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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蜀道难 ...

  •   那一夜,斩杀了逆党叛徒后,宗政颂便甩袖回了营帐内的卧榻上,辗转反侧几番后入了眠。

      意料之中,他做了个噩梦。

      烈焰火光窜窜地直冲云霄,肆无忌惮地摧残毁灭着边城百姓的屋舍,断壁颓垣坍塌沦陷,可怜城春草木已深深。参差寥落的几户人家仓皇逃亡,邻里各分散。哀嚎声、哭叫声连绵不断。
      恨别,鸟惊心。

      宗政颂惊闻此讯,耳蜗内轰鸣阵阵,眼前不由自主地蒙蔽上了一层朦胧的薄薄血腥气。
      他猩红着眼,泪如泉涌,手持铁剑开始砍,四处挥舞、乱七八糟地砍,他的心底深处十分明白——这不过是又做了那日复一日的噩梦罢了。

      不过如此。
      不过是……十年前的一桩旧事罢了。

      宗政颂意识昏聩,不由自主地喃喃背诵: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他嗓音嘶哑,眼里有股涌动的凶猛兽性,虎牙尖尖如老虎的獠牙利齿,“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他讥诮地笑,笑意冰凉。
      一剑接着一剑,战意凛冽震天。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他一剑挑开混沌的苍穹帘幕,熹微曙光寸寸地刺破俗世,声音震撼动摇了整个天际,“——侧身西望长咨嗟!”

      少年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冷汗涔涔地浸湿了雄壮的背脊,眼底是忽明忽暗的莫测神情。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剑柄,指尖微微泛白,苍白的骨指关节微微颤抖,嘎吱又啪嗒地作响。
      他偏头侧目,眺望夜景,紧紧绷着面部表情。

      寂静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沉沉地洒落,山雨欲来风满楼。夜色如同墨汁一般,浸透渲染,蚂蚁般渐渐啃噬侵吞光明。

      ——君莫离,君莫离。
      ——早晚有一日,你会死在我的剑下。
      他呢喃,亦呓语。

      *
      在宗政颂做噩梦的当日,君丞相秉烛夜读、宵衣旰食,半死不活地熬夜批阅了厚厚几叠关于宗政骠骑大将军这次战事的奏折。
      他直直熬到了夜半三更方才上塌休整,堪堪阖眼就陷入了沉眠。翌日,那双昳丽桃花眼下的青黑之色愈发浓重,可谓是萎靡不振、奄奄一息。

      在他上早朝时,他照例省了那三省:
      吾与将军孰美?
      坑宗政将军乎?
      宗政将军薨乎?

      也不知骠骑将军此次领军打仗、大败而归,可还能再如上回般踩了狗屎运,再得圣上青眼?
      君丞相幸灾乐祸。

      上朝不久,君莫离就晓得答案了。
      皇帝高坐于明堂之上,听闻上奏的战事消讯,命下了太牢祭祀、社坛处决、衅鼓拜庙等惯例事务,大手一挥令好好犒劳将士们,却并非策勋十二转,也无赏赐百千强。

      君莫离挑眉,兀自哂笑。

      看来,这皇帝小儿对此次战事是不满意了。
      也的确,骠骑将军办事不利,指不定在哪里哭鼻子呢。

      ——“兹事体大,众卿看如何?”
      伴随着小皇帝轻飘飘的这一句发问,朝堂之上汲汲营营炸了锅,喋喋地争论不休。
      你一句“恕臣斗胆,这委实不利于稳固军心,不足以慰藉九泉之下的将士们”,我一句“放肆,捐躯赴国难本就该视死忽如归,岂能再求旁的赏赐”,再一句“圣上英明,金口玉言”。

      大臣们的的悲欢并不相通,君丞相只觉得他们吵闹,犹如菜鸡互啄,鸡肋得很。
      他抱着嗑瓜子看戏的心态,挂着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坐山观虎斗,恨不得搬个小板凳翘起二郎腿。
      高高挂起,事不关己。

      君系党派见主心骨不表态,权当君丞相是另有绸缪,老神在在地和着稀泥。乍一听勤恳衷心、忧国忧民,仔细咂摸却又是一片空白。

      他想摆烂当咸鱼,皇帝却并不想就这样放过他,逼迫他须得旗帜鲜明地站个立场:“君卿,你可有何见解?”

