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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危乎高哉 ...

  •   史书有言——
      春和十年,岁在壬戌。
      今天下三分,属春驰国最盛。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倚天灵之庇佑,地大物博、名山大川数不胜数,泱泱大风巍然屹立而不倒,河清海晏、天下长安,风光绵延万里江山而远远不绝。

      然,春驰国之国富兵强且民安,以致周遭之弹丸小国眈眈相向,蛮夷戎狄虎踞龙盘而频频搅扰。
      春驰国外风调雨顺、软红香土,足以为外人道也 。内君圣而臣贤,亦是一派陨首结草、内政修明。丰年人乐业,陇上踏歌行,国泰而民安。

      春驰亦不忍民生飘零、饿殍遍地、生灵涂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竭力一统天下,以至归元。

      战场上,硝烟弥漫。
      烽火连三月。

      灭顶的炮火轰轰隆隆,苍穹被浓墨重彩地泼了一片猩红的晚霞,天地浩荡沉浮地晃荡着。乱世的烽烟震天响,断壁残垣、生灵涂炭。

      入目皆是累累的森白骸骨,堆积成重重叠叠的尸山,灰烬携卷着火星凌乱地散落着。短兵交接、金戈铁马的声音犹在耳廓,猩红的血在遍地肆意铺染。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城墙轰轰隆隆,振聋发聩地发出欲塌的响动。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将军,此次蛮夷已除!”
      昭信校尉单膝跪地,拱手禀报。

      宗政颂面不改色地用柳钉战靴踩住一个敌军士兵的头颅,重重把它踢到了残肢断臂堆积而成的小山上。黏稠的鲜血玷污了漆黑的履底,他面无表情。
      少年的声音完全听不出情绪,但却令人莫名心惊胆战:“蛮夷,一个不留?”

      昭信校尉闻言,微微曲躬起脊背,保持着拱手的姿势不变,毕恭毕敬地回答他的话:“是的,将军,此次进扰边境的蛮夷已除,一个不留。我军损失三十骑兵、五十小卒,幸而精锐良将并未有损,仍有余力乘胜追击。”

      “是吗?”
      宗政颂很突兀地笑了笑,剑眉骤然狠狠竖起,星目里迸射出骇人寒光,他猛然振臂一挥,厉声叱道:“乘胜追击?!明显是陷阱有埋伏!给本将军去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营中会无故起火?粮草为何不够充裕?他们在戎马倥偬之际又是如何做到背刺的?是不是有卧底,细作是谁有几个全都统统查清楚——”

      宗政颂猩红了眼,扬声嘶吼道:“我的战友们尸骨未寒,那都是与我偕行的将士们啊!与我同袍,与我偕行,我理应为他们复仇!”他咬牙扼腕,“本将军率领的营,还从未历过此等惨重伤亡!”

      “到底是谁使出这么下作的手段,这一条条的人命债大官司必须让他一笔笔地给我偿还!我要让他比我麾下战死沙场的将士们更加痛苦,我要这幕后黑手付出千百倍的代价!我只恨不能生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挫骨扬灰!”

      “卑鄙无耻下三滥!”
      宗政颂忍无可忍,发泄般地重重一拳捶砸在摇摇欲坠的墙壁上,拳头捏得咯吱咯吱,额角的青筋暴跳如雷。他这力道简直大得天摇地动,颤巍的城墙砖粉簌簌落下,犹如岌岌可危的春驰江山。

      环顾四周,余下的将士们哗然一片。
      下一刻,将士们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声,皆转徙于唇齿,发自肺腑胸腔最深处。哽咽涕泣有之、咒骂蛮夷有之、称颂将军有之,他们的背后是巍巍山河,亦是欲颓的火红夕日。他们戎装铁骑尚未脱褪,血汗泪渍斑斑点点。

      “将军!将军!”
      “将军!将军!”
      “将军!将军!”
      振聋发聩,喧嚣震天。
      他们要报仇雪恨,他们要血债血偿!

