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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长信郡主时潆喜欢听戏。
      时潆是当今君上之子钱王的女儿,然而却自小被养在京中,皆因了她出生不满周岁,钱王就不慎溺水而亡,钱王妃没过半年也郁郁而终。太后怜惜孤女,就将她接到京中抚养。
      她一直被养在太后膝下。因此旁人却都心知肚明时潆是名为郡主,实为公主。太后年纪大了,女儿们统统出嫁,孙女亦没有几个,只见得自己的儿子与孙子日日在庙堂之上鸡飞蛋打、乌烟瘴气,着实是教人心烦,而今有了时潆在,老人家心情也平顺了不少。
      兼之太后年轻的时候有京中第一才女的称呼,而时潆聪颖,教她琴棋书画都是一点即通,更是让太后舒心。
      时潆爱听戏,可宫中不进戏班,她便常去京中苒苒楼听戏。幂离一戴,屏风一挡,便无人知晓她的身份,楼中人只道她地位尊贵,就也不敢随意打探,只特意留了楼上雅间给她。
      这日她依然在苒苒楼听戏,却听见戏台那儿有高遏行云的声音:“今儿仍见月中茫茫、再望成伤;仍见露白凝霜、不见旧人往。却道踏金楼、登银阁,山河已非原模样。星河夜长、辰影化双,只求一怀骨血洒了这寥阔孤荒,从此好梦如霜、天地无恙!”
      戏腔穿云裂石、直入人心,时潆不由从屏风侧向戏台那儿看去,却见红衣如火的女子眼含决绝,“一跃而下”,倒于戏台之上。鲜红绸缎张扬铺于台上,闪着极致的夺目。
      一折戏落幕,四周寂静片刻,方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喝彩声。
      时潆寻人打听了才知那折戏唱的是周朝公主见宫城已破,犬戎入主西京,悲怆之下着一身红衣自西京城头一跃而下。而扮这周朝公主的伶人,名唤虞云桥。
      其实这戏的情节倒也不见得有多新颖,然而唱的人声声泣血、句句入心,愣是将这折平庸戏唱出绕心难去的悲凉之感。
      而在时潆看来,这伶人的名字更是奇怪,因为听着,还真不像个伶人。
      “郡主。”虞云桥向她行礼,仪态也看不出有伶人的模样。
      时潆总觉得自己应是见过她的,可想不起来是在哪里。
      她匆匆忙忙摘了自己腰侧一串银铃,道:“你唱得很好,下次再来找你。”
      两月后,章宁三十六年四月,时潆十五岁生辰,出宫自行开府。
      晚上众人散了,时潆唤人寻了虞云桥,这也是她这两个月第一次找虞云桥。
      虞云桥通过那串银铃入了长信郡主府,却在内书房里里外外找不到她,一路兜兜转转在庭院里的一棵树下才找到了她。一向端庄文静的长信郡主时潆此刻却坐在树下,衣衫上都沾上了草叶。虞云桥觉得有些好笑,走近了才发现小郡主似乎还喝了酒,目光潋滟面染桃花,脸上还斑斑驳驳地挂着些泪痕,看起来是哭过。
      虞云桥忽就觉得有些移不开眼。
      时潆感觉有人靠近,就撑着身子勉强站起来,醉眼迷离道:“阿桥,是阿桥吗?”说着还伸手去够她。虞云桥扶住她的肩,在她耳边轻笑道:“酒量这么差,还非要勉强。”她搭着时潆的肩,话中渐渐也含了些哽咽:“郡主,你的阿桥回来了。”言罢取出串玉风铃,小心缀在她腰侧,于她发间落下一个轻轻的吻,带她在庭院里的石凳上落了座,这才离开。
      第二日时潆摸到腰侧那串玉风铃,指尖细细摩挲着那花纹,有些头疼地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自己好像是喝醉了……似乎有个人过来扶她……她唤她什么?好像是阿桥……
      阿桥……时潆感觉心脏似是猛地漏跳了一拍,那个两年前在长相寺就被刻入她心间的身影,在这两年无时不刻折磨着她。回忆里有多甜蜜,醒来就有多伤痛……
      再多的也回忆不起来了……这一杯倒的毛病真是要命。时潆一只手揉了揉额角,另一只手忽摸到了风铃上的什么花纹。她指尖一顿,将玉风铃放到阳光下,渐渐看到一个水波漩涡状的花纹。
      那日晚间进府的只有虞云桥……时潆心怦怦跳起来,她怎么会知道这个花纹?是巧合吗?不是吧……不然她为什么要刻在这样一个角落里……这样不起眼的位置……
      是她吗……是她吧。时潆匆忙收拾了形容,唤人备了车马,道:“带我去苒苒楼。”
      到了苒苒楼,却见楼主赵六娘正倚在门边,见她来了,笑道:“郡主是来找云桥姑娘的吗?她在房内,我带您去。”说罢转身踏上了楼梯。
      时潆顾不得赵六娘是怎么知晓自己的身份的,只也跟了上去。
