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疾而终》杨一

1、[一]

　　每年一到这个日子朽木白哉就觉得莫名地烦躁起来。
　　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院子里还薄薄地落着一层积雪，被阳光照耀过后的积雪映出点点的碎光，虽然看着是很漂亮但多少还是让人头痛，因为化雪后的地面总是湿滑得让人难以行走，这个时候朽木白哉总会从外面顾一些短工来进行路面的清理。
　　每到这个时候负责管理帐房的市丸银就会感叹最近的开支问题，朽木白哉也不是不明白其实留着那么点化掉的雪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总还是觉得在这以优雅著称的白屋里那些漂亮的孩子如果不慎摔倒了，那多少还是让人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
　　当然朽木白哉也明白有人正是乐得看到这样的场面，比如那个每次一来必然把本以数病缠身的浮竹折腾得更加虚弱的京乐家的少爷。想到浮竹那把把血都咳到了银发上的痛苦模样，朽木白哉就有些不快地轻轻皱了皱眉。不明白京乐家的少爷既然闲到每天都来的程度为什么不愿意给浮竹赎身，难道看这那样温和的人受苦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吗？朽木白哉不解地摇了摇头，大概那位少爷喜欢的就是这种虐待的快感吧，反正只要浮竹不真的受到什么大伤害，在本人都从未拒绝的情况下，自己也是没有什么资格阻止的。毕竟对于自己的身份来说，有钱赚就好了。

　　“当家的，人已经来了。”护院总管阿散井恋次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朽木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微微颔首。阿散井转身向侧门走去的时候朽木白哉刻意放慢了步伐在后面跟着。
　　虽然做白屋的当家已经五年有余，但每到每年这样的日子始终还是无法让朽木白哉习惯。

　　也曾经为无法习惯的自己感到羞耻和懊恼，但朽木白哉还是暗自亲幸着还会抗拒和厌恶的自己，那至少说明了，自己还没有心如死灰。

　　只是在这样的环境和这样的情况下，心还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朽木白哉不愿意多想，单是庆幸自己还知晓疼痛和不甘这件事就已经耗去自己所有的心力了。

　　在慢悠悠的思考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走到侧门了，阿散井早已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看到门外站着的露出一脸皮笑肉不笑模样的涅，朽木本就烦躁的心情更是像被烧着了的枯草，那脆生生的火花声最大限度地焦烤着朽木的神经。

　　“朽木当家，今年的货色不错。今年这个发色奇异面貌也清俊得很，我想应该会有不少喜好蛮夷少年的主子们会来光顾他的。”涅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把手伸到门外朽木视线不及处拉扯着，拉扯了几下却除了见到点袖子的粗布外仍是没看到那人的身影。最后是在涅怨毒的咒骂声和拳头的攻击下对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入朽木的视线。

　　那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第一眼看到他的人多半会把眼光落在他那头过于惹眼的桔发上。朽木俯看着对方，因为始终不见他抬起头只好把目力投射到脸孔以外的地方。虽然瘦削但结实的手臂，并非高大的身材，还有衣服步料无法遮挡处那些清晰的青紫痕迹，有一些地方甚至泛起了暗暗的黑色。

　　“把脸抬起来给当家的看看！”涅努吼着抓住少年的下巴把他的脸仰了起来正对着朽木。

　　当少年愤怒而倔强的眼神和朽木对上的时候，一瞬间朽木好像回到了五年前。

　　那个时候还没有白屋，没有客人，没有那些漂亮而终究身如残叶的孩子，没有几近麻木的自己。那个时候自己还会和那个爽郎的名叫志波海燕的男人一起读着自己最爱的医学，虽然自己从未说什么，可是只要两个人一起就觉得轻松愉快，慢慢就忘记了自己答应父亲的承诺，而以为自己终是可以成为向往的医生。

　　然而期限到了的时候原本那些个微弱的希望却如泡沫一般不经风寒。自己，终究是要继承白屋的。虽然说着是高级的招待场所，只有身份高贵的人才能出入的地方，但也无法掩盖男娼馆的事实。
　　在和那个下睫毛清晰眉目爽郎的男人分别的时候自己刻意留下了错误的地址，即使只是可笑的挣扎也好，还是不希望那个男人，那个自己活了那么久唯一可以称为朋友的男人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寡廉鲜耻的男娼馆的继承人。

　　眼前的少年眉画和五年前就已经断绝了来往的友人相似到让人不禁怀疑是否是孪生兄弟的程度。虽然眼前的少年更年轻，清瘦而坚硬，拧紧的眉间硬质而又脆弱。不复五年前友人的豁达和爽朗，有担当和可靠。面前的少年能让朽木想到的只有一个词，凄楚。
　　虽然他并非眉腰娇娆动人的类型，但是那过于拧紧不肯放松的眉心还有纤薄的唇线，却是坚硬到了脆弱的程度，让人觉得一碰就要碎裂。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回当家的，”涅捏着少年下巴的手又紧了紧，“他叫黑崎一护。”