      少年将军的眼底明暗交杂,素日的自持冷静终究是化为了齑粉。粗喘须臾后,他终于回归了镇定的状态。他大力一挥手,将士们的嘶喊声戛然而止,经过一场肃杀屠戮的疆场上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去查。”宗政颂眉眼阴鸷,冷冷道。

      昭信校尉狠狠一抖,颤声道:“遵命。”他正欲转身,却又被宗政颂出声喊住了。

      “慢着。”宗政颂突然道。
      “将士们马革裹尸,自当以槥椟隆重相颂。薄棺虽轻,情深义重。他们的家人,切莫忘记抚恤料理,也切莫忘记照顾后事,也别忘了一座座青冢坟茔。热几壶酒,众将士们一起给他们送行。”

      宗政颂这个少年将军在朝廷中身居高位,名声大噪的同时也难免遭人妒恨。
      此刻,他的身形高高挑挑,好似那如画江山下的一棵傲雪凌霜的劲松,昭示着难以言喻的庄重肃穆,胸襟中自有万里浩荡乾坤、锦绣山河。
      仿佛天地间,独留一个宗政颂。

      将士们们怔忪地望着他,鸦雀无声。
      有人怆然落泪,有人无声哭嚎。
      所有将士都痴痴地凝望着宗政颂。

      宗政颂生得俊朗。
      不同于一般男儿郎的孔武健硕,他的面相是少年气的那种俊,气质却是三分阴鸷、七分冷峭。鬓若刀裁,星眸漆黑。额前的乌发削得薄薄,马尾辫子高高扬起碌碌尘土,体态修长玉立。
      少年气宇轩昂,且被甲据鞍,绛绒簪缨红胜烈焰。铁制护腕傍身,钩镰迸射出凛冽寒光,与戍楼画角的嘶鸣遥遥相望。铁盾锃亮,刀枪剑戟熠熠,磅礴之势几乎骇人,气吞万里如虎。剑锋锐光凛冽刺目,却抵不过少年此刻眼底的冷澈光芒。

      宗政颂紧紧盯着昭信校尉,一字一顿从齿缝间挤压出,嗓音带着嘶哑的哭腔:“去办。”少年伸出宽厚的手掌,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好好办丧事,送他们最后一程。”

      昭信校尉心中悚然一惊,瞳孔骤缩。大颗的冷汗不由自主从额间落下,一颗心提溜到了嗓子眼儿里——他心下方寸大乱,他甚至在宗政颂那深不见底的瞳仁映射里清晰地看见了自己惨白的脸孔!
      他恨不得拔腿就跑!

      ——话虽如此。
      下一瞬,校尉仍旧低眉顺眼,强自镇定地回声:“是。将军,属下必然不会愧对您的信任。”
      “今夜,便向您禀告诸事之结果。”

      ——竟是一语双关。

      “嗯。”宗政颂又笑,笑得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仿佛对他委以极大的信任托付。他再次拍了拍校尉的肩,指腹意味不明地摩挲了几下老将身上的铁甲,语气诚恳真挚道,“切莫,让本将军失望啊。”
      昭信校尉颤了颤,埋首沉声道:“……遵命。”

      是夜,子时。

      高高松柏苍翠欲滴,葳蕤林声阵阵瑟瑟,青青碧草蓊郁地遍了地。城墙轰隆,将士们仍在堆砌加固以御敌。寨扎营驻,篝火旁守着几个小兵。
      放哨处就着清凌凌的夜色仍严加把守,周遭是死一般的肃杀寂静。万籁俱寂间,偶有几声戚戚的哀鸣钻入耳廓。主将营帐外守卫森严,帐内众人皆摈退。

      营帐内,将军环臂抱胸,漠然地看着脚边的昭信校尉,如居高临下地睥睨一只丧家之犬。
      他重重踹了一脚这丧家之犬,眼神冷得犹如淬了冰:“说,谁指使你的。不说,你家人必死无疑,老子杀得你全家干净得连只狗都没有。”

      昭信校尉抖如筛糠,老泪纵横,膝盖曲起跪在地上,接连不断地重重磕头,原本一尘不染的袖袍沾了鼻涕眼泪与额前的鲜血,狼狈又不堪。

      军营中的粮草皆由他把控,他难辞其咎,也可以理解宗政颂怀疑他。可放火这种事情,近乎燎原的星星之火在他的隐蔽下分明也瞒得严实。宗政颂竟也在放火翌日把自己拎到了帐中问话,字里行间都是耳提面命的试探敲打,以及明晃晃的威胁警告。
      ——甚至“戎马倥偬”四字,也曾是宗政颂这个骠骑将军赠予他的,当时还颇带着些揶揄调侃的意味,但也是亲昵的称赞。而今,却令人胆战心惊。