      虞云桥的房间在三楼,时潆推开门,先看到铜镜上映出的人脸,脸上抹了厚重脂粉,显见是在化妆——她前两次清醒时见虞云桥,虞云桥都抹着戏妆,竟不曾见过她的真实容貌。
      虞云桥也看到了她。她们两人在铜镜里对望一眼,虞云桥就微笑着取过棉布与清水,细细抹掉了脸上的胭脂水粉,露出脂粉下的苍白容颜。
      柳叶眉,鹅蛋脸,称不上是多惊艳的长相,唯独一双眼中似是含了山高水远,带着江海般的寂寥。而这一切却瞬间击溃了时潆,她怔怔地流下泪:“阿桥……”
      虞云桥已经起身,走到时潆身前,温柔地为她抹去眼泪:“郡主哭什么……”话还未竟,时潆已经猛地抱住她,闷闷道:“叫我阿潆。”虞云桥顿了一下,笑道:“阿潆。”
      时潆抱她抱得更紧了,头埋在她肩颈里,似是有些怕她下一刻就消失了。
      从此以后虞云桥就经常出入长信郡主府,旁人都道她一个伶人,竟得了郡主青眼。
      那可是京城里由太后抚养长大的长信郡主,地位只怕比公主还尊崇些。这伶人真是一朝飞上枝头了。
      赵六娘来看虞云桥,看到她正侧身靠在榻上看书——虞云桥本就不是真正的伶人,她一年前才到京城,至今只两月前上去唱过一折戏。虞云桥看见赵六娘,放下书微微笑道:“师娘。”
      赵六娘僵了一瞬,眸中泛起一层不易察觉的哀伤,随即归于平静:“你就打算这样下去吗?”虞云桥依旧是笑着的:“本来我来京城也是为了找她……没找到前只想着找人,现在找到了,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先这样吧,也挺好的。”
      “可那是郡主,”赵六娘忽地严肃起来,在她面前坐下,“而且不是普通亲王家的郡主,是从小养在太后膝下的长信郡主……旁人看你们两人行止亲密,必然会有闲言碎语出来……皇家不会允许有这种事发生,他们自然是不会动郡主的,只会拿你开刀,到时候你该怎么办?是身份暴露,还是受制于人?还有,我听阿祈说过,太后收养郡主绝不仅仅是怜其孤弱那么简单。”
      虞云桥目中终于流露出一点凄迷的意味:“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啊师娘?在长相寺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进退两难的时候……我忍不住,我情不自禁,我鬼迷心窍,我对她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可是事情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我又能怎么办呢?远离她吗?我舍不得看她伤心,我对着她说不出一句重话……最后也终于走到了这一步的沉沦……”她说着哽咽起来:“师娘,路在哪里,我看不清了……”
      赵六娘说得没错,一段时间后,果真就有时潆与虞云桥的流言蜚语在市井间传开来了。人们谈论的时候总带着猎奇的语气,脸上是隐秘的笑容。
      而且果然皇家是忍不了这些的。一日虞云桥在长信郡主府时,一群内侍忽然间闯进来,为首的是太后身边的陈辛。他冷冷道:“太后请虞姑娘到宫中一叙。”紧接着还未等他人反应过来,陈辛一扬手,一群内侍就一拥而上,强行将虞云桥带走了。
      陈辛却还没走。他眯起眼,对时潆道:“还有,传太后懿旨,即日起,长信郡主时潆禁足府中,无太后旨意,不得外出!”
      虞云桥被带到了太后的仁寿宫。才踏进殿门,就有人拿了木棍狠狠击向她腿弯,迫使她跪倒在冰冷的石面上。虞云桥膝盖吃痛,却不曾出声,只一言不发地跪着。殿中高座上坐着太后,她今年已有七十多岁,近耄耋之年,却依然精神矍铄,目光锐利如鹰:“你就是虞云桥?”“是。”太后的重重威压之下,虞云桥依然是镇定如斯,连手心都没有出汗。“听说你是个伶人?很会唱戏?这才得了郡主青眼?不如唱两段给哀家听听。”“回禀太后,”虞云桥声音竟似含了冰雪一般,“草民没有乐籍,不是伶人,唱戏只是平日里的爱好。草民上京寻亲,苒苒楼楼主与草民家师有旧,故而在楼中借住几日。草民无意间遇见郡主,仰慕郡主风采已久,故而上台唱了一折戏。”她抬起头,目光灼灼:“我只为郡主一人唱戏,请太后娘娘恕罪。”
      “放肆!”太后怒道,“卑贱女子,竟敢觊觎郡主!郡主为你所惑,竟也行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可知罪!”“我无罪,”虞云桥坚定道,“我奉郡主之命出入郡主府,何罪之有?”“执迷不悟!”太后显是已动了肝火,“来人!拖下去,笞一百,以儆效尤!”
