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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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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去!”时潆一掌击在紧锁的门上,“我不去康居!”
门外站着宫里来的姑姑:“郡主还是安静些吧,这是陛下与太后的旨意,违抗不得。”
时潆有些无望地瘫坐在门边。她看着房间内的黄花梨、红纱帐,忽然觉得十分虚幻,十分得虚幻。他被困在千层又千层的锦帐里了……她的阿桥,她的阿桥再也见不到她了……
泪水在她脸上横陈,没有哭声。
过几日,来送饭的侍女对她笑了笑,指尖摩挲了下碗底。时潆心领神会,抬起瓷碗,就看见碗底果然压着纸卷。她展开纸卷,上面是谭溪桥的字迹:
“抱歉没对你坦白,我是谭溪桥,谭祈的弟子。过几日便将去往北境军。
“别来,无恙。”
时潆攥着手中纸卷,心口狂跳不止。她奔向窗户,发现一直紧闭的窗竟有了丝松动。她翻出窗——这个小小的动作已让她有些吃力,一路到了郡主府的后门,竟无人阻拦。她出了门,一路奔向北城门,看见有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城门。
她有些愣愣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阿潆对谭姑娘竟也是这般情深义重——哦不,哀家现在该叫你北境帅了。”
马车内坐着谭溪桥与太后。谭溪桥顺着太后掀开的车帘望出去,也看到了那人潮中的一抹孤独身影。然而她神色犹如坚冰,脸上竟无一丝笑容:“太后好手段。”
信确实是她写的,可后续的一系列,却是太后背着她设下的局。
年近八十的老人给了她一个完美的笑容,仪态优雅地走下马车。而时潆的周围,忽然冒出许多人,将她围住,再次强行带她回了郡主府。
时潆又被关进了屋中,而且这次被关得更加严实。太后站在门外,和善地笑道:“阿潆,别糟蹋自己,过段时间你出嫁,可是要做天下最美的新嫁娘的。”
时潆听到太后的声音,手脚发颤,泪水再度决堤。
七日后,君上下了一道诏令,称两年前谭祈于天南山意外身亡,朕甚是悲痛,所幸而今寻得了谭祈的弟子谭溪桥。谭溪桥深明大义,见如今国家危亡,愿承谭祈之衣钵,前往北境。朕听闻后甚是欣慰,任命其为北境军统帅,抗击康居来犯之敌。
北境重镇宣德。
谭溪桥与营地守将交换了令牌,踏入营地,见副将明思穆已经上前来,向她行礼:“将军。”
十五年前谭祈虽然归隐,却并非与北境军完全失去了联系。双方依然有着隐秘来往,毕竟军中的一列将领与士兵多是见过谭溪桥,十分认可她的才能,这才让她可以这样顺利地接受北境军。
谭溪桥依然苍白着脸色:“明将军不必多礼。”
晚间她给时潆写信,然而还没写两个字,手猛地一颤,笔掉落在纸上,晕染出一大片墨迹。她叹了口气,本想找人代笔,却又生生止住了话头。
时潆认得她的笔迹。
当初在仁寿宫,太后要她答应的条件,就是伤了她的双手。如今她无法拿刀握剑,就连笔也偶尔难以握稳了。谭溪桥抹去额角细细的汗,重新铺开张宣纸,拿起笔,忍着手腕剧痛,缓缓写下:“已至北境,军中一切安好。”
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别来,无恙。”
时潆拿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这一个月内北境捷报频传,谭溪桥率领北境军中的三千神枪营与七千关北铁骑组成先锋军,以奇袭之法越过滦河,已经逼到了康居王都大定城。据说这位女统帅给铁骑换了装备,在马上用的不是弯刀,而是一种奇特的火铳,发射之后不用再重新装填火药,竟可以连续发射。而且神枪营用的,也都是这种火铳。此外,神枪营中还出现了一种大型佛郎机,“周而复始,尽皆糜烂”。这一切都令康居措手不及,连连败退,竟然让谭溪桥在一月之内打到了大定城。
她看着这封信,疑心着墨为何这样浓,几乎洇透纸面;字数又为何这样少,果真是不过寥寥数语。她将信纸压在心口,暗暗地想,阿桥,你总是让我别来,说自己无恙,但当你我再相见之时,你当真能够别来无恙吗?
“城破了。”
明思穆有些感慨地看着面前几乎塌了一半的大定城墙,对身旁的谭溪桥道。谭溪桥依然是平静的,连月的烽火染不红她的脸,甚至显得更加惨白了些。
“禀报将军!属下办事不力,让康居王族跑了!”
有将领过来,如是说道。明思穆一惊:“去了哪里?”“看方向,当是往临潢去了。”
“那我们也去临潢。”
谭溪桥倏尔开口,转身就走回营帐。明思穆忽想起了什么,也跟着她进了营帐,道:“将军,我知道了一些事情,但也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什么事?”“呃……两年前,燕台令之所以会暴露,从某个程度上来说……应当是长信郡主透露出去的。”
原来,长信郡主时潆的母亲钱王妃,就是谭祈的亲姐姐。谭祈父母早逝,他与他姐姐情谊甚笃。当初谭祈归隐,给赵六娘和钱王妃各去了一封信,信中有提到燕台令的事。然而钱王妃去得急,信就到了时潆手上。时潆那时还很小,身边的侍女不敢翻王妃的遗物,就随手收在了柜子里。两年前时潆随太后出宫礼佛,有太后宫中宫人在时潆房中翻到这封信,十分震惊,立刻报给了君上和太后,这才引来了追杀,让谭祈与赵六娘弟子、谭溪桥小师妹赵子微不幸身殒天南山。
偏偏也正是那次,谭溪桥拼尽全力摆脱追杀后晕倒在长相寺后院外,为时潆所救,成就了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谭溪桥听完后目光沉沉。她知道明思穆不是热衷于道听途说捕风捉影之人,也不会骗自己,这些都是真的。过了许久,她才道:“太后身边的宫人竟可以随意出入郡主住处?”