　　“哦，恋次，把钱给涅先生。”朽木扬了扬下巴向身旁的阿散井示意。
　　“等等，当家的。今次的价钱要高一点。”涅伸手挡住了阿散井递过来的钱。
　　“什么？”朽木的短眉轻轻抽了一下。
　　“这个孩子今次由于某些原因花了我不少钱，如果再像以往一样的话我可就要亏本了。”
　　朽木白哉在心里骂了句“贪得无厌的家伙”，却也只是抿了抿嘴又让阿散井多加了一袋钱。

　　“多谢当家的，那么我走了，明年见。”在涅猥琐的身影隐没于门外的时候阿散井迅速地关上了门。

　　朽木看了少年一眼，说了句“跟我来”就转身离开了这让自己觉得焦躁的场所。

　　走了一段有些担心少年是不是没有跟上来的时候朽木回头看了看，幸好对方步伐虽然缓慢但仍然还是跟着自己，多多少少有些松口气。毕竟这孩子以后的人生就握在自己的手里，虽然说对方没有什么反抗自己的能力，但如果和自己过于抵抗的话那多少还是有些头疼。

　　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前的时候阿散井欠了欠身就离开了，朽木看着始终一路低着头的少年心想对方该不是要用消极方法和自己抵抗吧，虽然说也不能责怪少年会呈现这样的态度，但如果在日后训练的过程中还是一直保持这样的态势的话今年的日子就难熬了。

　　“进来吧。”正坐在塌塌米上的朽木向一直站在门外的少年叫了声，对方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这多少让朽木松了口气。

　　少年走到朽木对面，以标准的正坐姿势坐下的时候让朽木小小地吃了一惊。看来这孩子并不是一般农民家庭的普通孩子，该是出身不错的人家，大概是家道中落才遭难于此吧。朽木暗暗想着，怪不得眼前的少年身上一直有股硬挺的傲气，只是既然已经进入了这样的世界，再良好的家室也不过是过往云烟，甚至会成为今后生活痛苦的根源，该是早一些教会这孩子懂得如何放低姿态生存。

　　“从今天起你就是白屋的人了。”
　　少年低着头没有答腔。碰到预料中的反应朽木也没觉得有多少丧气，毕竟哪一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于是仍顾着自己说下去。
　　“以后你的行动都要向白屋汇报，一般的情况下是不允许外出，如果非要外出就要先到我这里报告，当然要有上足够充分的理由。等一会儿我带你去你的屋子，给你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我们白屋和别的地方不同，人没有那么多，所以即使是新来的人也是单人一间。进食就寝和起身都是有固定的时间，我会一一告诉你。还有你的工作……”
　　在工作这个词从朽木嘴里逸出的时候眼前的少年突然抬起了头，皱紧了眉心看着朽木。
　　朽木用余光瞟到了少年微微颤抖着的双手，心想着你还是早点习惯的好。
　　“你的工作……”
　　“请问……”少年压低着脆硬的音色发出了声音。
　　“嗯？”
　　“工作……工作是要陪人睡觉吗？”
　　“对。”朽木看着连肩膀都明显地抖动起来的少年，眼敛垂了垂。
　　“那么是男人吗？……是要陪男人睡觉？”
　　“对。”朽木看着少年紧握到关节发白的拳头，觉得自己如果用温和点的语气是不是会好一些。不过自己向来都是如此与人说话，别说是自然流露出的亲切了，就是要刻意做出温和的模样也是十分困难。
　　虽然冰冷可能让少年感到恐惧，不过早些清楚认识到自己面对的处境也对日后比较好吧。

