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起刀落》蝴蝶禁行

3、第三章

　　陈尧拎着自己冲进电梯前下意识抓起的墨水笔和速写本，藏着满腹疑问看向陆红术的侧脸。陆红术此刻正沉默地盯着电梯间的楼层荧屏，不断刷新攀升的数字倒映在他的瞳孔中，闪掠过鲜红色的余光，转瞬即逝，显得眼神更加冷峻。

　　两人比肩而立，没了半天前还会活跃氛围版的陆红术，气氛一时转向尴尬的极点。

　　“尧哥，你觉不觉得…”

　　陆红术猛地转过头，突兀地把陈尧吓退了半步。

　　“…觉得什么？”全然不清楚又要发生什么的陈尧感觉格外忐忑，只能悄悄地攥紧了手里的个人物品，试图从这些熟悉的物件儿上寻找安全感。

　　“你觉不觉得我刚刚那样挺帅的？”

　　陈尧：？

　　陆红术瞬间破功，笑得非常失态，唇角不仅龇露出一颗洁白的虎牙尖，甚至还被陈尧瞥到了口腔内跟着一起摇摆的小舌头。爽朗的笑声缭绕在密闭空间内，荡成立体回音，不仅击碎了紧张的氛围，甚至吵得人耳朵都有些发疼。

　　陈尧只觉得青筋暴跳，拼命忍下想要一拳把陆红术送去往生的念头：“…刚刚那样…你装的？”

　　“嘿嘿，不完全是，这是我的工作状态。至于刚刚凶你呢，当然是假的。”陆红术挑起眉尾，又格外无辜地歪着自己的脑袋，变脸速度堪比唱戏换脸谱，“工作的时候肯定要严肃。主要是我不说点威胁你的神秘话，你走了咋办…感觉你对人家的工作完全没什么了解兴趣…”

　　世界上最崎岖的盘山公路面对陆红术的脑回路也会自愧不如。被迫拐上了贼船的陈尧只能在心里提醒自己，回家抓紧下个反诈APP。

　　“别生气嘛。”陆红术重新看向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陈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恍惚地发现两人正停滞在四楼，再回想最后一次失重感出现的时间，竟然已经过去将近五分钟有余。

　　“电梯坏了？”陈尧再懒得计较关于陆红术智商的一切问题，径直尝试去按开门键，却发现无济于事，只好左右打量着动态的箭头。“奇怪，不像是接触的问题。”

　　“小鬼作弄人呢，小case。”陆红术不耐烦地反握剪刀，用护柄那端在电梯门上敲出一连串的沉闷噪音，倘若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落点对称有序，似乎是遵循着什么规律。

　　电梯厢内，应急灯光忽然熄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陈尧下意识伸手扶住了陆红术的一侧胳膊。

　　“陆红术？”

　　“在呢。”

　　手背上传来了轻微力道的拍打，仿佛在安慰他别怕。

　　尚且平静的局面还没维持半晌，电子显示屏上的楼层数字就骤然跳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满屏猩红的光亮在漆黑一片中显得格外刺眼。红光衬托下，陆红术表情愈加不善，如炬的目光不知死追着什么东西，在电梯内扫来扫去：“尧哥...”

　　厢体门外响起缓慢的敲击声，打断了陆红术的话。

　　可谁有本事能敲到正在运行中的电梯门呢？

　　太诡异了，陈尧退后几步，还没来得及质问陆红术到底是怎么回事，敲击声就猛地拔高到近乎撞击的频率，力度也提升将近十倍。
　　金属封装的电梯门上持续浮现出被砸出的坑洼，五指轮廓清晰，有如拳印。陈尧看着足有几厘米之深的痕迹，背后冷汗直冒，觉得自己脑袋里警报大作，艰难维持的理智就像脆弱的琴弦，终于彻底地崩断了。

　　……拳印是凹下去的。

　　砸门的东西，在电梯里！

　　在搞清楚状况的一瞬，显示屏上的数字重新浮现，开始以快到几乎看不清的速度迅速减小。

　　-1、-2、-3…-10、-20，-40……

　　-70……-100！！！

　　完了！伴随厢体极速下降的刺耳摩擦声，感受到剧烈失重的陈尧眼前几乎闪过了走马灯。强忍着欲要呕吐的不适感，他艰难地扑向楼层键，挤走仿佛正在神游天外的陆红术，焦急地用手掌拍亮了所有的数字键。
　　只可惜电梯不仅没有要停下的趋势，反而变本加厉地晃动，就像一只受惊的活物般猛烈挣扎起来。两人脚下不稳，纷纷被甩得失去平衡，撞向了冰冷的电梯壁。

　　陈尧咬紧牙关，情急之下，只能开始自我安慰，脑海中掠过曾经在网上看见过的科普贴士：一般的电梯都有十四根钢丝悬挂，如果遭遇意外事故，下坠过程中全部断裂的几率也不大，可能在彻底撞到底层之前，就会因为摩擦力的缓冲而停下。