      他磕着头,一个又一个。
      砰,砰,砰。
      声音沉闷闷,却也响亮。
      鲜血淋漓。

      “将军,我说,我全都说!是君莫离那个奸相匹夫,此竖子先是挑拨离间,后又威逼利诱,最后甚至恬不知耻地拿我亲人威胁我!”
      昭信校尉急切得忘了敬称,竭尽全力想要摘干净自己,苍老的皱纹攀爬在他干瘪枯燥的脸皮上,唇瓣是萎颓的,眼底流露出丝丝无力的急躁,混浊的泪掺杂着血淌着,他最终细若蚊吟地挤出了一句苍白的话:“……我……我是被逼的。”

      ——“我是被逼的。”

      这句解释太过于苍白了,是风都能吹卷而去的轻飘飘,又像极了心虚的狡辩。或者说,这明显就是撼树蜉蝣在临死前的无力挣扎,如此的不堪一击。

      宗政颂静静地俯视着自己的下属。
      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容颜冷峻如高山明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半晌后,他启唇吐出几个古井无波的字。
      ——“我不想听其他的。”
      ——“我只问,你可知你是谁?”

      昭信校尉一愣,随即似乎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了,脸色愈发惨白了几分,眼神闪烁不定。

      “你是什么身份?”
      宗政颂步步紧逼地质问。
      昭信校尉咬紧牙关,哑口无言。

      ——“你是昭信校尉。”
      宗政颂自问自答。

      昭信校尉身形猛然僵硬,手指剧烈地蜷曲颤栗。他情难自禁地摸了摸自己腰间鞘内的长剑,往事桩桩件件地涌上心头。他嗫嚅着嘴唇,泪如雨下。

      “左牵黄,右擎苍。”宗政颂颔首负手,举头望着帐顶,淡声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战场上,一切以大局为重。
      儿女情长、家族命运,乃至于自己这条微不足道的性命,都远抵不过一个黄沙翻飞的战场。

      他每说一句,昭信校尉便愈发面如土色,神情恍惚,空洞的眼神似是在神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宗政颂猛地拔高了声调——
      “你也曾戎马倥偬,在疆场厮杀了半生!”
      “你也曾不顾生死,为国泰民安社稷安!”
      “你也曾纵横捭阖,谈笑间破四面楚歌!”

      “你也曾随我南征北伐,与将士们把酒言欢。我们在十面埋伏里突破重围,领着贫兵少粮叱咤风云只为保家卫国,高歌猛进班师回朝!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乱世烽火你浑然不惧,只为倾覆外族——”

      他突然收了声,嗓音压低。
      少年将军的黑眸幽邃,深不见底。他的声音穿透了任然光阴,在此间月色铺天盖地笼罩袭来,骄矜又怜悯,但依旧不带丝毫累赘的情绪——

      “龙老将,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你是老将啊,很老很老的将。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夜阑人静的阴风嘶嘶地硌了人一阵接着一阵。野虫吱呀吱呀地叫唤,隔着层层叠叠的枝叶传入耳廓,连绵不绝,惶惶不安、戚戚不宁。
      冷狂的风灌入衣领里,颤颤嗖嗖地割着老人的皮肉。昭信校尉惊悟发觉,自己已是耄耋之年。古语有云烈士暮年亦壮心不已,他却有心无力。

      昭信校尉张了张口,想要再声嘶力竭地说些什么,就像疆场上的将士们一样。可他的喉咙滚动了几个轮回,终究是归咎于哑然。

      昭信校尉想说,其实不是的。
      宗政颂才多少岁,乳臭未干,懂个屁。

      如果换作从前,昭信校尉也决计不会相信自己会做这种丧心病狂的背刺事儿。
      这对一个将士来说,是最高的侮辱。

      他曾是一剑破苍穹的鲜衣怒马少年郎,曾希冀将宏图大展,一战赴汤又蹈火,纵横捭阖。
      可他也曾一招不慎,跌落进了滚滚的尘埃里。他是老将忠臣,想一步步地爬,想要清君侧佞臣贼子,最终却只落得个亲人桎梏、妻离子散的地步。