　　“虽然说那就是你的主要工作，可是你现在还不需要做。”
　　“嗯？”少年紧握拳头一瞬间放开了。
　　“一开始我们白屋是不会让新人这么快接客，要先做一段时间训练，把新人训练成可以接客的程度，如果冒冒然就把新人推出去那岂不是坏了我白屋的名声。”
　　“哦。”少年一度松开的拳头又握紧起来。
　　“这段时间我会训练你，让你知道如何跟客人说话，如何走路沏茶微笑，都要经过训练。不过你也不能只是做个闲人，会安排你做些下人的工作。刚好现在是清雪的时节，明天开始你就和短工一起去清扫各处的积雪。”
　　看着少年又沉默地低着头，朽木觉得说明到这里也差不多了，就要起身带少年去他的房间。
　　“那个，请问……”少年突然抬起头看着朽木。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就是……我这段时间就不能赚钱了？”
　　“啊，当然。不接客的话自然是没有什么钱可赚的。”
　　“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接……正式工作？”
　　“嗯？”少年突然积极起来的态度让朽木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我想……我想快点赚钱。”少年的清硬的声线扬了上去，显得更加坚硬和脆弱。
　　朽木微微地皱了皱眉，看着面前表情既悲伤又坚定的少年，觉得有些悲哀。虽然不是不明白到了这个时候还渴望挣扎的心情，就像五年前一样，以为还有一点点希望就奔跑起来。结果在辛苦了一路之后回到的不过是原来的地方而已。
　　在这样已经被上苍设计好的人生中，怎样的挣扎最终都不过是增添了自己身上的悲剧色彩罢了。
　　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没有用的……”朽木淡淡地回应着。
　　“啊？”
　　“你想快点赚钱好赎身是没有用的。赎身的钱不是你可以付得起的，就算你接客到身体被摧残成败叶的程度，你也无法给自己赎身。”
　　如果现在不干脆地把仅存的一点希望敲碎的话，将来的人生会一直在名为“希望”的尖刀凌迟中挣扎吧。
　　“不是的……”少年原本扬起的声音暗沉了下来，“我不是想赎身……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只是想说尽早赚到钱给我妹妹们，她们现在寄宿在亲戚家，我想日子一定不好过。我不能做些什么，至少希望能帮助她们在物质上过得好一些。”
　　“是吗……”朽木慢慢地咀嚼着少年的话。
　　经营这样的事业，在这样的场所中早就已经看惯了各种各样的悲喜剧，被父母拿去抵债也好被人拐卖也好被人杀了全家还被卖掉也好，这样那样的种种朽木都已经看到麻木了。一开始还存有的同情心在这样的反复磨合中也所剩无几，甚至还感觉到了厌烦，厌烦于那样千篇一律的悲情故事和无为的反抗。虽然感到疲倦也仍然机械地重复着这样的工作，只是自己从不回去安慰任何人说一些宽心的话，虽是性格冷淡如此也是因为觉得那样没有必要。迟早是要接受这样的命运，无谓的安慰不过是途增虚无罢了。朽木有时候甚至觉得比起那些还会为自己身世而感怀的人，安安静静地接受命运机械地执行这样可笑的人生的自己，更是可悲。
　　可是面对着眼前的这个少年，这个虽然抵抗着但不说出口，虽然不情愿但仍然寻找着自己所能改变的地方努力着的少年，朽木的心中游荡出一丝异样的怜惜感。
　　也许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吧，看到了曾经那个也多少努力奋斗过的自己。
　　也许自己仅仅是被眼前这个身材瘦削，面貌清俊的少年所俘获了罢了。
　　也许只是为他身上散发出的坚硬而脆弱的气息而感怀。

　　“这些你现在都不要想了，只要你安心接受我的训练，如果时间掌握得好也许就能很快接客赚钱也说不定。”
　　少年抬头看了看朽木，笑了。
　　朽木转了转眼，没想到这孩子的笑容这么好看。虽然耀目，但是又脆弱得让人感到悲伤。
　　朽木觉得这孩子以后一定能赚很多钱，那样的笑容大概会打动很多人吧。只是那样的生活不知道眼前的孩子是会觉得高兴还是觉得悲哀。

　　“当家的~”朽木转过头的时候发现是帐房的管事市丸银的叫唤。
　　“什么事？”
　　“我说，把那些清除积雪的短工辞掉吧。”市丸银无论何时都面带微笑，当然朽木明白这样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其实根本不能知道对方心情的好坏，所以对于这个自己实在无法了解他心哩在想什么的帐房管事，朽木都是用一以贯之的冷淡态度来回应。
　　“市丸先生你又这么说，我不是已经说过了白屋重要的商品如果受到什么损伤的话那么比起那些请短工的小钱来说就太划不来了。”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既然已经有一个人做得比那些短工还好了干嘛还要花钱请他们。”
　　“啊？”
　　“就是新来的那个孩子，他一个人把西边的院子全部都清扫干净了，做得还比那些短工好。”

　　等朽木白哉来到西院的时候看到少年在做最后一点清扫工作。
　　“啊，当家的，早上好。”少年看到朽木来的时候欠了欠身。
　　“啊。”朽木也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对了，我听市丸先生说你自己把这院子清扫干净了？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这个是没钱赚的。”
　　“我知道，只是既然做了我就想把它做好。”
　　“是吗……”朽木轻轻地嘀咕着。
　　着个清瘦的孩子让朽木有些无法理解，昨天还那么抗拒，今天居然这么快就融入这里的生活。虽然还是和昨天一样那种清硬拒绝的气息没有消除，但如昨天一般那种一碰就要碎裂的脆弱的感觉却消失了。
　　“今天下午开始训练，你不要耽误了要做的正经事就好。”
　　“是的。”
　　看着乖顺地回答着自己少年朽木竟觉得有些烦躁起来，不管怎么说也太快了，不过是一晚而已。
　　但一想到这样不就省了自己的心力么就安下心来，但是那股异样的烦躁感却无法轻易挥去。
　　“对了，你真的很想要马上赚钱吗？”已经走离少年的朽木又停了下来。
　　“是的。”
　　“那么你识字吗？”
　　“识的，我刚辍学不久。”
　　辍学的原因自然不用自己多问了，当然朽木也并不想知道。
　　“那么以后早上你到我的书房来帮我做书籍的分类整理。”
　　“诶？”
　　“我会付你工钱，虽然没有多少。好了，下午记着到我房间来，训练正式开始，别耽误了。”
　　“是。”少年的声音带着些欢快的情绪扬了起来。

　　朽木匆匆离开了西院，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的新人不是每年都有么，只是这个孩子却有股莫名的力量让朽木想把他拉近自己，明明没有说过多少句话，也只才认识了一天而已，但是这样的心情就像干裂土地上被给予水源的幼苗，搔痒地扭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