还未等明思穆回答什么,谭溪桥又道:“整军,待后续队伍跟上后,立刻去临潢。”
“事情就是这样。”
太后宫中的姑姑说完后,再次锁上了时潆屋子的门。然而这一次时潆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反抗。她呆呆地瘫坐在地,双目中毫无神采。那姑姑和气而疏离道:“郡主,这几日还是小心着自己,您过段时间还要出嫁呢。”
时潆却早已听不清。
都是她!都是她害了阿桥的师父与师妹!害她失去原本安定的生活,害她一路被人追杀,害她只能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挣扎求生……
时潆此刻是这般恨自己,恨自己为何如此天真,如此没用,如此软弱。她的父母都是被君上和太后害死,她却在仇人膝下承欢十五年!她的爱人因她前半生受尽人世苦痛,却还在如今想办法挡在她身前,为她除掉前路上的荆棘……她为何如此没用!如此没用!
北境军一路到了临潢,穷追猛打、势如破竹。康居王族抱头鼠窜,又逃去了会宁。
战事至此,已将康居彻底打残,无论军队还是王族都只剩个空架子了,算是完成了承诺。
本来在明思穆看来,谭溪桥应放慢脚步了。但她依旧是不知疲倦地追、追、追,又把康居王族从会宁赶了出来。两军对垒终于到了阿里门河两畔。
明思穆看着自己的主帅,心底感觉微妙。
谭溪桥的状态不是不对,是非常不对。
谭祈的行军风格是变中求稳,谭溪桥身为他的弟子,本是应完全继承谭祈的衣钵。可她近日,却似是疯了一般,全然抛却了“稳”字,几乎是不要命的打法。
两军开战。谭溪桥率军欲淌水过河,这时一支自背后而来的箭矢穿破虚空,冷不防穿透了谭溪桥的心口。她眼前一黑,摔下马来。
章宁三十六年十月,燕台令主、北境帅谭溪桥战死阿里门河畔,追封蓟国公。
明思穆看着那个轰然倒下的身影,收起了自己的□□,隐入人群之中回到自己的营帐。然而当他掀开帐门之时,却感受到一股冰凉穿透前胸后背,鲜血喷薄而出,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明娘子沉默地看了看染着自己丈夫鲜血的匕首,对身后的赵六娘道:“还是……来晚了一步。”
赵六娘神色冷肃,良久才道:“罢了,本来我今日便是来祭奠阿祈与子微,如今不过顺道再加一人而已。”
明娘子面色苍白,不敢再去看赵六娘的神色:“家中竟出了如此败类,我等……愧对谭帅……”
“不必说道歉,”赵六娘语气淡淡的,“不是你的错,斯人已逝,节哀吧。”
京城中,旁人都在议论着谭溪桥的传奇,毕竟这可是开国以来第一位封侯拜将的女性,连她师父谭祈的成就也及不上她。唯有时潆,看着那一纸死讯,泪水从清晨流到了薄暮。
章宁三十六年十一月,两国缔结盟约,以阿里门河为界,长信郡主时潆远嫁康居。
北境将士的骨灰送回京城的那一天,恰好是时潆出嫁的那日。
时潆呆呆地任由宫中姑姑给她画上新娘妆、披上红嫁衣。忽然她手腕一翻,一只锐利的剪子没入宫中姑姑的心口。姑姑眼中惊愕尚未散去,已见她跑出屋内。
郡主府内人人都在忙碌着,而时潆则一路疯跑。众人意识到时竟已追她不上。
时潆如发了疯一般不知疲倦。她拖着迤逦的红嫁衣,一路跑到了城北的英灵坛,在一个个新送来的骨灰盒上,找到了谭溪桥的名字。
众人再找到她之时,时潆已经抱着骨灰盒站到了城头。
她的红嫁衣竟已成了这天地间唯有的一抹鲜亮色彩。时潆对追来的众人嫣然一笑,将骨灰盒扣在心口,自城头一跃而下。
“……只求一怀骨血洒了这寥阔孤荒,从此好梦如霜、天地无恙!”
谭溪桥给她唱过的戏隐隐约约浮现在时潆脑海中。
是日京中大雪纷飞。
后世人有记载:
“章宁二十一年七月,钱王不慎落水身亡。是年九月,谭祈还北境军兵权,只身归隐天南山。
“半年后,谭祈胞姐钱王妃郁郁而终。钱王之女潆被接至京中抚养。
“章宁二十五年,谭祈于路边见一六岁孤女,后知为一伶人遗孤,伶人于三日前病逝。祈怜其孤弱,收其为弟子,改其名为谭溪桥。
“章宁三十四年,燕台令之事暴露。谭祈身殒天南山,谭溪桥携燕台令出逃,遇追杀,为长信郡主潆于长相寺所救。二人甚是倾慕彼此。
“章宁三十六年八月,谭溪桥出任北境军统帅。十月,大败康居于阿里门河畔,不幸遇难而薨。
“是年十一月,长信郡主潆出嫁。潆抗命,夺英灵坛中骨灰盒,着红嫁衣,携手中匣,自京师北城城头一跃而下,不幸命殒。
“是日京中大雪纷飞,雪覆红衣,而血染玉铃。
“十二月,长信郡主潆与蓟国公谭溪桥合葬。”
“你觉得你会负我吗?”
谭溪桥曾在长相寺中这样问时潆。
“阿桥不会负我,我亦永不会负阿桥。”
长信郡主时潆果真不曾负过燕台令主谭溪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