　　……没有办法了，希望如此！

　　此刻不知道在盯着什么出神的陆红术终于惊醒，突然扭头怒吼道：“陈尧，蹲下！”

　　昏暗的环境下，陈尧下意识眯起眼睛，才勉强看清身侧的陆红术又举起了刚才那把锋利的剪刀。随着他反腕折转的动作，护柄勾在食指关节处迅速平甩两圈，便听话地展开了闭合的双刃，凶相毕露。

　　陆红术如同豹子般地腾空跃起，闪着寒光的刀尖即刻直奔自己的喉咙而来。

　　一切发生太快，陈尧根本还没来得及反应，双腿倒先因为陆红术的命令快速屈低，做出了躲闪的动作。
　　在他蹲下的瞬间，陆红术擦肩而过，领口处那股类似木质香水的气味不经意地掠过，竟缓和了陈尧已经被惊惧麻痹的五感。

　　哐——吱吱！！！

　　打到什么了！？

　　未等陈尧确认生命安全，电梯里随即响起一阵极其刺耳的气声，仿佛正有一块滚烫的烙铁印在猪皮上，伴随着烧焦臭味，惹得陈尧胃里一阵翻腾。
　　抬眼望去，陆红术的剪刀不偏不倚，正牢牢钉在刚刚自己喉咙所处的位置。奇怪的是，剪刀的利刃竟全部埋进了坚硬的电梯壁，只有被他握住的手柄，还有小半截留在外面。

　　“抓到你了。想投胎也要排队。”陆红术对着剪刀处露出挑衅的笑容，另一只空闲的手趁着有空还搓了搓陈尧的头顶，帮他把倒竖的两根额发压了回去，“给我破！”

　　话音未落，电梯四壁顿时传来痛苦的尖鸣，高赫兹的声音令陈尧产生剧烈头痛，他捂着耳朵，从指缝钻进来的声音依稀分辨出这似乎是某种雄性生物的尖叫。
　　陆红术不由分说地抽离武器，电梯壁则像是产生涟漪的水面，因为剪刀的离开而涌动个不停。

　　应急灯光重新亮起——摇晃停下了。陈尧抬手遮掩住眼睛，以尽快适应过于明亮的光线，再度挪开睁眼时，发现电梯内一切如常，楼层数也已经平稳的上升至15。刚刚那场混乱留下的痕迹都不见了。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尧哥，别坐地上了，不凉吗？”陆红术拉住了陈尧手腕，把震惊脸的患难兄弟从地上扯起来。

　　“都消失了...刚刚怎么回事？”陈尧警惕地瞥了一眼那把剪刀。

　　“刚刚嘛，算是脏东西的障眼法吧。哦——这个啊，不用怕，不是想戳你！那鬼满电梯乱窜，最后趴你脸上了。我一看你就剩个脖子，脑袋都被黑气遮干净了，怕你受伤，所以...”

　　“鬼？”虽然刚刚的情况已经难以用现阶段认知解释，但陈尧还是疑惑地皱起眉，“我是看到了一些不寻常的现象，但我没有看见真正的...”

　　“要是所有人都能看见，世界早乱套了。”叮咚声过后，陆红术率先走出到达十八层的电梯，回过头冲陈尧勾了勾手。他身后的黑暗浓稠、黏腻，透露着一种非人为的诡异。
　　“你猜为什么我一眼就能看出那个卖桃木剑的老头是个骗子？很简单，因为我才是假一赔三的真神棍。”

　　陈尧半信半疑地捡起掉落在脚边的速写本，快速闪出电梯。
　　第六感警示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跟紧陆神棍比较好。

　　漆黑的走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交错响起，陈尧被陆红术拽着袖口往前走，一路上左右打量却因为黑暗看不出什么端倪。

　　“到了。1815房。”
　　陆红术将口袋中的手机掏出来塞到陈尧手里，不知从哪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我看见你手机落在大厅前台了，尧哥你把手电筒打开，帮我照着点。你找个离床远点的地方待会儿。”

　　“为什么？”陈尧打开手电筒，用有限的光源在屋内扫了一圈。屋里有股湿冷气味，光柱中漂浮着开门后激起的灰尘毛絮。

　　尧哥看不见这些牛鬼蛇神真是件幸福的事。陆红术从口袋拔出剪刀，发出一声轻笑，“因为床上有鬼。”

　　床上蜷缩成一团的阴影感受到了外来者的侵犯，从侧躺的姿势翻身摆了个大字型。

　　陆红术就着光源分辨出阴影是一位面色铁青的中年男人。
　　他发黑的双手骤然掐住了自己脖子，用几乎全部翻起的指甲发疯地挠自己颈部，口鼻流淌出飘着腐臭的暗色液体后，末端已经坏死的双手又下移到胃部，拼命捶打五脏六腑。痛苦程度越来越严重，中年男人双腿蹬踹身下床单，痉挛状如同案板之上的鱼。
　　折腾了半天，男人的头摆过90度，带着怨气死死盯住了门口的两人，恶毒目光越过陆红术肩头，降落在陈尧脸上。

　　陈尧隐约感受到不知来自何处的寒气，本来只怀疑是酒店冷气来得过于充足，这下听完陆红术的解释，当即退出安全距离，只敢手上动作，借用灯柱跟随走向床边的陆红术。

　　“大哥，你怎么死的？”

　　陆红术俯下身探听绛紫色嘴唇间吐露的字眼：“你们...是谁...”