      虞云桥忽大声道:“我乃谭祈弟子,燕台令之主,你们谁敢动我!”
      所有人一下子都安静了。太后身边都是跟着她超过二十年的宫中老人,谁不知道谭祈之名?
      谭祈,章宁年间的传奇,十六岁上连中三元,文武全才,震惊朝野。章宁二十年年初康居压境,谭祈一手重组北境军,短短三个月内解襄云之围,大败康居。
      然而他的出现虽如流星般耀眼,却也亦如流星般易逝。章宁二十一年九月,年仅十九岁的谭祈归还北境军兵权于朝廷,只身归隐天南山。
      谭祈出身清贵世家燕台谭氏,短短的入仕经历如同传奇,谭氏族谱上却没有他的名字,因为他归隐天南山那日,要求燕台宗祠把他的名字从族谱上划去。
      但实际上他虽然交还兵权,却还留了一枚燕台令在身。此事原只有他身边之人与北境军中的旧部知晓,两年前却不知何因而被暴露了出来,引来追杀。谭祈身殒天南山,他的弟子则携燕台令出逃,在长相寺附近失去踪迹——旁人都只道她死了。
      太后微微俯下身,冷冷道:“你就是谭溪桥?”
      “是。”
      “那你就更该死!”太后道,“谭祈留下燕台令,与私置军队有何区别?你身为他的弟子,不想着忠君报国,却还带着燕台令出逃,走你师父的老路,一错再错,罪上加罪!”
      “那太后娘娘可知,”谭溪桥抬起脸,一向冷淡的眉眼间染上几分疯狂,这样寂寥的眸子带着病态的神色,竟透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一旦我死在了京中,北境军会立刻哗变!”
      太后一惊,心念急转:“宫中有你们的人,苒苒楼只是幌子,赵六娘早已带着燕台令北上离京!”
      谭溪桥抚掌而笑:“太后果然不负当年京中第一才女的称谓。”
      “可那又如何,”太后忽而冷笑道,“康居即将与我朝联姻,边境会归于和平,朝廷将不再需要北境军。”“谁?谁要去康居联姻?”谭溪桥想到赵六娘的话,心中霎时不安起来。“当然是阿潆了,”太后从高座上走下,居高临下,竟带着些怜悯道,“她若能去往康居和亲,换取两国边境数十万百姓的安宁,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你们!”谭溪桥倏尔站起来,与太后对视,“你们怎可如此冷血无情,阿潆身体不好,从来畏寒,怎能去得康居这等苦寒之地!”“冷血无情?”太后也拔高了声音,“哀家好歹也养了她十五年,不是养一个废子!若她毫无用处,不如当年就扔在钱塘自生自灭!”“她是人,不是物件!你们两三句话就决定了她的人生,可曾问过她的意愿!”
      “谭姑娘说得好生大义凛然,”太后道,“可若是换个人呢?如果不是时潆,换个与你毫无瓜葛的宗室女,你还会这样义愤填膺吗?”
      谭溪桥倏地手脚发冷。
      “你不会,谭姑娘,”太后又露出她那副悲天悯人的神色,“你不会的。你会这样愤怒,不过因为她是时潆。承认吧,谭姑娘,你为的也只是自己的私心罢了,别以为自己有多高尚。”
      “但我想您也知道,和亲之计绝非长久之策,”过了一会儿,谭溪桥已经冷静下来,“康居强盛,他们是不知满足的狼,迟早会想着再度踏足关口以南。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灭了他们,让他们永无出头之日。”“说得好听,”太后冷笑,“连你师父都没做到的事,你一个小姑娘竟敢这般信口开河。”“我会比我师父做得更好,”谭溪桥跪地伏身,“请太后给我一个机会。”
      太后沉默良久,方道:“可以,不过我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片刻后仁寿宫内闪过一片雪亮,有鲜血淋漓而落。谭溪桥面色微白,额间沁出丝丝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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