝尊应跪祭天地而被帝昀直接下令拖出去鞭毙,顺带发落了其余十六位这位仙臣民的同袍,让看天门的把这几位扔下人间回炉重造,敢劝谏直言者尽数被一肯“谏者诛”给吓了回去。
而这位在当时差不多上任千年的帝尊就从此开始了他“一放不可收拾”的“放权”之路。
不多举例,总之,这是个喜怒无常的主,但除此之外,却从没罔顾民生设计,也从没在他所统领的万年间与三界九域之外的其他神主产生过特别大的冲突。
……大概吧。
当然。
那几位大臣除外……毕竟离昀帝的政务一向交给青衿阁,他只看重要的内容。
帝昀很是优雅地打量着霁寒:“本尊听说,你,最开始想跟了华荣?”
“您说错了,不是想跟他,最多只能算是……算了,总之,”霁寒抬起眸子,“啸玄君不如陛下。”
帝昀笑了一下,哪怕在旁人看来捉摸不透,令人胆寒:“你的意思是,你移情别恋了?”
霁寒不悲不喜,没管帝昀奇异的理解能力:“我所命定之人,应是三界之主。”
帝昀笑得更微妙了:“好,说的不错,都说华荣是最配得上储君地位的,你觉得呢?”
霁寒的腰肢被帝昀捞起,帝昀坐在床榻之上,将霁寒放在自己腿上,霁寒侧过身子,乖顺地双手搂住帝昀的脖子。
“我觉得?”霁寒唇边勾起危险的笑容。
他。
配吗?
阴险小人,狡诈,令人厌恶。可是很可惜,霁寒觉得自己现在也在向他靠拢,毕竟他承认。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每个人都是自我主义者。
“我觉得,他不行。”
帝昀新奇地“哦”了一声,他凑近霁寒:“你真这么觉得?”
霁寒道:“陛下荣恩天地,万年之后都不一定退位,啸玄君如今就开始放出这种消息,岂不是……”
帝昀道:“你就确定,一定是他放出的消息?”
霁寒冷笑一声:“除了啸玄君……难不成是月华君?”
帝昀九子,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可却都不是帝昀亲生的。
他们是这天地之间的造物,经帝昀点化而降临世间。
月华与啸玄,一个位于第七,一个是老三,实力相当,旗鼓相当。
啸玄面上为人温润,如玉君子,只是骨子里是个野性不小的。
月华名为霜泽,性情冷寂,为人处事雷厉风行,颇得帝昀喜爱。
但一个在朝臣中周旋到底,圆滑狡诈,而另一个说穿了也只有离昀帝一个人支持,就算是对上了也不好说。
帝昀勾起霁寒的一绾发丝,“月华是个好孩子。”
霁寒问:“啸玄君不是吗?”
帝昀笑了两声,苍白的脸上看不出血色和帝王的心思:“啸玄吗,应当也是个好孩子。”
应当吗?
“不过,你一定不是个乖的。”帝昀的手滑到了霁寒的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
霁寒眨了一下眼睛:“我不乖吗?”
帝昀略微思索了一下:“本尊面前倒是挺乖,旁人面前不一定。”
霁寒内心和面上同时笑了起来,揶揄的眼神在帝昀脸上扫过,讨好这个让人看不透的男人,确实是他故意为之,而确实只有在他面前,他才会露出这种服软羸弱的样子。
霁寒含笑,他好整以暇地伸出手,摸上了帝昀的喉结,帝昀眸子一暗,缓缓开口:“现在,本尊面前也不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