　　“说话这么费劲咱就挑个重点说呗。你看我们像谁？像不像飞天小女警？”

　　“你们是...来送我走的...”男人痛苦皱眉，“我不该...自杀...我喝了农药...我的家人...我的生意...是失败的...我...”

　　陆红术满脸不耐烦，直起身掏了掏耳朵：“你忍一下啊大哥。”话刚说完，他攥紧手中剪刀冲男人全是抓痕的大腿戳了下去，没等对方作出痛苦反应便拔出利器，大咧咧扫了一眼刀柄攀附的红线，“确实，还是红藤。”

　　“能不能...让我看看我老婆和儿子...”男人见面前人毫无听故事之意，于是将可怖的手指伸向天花板，眼中痛苦与渴望交织，“对不起...”

　　“不提供这种服务，不好意思咯。”
　　陆红术说话时夹杂着一点看戏的嘲讽，他用食指拇指撑开剪刀，从男人腰间剪起。金刃碰到部位的周遭空间被迅速扭曲成红色波浪，灵魂与□□开始分解，渐渐破碎成无数红色噪点，向上飘去。
　　仿佛出演了一场血腥怪异的魔术，时间短暂却震撼。

　　可惜的是陈尧看不见。

　　在陈尧眼中，陆红术精神不怎么正常，围着床自言自语了好半天，一会儿翘起戏谑的嘴角，一会儿又不耐烦的抠耳朵。

　　但因为他毫无表演痕迹，就像是在和活生生的人对话，且床单褶皱真的有肉眼可见的变化，这种氛围令陈尧感觉毛骨悚然。

　　完成使命的陆红术歪了歪头，骨节发出爽快的咯哒声：“处理好了。”

　　陈尧：“我能问问刚才发生什么了吗？”
　　陆红术：“哦，有个男的，自杀了。怨念不重的，还没异变到下一个阶段，比较老实，我送他投胎去了。”
　　陈尧腹诽：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一样的不靠谱。

　　“那你刚刚说的‘不提供这种服务’是什么意思？”
　　陆红术收起剪刀走到陈尧身边：“他想看亲属最后一眼，我说我不提供这种服务。”

　　陈尧疑惑：“为什么？就算这一切都是...嗯，你们这一行不该完成逝者的某些执念吗？我看过的影视剧上都有这么一说。”

　　“那是另外的价钱。”陆红术自然地揽住陈尧肩膀，轻轻将人推出1815。
　　“不是我说话晦气，但换作是你，你觉得我要替你了却多少心愿你才肯满意离开？死亡不会磨灭人类对红尘的留恋。我送难以往生的灵魂离去是我的职责，建立我与逝者之间的感情连结纯属多此一举。不共情这事儿犯法吗？”

　　“不犯法，就是有点...冷血。”陈尧悄悄地捂住了泛酸的胃部，眼前的陆红术与白天那个踹自己屁股的热心肠小伙儿判若两人，“他只是想见亲人最后一眼，加个微信拿张照片总行吧。”

　　陆红术走在前面的背影落寞的一顿，语气却轻快：“冷血吗？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说。尧哥你看不见另一个世界，但我可以告诉你，无论人鬼皆贪心，非一次性的给予是最麻烦的事，而我是最怕麻烦的人。”

　　“怕麻烦你还非要带上我。”

　　被噎的没话说，陆红术只能气哼哼地向后伸手拽住陈尧袖口，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似的，生怕他在黑暗中走丢，“这又不一样...我他妈懒得和你辩论。”

　　穿过走廊，越靠近电梯，陈尧心中莫名的情绪越浓烈。好像有些被遗忘的记忆被强制唤醒，看不见画面，却能体会到当时的心情。
　　“咋啦尧哥？你还在想刚刚的事？”陆红术感知出身后人脚步的犹豫，“电梯里那个玩意儿受了重创，虽然老板没付我另外的价钱，但它要是还敢出来捣乱我就把它也给打包送走，之后再要钱也来得及。你不用怕。”

　　“不是...”如果能用创作倾吐就好了，陈尧不知如何描述现在的感觉，随口找了个理由，“这不是不想给你添麻烦吗？之前在电梯里你还得抽空拍我手背安慰我，我又帮不上忙，耽误你工作。还是走楼梯吧。”

　　按下电梯键的陆红术突然回头：“拍你手背安慰你？你确定？”
　　“对啊就灯光刚灭的时候...？”

　　电梯门缓缓打开，方方正正的空间内藏匿着冰冷且哀怨的视线。

　　陆红术若有所思，缓缓道：“我刚刚...没有拍你手背。”

　　“并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