      君莫离心不在焉道:“无甚。”
      皇帝蹙眉,龙颜大怒:“卿持此象笏,执此以朝,食禄已十载年岁,此时竟无话可言哉?!”
      君莫离:“……那还是有一点的。”

      只见他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

      这少年丞相生得极钟灵毓秀。那身赌书泼茶、风花雪月的书生气仍旧未褪,眼泛桃花,眉间朱砂。
      他的身子骨欣长挺拔,如同一株漂亮流丽的白杨树。茶褐朵花回回纹锦裰衣层层叠叠地泻出金粉,妥帖无恙地披裹卷挟着暗灰蓝色缎机宁绸鹤氅,荔枝纹金带系在腰间,足蹬粉底皂靴,勾勒出清癯匀称的骨肉。
      少年白头,华发三千,更添风流蕴藉。

      他含笑仰视皇帝,状似漫不经心,言语却犀利:“本朝大业尚未尽,若武将功高盖主,不合规矩,理应杜绝此举。”
      皇帝微微颔首:“卿之所言极是……”

      皇帝话音未落,便听得君莫离话锋一转——
      “若将士们节节战胜,不加以勉励,又不足以鼓舞人心,难免呈摧枯拉朽之态势。数万黎民百姓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只为求得武将凯旋,归来后死伤数几,若无封赏,何以平百姓之悲?臣唯恐失民心,议论纷纷,曰皇帝之铁石心肠耳。”

      皇帝的脸色蓦地沉了下来,黑如锅盖,倒是把这方才还乱作一锅粥的臣子们盖住了。

      君莫离依旧微微笑,笑得云淡风轻。
      他轻启朱唇,吐出几个珠玑字眼——

      “……然而。”
      “陛下乃真龙天子——说不赏,就不赏。”
      ——“所以,不赏。”

      ——拍板!敲定!
      他一发话,一锤定音!

      朝堂哗然一片。
      顷刻后,皇帝笑逐颜开,哈哈拍着龙椅扶柄,抚掌褒扬道:“卿知朕意也!”

      君莫离端的是四两拨千斤的架势,以柔克刚道:“圣上一言九鼎,哪能轻易收回呢?”
      “《抵疑》曰:‘乃金口玉音,漠然沈默。使吾子栖迟穷巷,守此困极。’君无戏言。又有《醒世恒言三孝廉让产立高名》:‘朝见天子,拜舞已毕,天子金口玉言。’本就合该是金科玉律,又何须他人置喙?还是说……”他环顾明堂之上的诸多臣子,如画的眉眼勾勒出一抹锋锐凌厉的光,似笑非笑,“君子不重则不威,难不成还有人胆敢质疑真龙天子的决策?”

      “……卿究竟是知朕意思的,可也别太把朝堂当作自己的一言堂了。朕到底还需要汲取前人经验教训,须得虚心纳谏、知人善任的。朕也不能一直如幼嫩雏鸟般躲避在丞相的羽翼下,总也要自己拿主意——”
      “卿曰,是否?”

      小皇帝李宥毓徐徐眯缝起了眼睛。
      他未及弱冠,尚且束发,却剃头挑子一头热地偏偏要与这另一少年杠上。

      此二人甚至是自幼相伴长大的发小。倒也算得上是“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而今,却是物是人非了。

      这乳臭未干的小皇帝若是要与那君丞相这妖孽一般的人儿做敌手对家,委实是自讨苦吃……
      臣子们啧啧感慨,纷纷以袖掩面,不忍直视。

      ——“卿曰,是否?!”
      李宥毓猛地扬起了声调,重复了一遍。
      四个字眼一个一个地蹦出,仿佛是从齿缝里碾碎了咀嚼出来的,用力得紧。

      朝堂之上噤若寒蝉。
      到底是浸泡官场多年的老油条,纵使改朝换代了,审时度势的机敏劲头也只增不减。
      方才还互相撕扯的派系党争暂且按兵不动,警觉而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帝皇与丞相二人,思索着朝堂局势下一步的走向。

      君莫离与少年皇帝对视。
      ——直勾勾的。
      天雷勾动地火,火光噼里啪啦四溅。氛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可这在朝堂之上却是常态。

      小皇帝身着明黄色龙袍,九条蜿蜒壮丽金龙的刺绣贴身,彰显着主人非凡的地位。冠冕弁帽辉煌且明亮,流苏细细地垂落。他的盘扣一丝不苟地系着,绳线精致,足履重木底鞋。
      唇红齿白、秀色可餐,却牙尖嘴利。

      这一点倒是与他的发小——君莫离丞相大人——不谋而合。
      他们各怀鬼胎,又终是相视一笑。

      虎视眈眈的……跟那讨嫌的人似的。
      君莫离微微一笑,默不作声。

      他不咸不淡道:“圣上教训得是。”
      李宥毓得意了,摆摆手宣布退朝。

      ——真幼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蜀道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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