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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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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认识梁衷?”
刚放下餐盘,徐笑落座在她对面。食堂有潜规则一次打两菜一汤,她们点不相同菜色预备分着吃。于详焉爱吃有酥皮的食物,不是简单裹一切的面包糠,那样吃起来嗓子疼。进门大灯板上就介绍有黄金香芋球,速冻食品比大锅菜发挥稳定,用筷子拨着硬硬的,咬下去像淋了蓬松蜂蜜的冰块,虽然不冷。
用餐高峰期,脚步和谈笑比中央空调的冷气更主动地双臂绕过她脑后拥抱,为耳蜗镀一层磨砂的隔音棉。嘴里甜腻腻得让人心情愉悦,于详焉还是先反应了一下才回应:“ ……小学是同班同学。”
“有点羡慕。他小时候和现在像吗?”徐笑剥了条虾,红润的壳安分摞在餐盘空格。这个问题听起来就和小熊猫和大熊猫像不像一样。不说清楚,很难确定你说的是生物不同生长阶段的两种状态,还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个体。
如判断同素异形体,于详焉默默斟酌。
外表上来看,就是面部线条更清晰了,也更有力气,正常地进行了一切生理上的变化。又高了很多,比她引以为傲的165还高一个头。走在哪里都鹤立鸡群,能让人一眼看见。却和他过于浅淡的眼睛一样,没有什么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实感。
她忽然想起当初一起放学回家,从来都让她摸不着头脑的梁衷走在她身前两步,突然回头,没头没脑说:“我讨厌这样。”
于详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临近黄昏时人迹罕至的小路,他站在杂草丛里,脸庞一并被染成金黄:“只会打分的教育系统,没有人治理的水沟,看不见的太阳本身,搅和成一团的爱与恨,还有永远读不到后续的漫画。它们的存在居然都有意义,这样一想就更让人讨厌了。”
后来他若无其事说这是新连载里的台词“觉得很帅,于是就想表演一下”,到目的地就朝她挥挥手走远了。于详焉也说明天见,却没有说,那时候梁衷身上裹着澄黄的糖壳,薄如蝉翼,手附在上面能碰见小狗般凑上来的真心。
……啊啊!于详焉实在对自己没法刹住车的头脑头疼。有时还会自动修改乱糟糟的语序,把言辞修饰精巧,仿佛将要它们写进流芳千古的回忆录里去。
她甩甩头,想用米饭把那些不断被冲上沙滩的东西埋掉:“也差不了多少吧,大概。”盘里的凉拌海带丝被拨得乱糟糟,“不是很熟。”
“这样啊。我本来听说,你和梁衷关系还蛮好的,经常一起上下学之类。还想着问问呢。”徐笑有点沮丧,虾肉往调料里浸一下,如同把她的心脏一并摁进去,提出来时醋混着一点碎屑洒在碟外。
虽然早就预料到,但当突然这样提起了,鼻腔还是涌上来一股陈旧的水腥味。于详焉还在犹豫顺着这句话问“啊,谁说的”还是“为什么说这种事啊”会不会显得太奇怪,又太迫切。徐笑就把肉放进嘴里:“说觉得你很好看,感觉和梁衷势均力敌什么的,说比A班那女生看起来和他更相配。”为什么梁衷是计量单位啊。
“然后就有人说什么以前你和他同桌过。说你真的变了很多,又好像没变多少之类的,想找你□□结果发现你没加班级群什么,也没怎么仔细听。”
实际上她加过,有老师的群,没有老师的群她都在,只是都退出了。全年龄段共通的残忍是划分圈子,那时就已经初见端倪。班级里还有一个没有于详焉的群,梁衷退出以后人数就从50变成49。头像纯绿,像富营养化的池塘,就后门那条。徐笑继续说:“我也觉得,你和梁衷看起来很配的。特别是今早上和你站那么近的时候,看上去真的很养眼。”
她不知道怎么回应:“……啊啊,这样啊。”
好吧。改变什么的,般配什么的。别说这些同学,于详焉有大把自由无人看管的时间,早就把这些翻来覆去想了个遍。人需要思考如需要呼吸,这条真理贯穿人类的发展历史,在单独个体上也一样。帮外婆做家务时,她和邻居家弟弟争先爬上平房楼顶,那里时时有鸟类叼来的宝物——同时很宽敞,有次她还花大半天用旧椅子做出空隙供自己蜗进去。如果轮到她,于详焉会在上面多花一点时间。虽然看过去都是如出一辙、层层叠叠比她更高,遮住往外延伸的蓝天的灰暗楼房,烟囱里喷出来的蒸汽像火车快要启航的汽笛。有户人家废弃的院墙上长满爬山虎,染得整片街区都是深浅不一的绿色。后来学了英语,颇爱显摆的于详焉给这里起名叫格林一巷,听起来如同铺满樟树叶的德国大道。
日复一日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她倒是很期待哪一天或许天会塌下一个大洞,巨人的手伸进来。也很期待独独只有这一座房子沉入地底宫殿。但这并不可能,天塌不下来,土地也无法上升。她总是觉得手上缠绕一层若有若无的金属质感丝带,长大一点后缠住她钝钝的心脏。那是一种悲哀——恒久不变的事物伟大,让人胆战心惊:正是因为稳定才如此美丽;同时因为千篇一律而让人想要逃离。
这样矛盾世界观的存在和她的眼睛一起成为新奇的玩具,于详焉用家里的电话打给梁衷:“我知道答案了。”
他“哦”了一声,听不出意思:“是什么?”