      当时,那个俊秀风流的丞相大人,笑如高士晶莹雪。他身着绫锦纱罗、轻裘宝带,高高在上地身居明堂玉座,一手持象笏轻敲桌案,一手持羽扇散漫闲摇。
      丞相高不可攀、盛气凌人,他微抿着唇,轻轻啜着骨瓷盏中的香茗清茶,斜眼以一种睥睨的姿态对他下令——
      “骠骑将军疯言疯语一箩筐,不如给他警醒下。让他长点记性,治一治他那目下无尘的孤高性子。”

      “昭信校尉,你懂的吧?”
      丞相的眉眼间转盼多情,语言常笑。
      “令郎在本相府邸中亦是笑闹开怀,本相很喜欢他。料想骠骑将军若不得此次教训,本相恐怕就得自告奋勇去教导他了,而你之小儿……”

      君莫离没有再说下去。
      他轻摇羽扇,笑而不语。

      昭信校尉戎马生涯匆匆,曾三过家门而不入,自是聚少离多,因此相聚的每一刻都弥足珍贵。

      昭信校尉老来得子,小儿不过三岁有余,是个喜欢甜食的小肥墩。虎头虎脑、白白胖胖,显得有福又讨喜,总是追着他跑,咿咿呀呀地喊爹爹,口齿尚且不清。
      他的儿子最爱笑,总是笑得见牙不见眼。黄口垂髫,孩提赤子,昵昵笑语。袨服华妆,幼齿欢哗。他的儿子双颊饱满,唇红齿白,犹如春日里簌簌的粉嫩花蕊,又仿佛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令人觉得憨态可掬、可亲可爱。

      昭信校尉人笨口拙,是个只会打仗的大老粗。
      他总是不把那份欢喜疼爱宣之于口,但事实上却爱惨了他的亲生骨肉。

      他想说出来,可又不知道说什么。
      无法反驳,无可辩解。

      一剑封喉。
      他那一切苍白的言语皆被吞咽入腹,堵在腥喉甜的头无法宣之于口。

      宗政颂手持雕长剑,锋刃横在他的颈间,一寸寸地深入血肉。血珠汩汩涔涔地渗出,淌得冰冷又温热,昭信校尉感受着生命点点滴滴地流逝。
      ——“竖子,不足与谋!”

      这是在昭信校尉耳鼻滞塞、鲜血四溅前,所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宗政颂的话语简短有力,仿佛是金鼓喧阗叠加附和着他,在那铿锵顿挫间便是雷霆万钧,令他这个垂垂老矣的人在顷刻间振聋发聩。
      但也仅此而已。

      昭信校尉阖上了沉重的眼睑,身躯轰然倒塌在营帐内的地上,甸甸的铁甲岿然入跌落尘埃。
      ——他死了。
      昭信校尉长眠于此本军营帐,由于难以启齿的缘由,而非战死沙场。

      ——终是与当初背道而驰罢。
      到底,是意难平耳。

      宗政颂没有再看他的尸体一眼。
      这种背刺自己人的细作,多看一眼都是污了他的眼。

      他只出神地看着自己紧握剑柄的手,五根手指攥得微微泛白,青筋隐隐凸起,满腔愤怒无法遏制。
      “呵,君丞相……”
      宗政颂笑了,笑得阴狠。

      ——“吡。”
      宗政颂突然吹了声悠长的口哨,一只盘旋在帐顶的雪白凤头鹦鹉款款坠落,停驻在他的食指骨关节处。

      鹦鹉绒毛翩跹,额间朱砂,颌骨上下甫一开阖,喙动声启,曼声开腔,逶迤唱道:“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唱腔一波三折,铿锵如金戈铁马。

      “噫吁嚱,”宗政颂洗耳恭听自家爱宠鹦鹉的美妙歌喉,享受般地闭上了眼。他跟着它轻哼几句,哼得跑了调。当他再次掀开眼帘时,星眸中寒光乍现,灼灼耀眼,亮得惊人,“君相,危乎高哉!”

      ——高处不胜寒。
      宗政颂轻笑。
      君相,君相。
      切记,当心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危乎高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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