“世界是调色盘,五颜六色混在一起,就会乌漆麻黑。是苹果,放久了就会改变颜色。是长长的烟囱,不停地喷出遮蔽大家视线的蒸汽。”
长大并不等同于改变,只是时间在张开AT力场后将里外的心之壁都点了加防——这只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控制情绪、变得普通、说话方式和内容。制作陶器时手指下歪歪扭扭变化的开口,使容器内真正的自己得以保存。
听到这个回答的梁衷依旧嗤笑一声,翻动书页声清晰。那是本漫画,风格独特却比较冷门,梁衷在他家书房里塞了两套,一套收藏一套看。他说出一串了不得的话。比起她与这个年纪相匹的说辞,那些巧妙的遣词用句和条理分明的逻辑沙沙吐出,像削出不会断的苹果皮。最后提醒她:“……不用强行要和我贴近。想法没有参考,也没有答案。”
她和梁衷的亲近就建立在这种事情上。宏大,自以为宏大,不切实际,偶尔又奇妙地对的上现实的电波。他们建立话题,扩展思维,寻求答案。无聊又有趣。
于详焉知道梁衷就是这样一种人,这样一种天才,拥有一种天生就应该享受孤独的能力。或许也不是天才,至少在她眼里是的。有这么一种谈论世界的勇气,一种提前几年降临的中二病也是好的。他在谈论那些的时候不让她眼花缭乱,和人们看着高超的画家往画布上涂抹色块的时候相似,只有平静。久远的,不切实际的,无论是否睁眼,都想有小小的黑洞横亘在四周,源源不断地吞掉超出正常人需要的五感。最后只剩她自己,还有面前握着铅笔涂画的梁衷。
正因为如此,她对于梁衷的印象也顶多是将会成为伟大的哲学家,坏了想是邪//教传教士。而非恋人,她就算是从海桥最高那栋金融大厦上跳下去,也无法想象他对着别人甜言蜜语你侬我侬的样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孤高的灵魂不需要羁绊之地。
于详焉有自信,梁衷也不会变的,甚至比起她来说,他更难从源头上澄清变色。与梁衷认识后度过的一年永远是她对于和泉的,少数不愿抛弃的事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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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第一节音乐课的时候方原才匆匆忙忙从教务主任处回来。音乐老师年轻,问及他缺席理由,课代表故意回答是早恋被抓。刚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方原一桌的空缺,以七十迈速度赶来的方原就顶着汗出现在教室门口。
老师早早立下规矩,违反班规罚唱。就算一再解释原委,他也没逃过被指定唱《后来》的命运。全班一同打手鼓,徐笑倒在于详焉肩上笑得抽搐,没忘记挥舞手臂。于详焉在歌声里隐约看到“有只秃鹫满载而归后发现孩子被人掏走”的悲惨剧情。
“不带这样,真不带这样的。”音乐教室离教学楼有段距离。向下走的大斜坡上,方原推开揶揄他情歌王子的男生,悲愤道:
“这一生最大的耻辱!到了小象的老巢以后,那里还有一对男女生,一对女生,都用知音一样的,“我懂”的那种眼神同情地看着我和陈方企!我真的他妈的,什么叫凑好了生态圈啊!陈方企女朋友要从围墙跳下来给我吃巴掌了啊啊!”
走的近的一圈人都狂笑起来,有人假装打电话:“这就打电话告诉嫂子。”
“没事,没事。”穿篮球服的男生安慰。“被砸的时候注意保护好自己。喊老公你说句话啊。”
“什么人啊!”方原挪出课代表权威。“等着我收作业的时候偷偷把你们的放回去,让我郑桦兽抓死你们。”
“那我干脆不交了。老公,我更想被你抓!”谁掐细声音接嘴。于详焉隐隐闻到游泳池温水的漂白剂味道。花坛里杂栽挂着牌子的花草树木,风吹过来,有颗树果子的味道像鸡屎。他们做贼般闭紧鼻子,等到过去后嚷嚷着互相指着说对方肯定是偷闻了,饿了的话可以去厕所走一遭。
短短一周,这并不同于在海桥时更让人眼花缭乱的,更贴合成年世界般光怪陆离的生活。小地方像干净整洁的石膏体,总是会误触到从来都属于这块土地的危险机关,抚摸起来有厚实的触感。于详焉呼吸通畅,忽然觉得真好,真的,挺好的。
总是试卷,游戏,八卦和大脑,听起来毫无逻辑也普通至极的这些要素一旦更换了配合场景,展现出无与伦比的效果。
这与海桥听起名字来就让人肃然起敬的闪闪发光不一样。周围的一切都沾上乳白色的痕迹,小学同学玩的史莱姆的闪粉打散了混到里面,白色的拥挤里,这是她允许自己记住的崭新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