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止增

4、第四章

　　早读和第一节课于详焉都挺精神。方原带她去的早餐店价格实惠，用料也很扎实。蒸笼腾腾的热气里她一连啃了两个豆沙包和一杯甜豆浆，和方原分吃一块烧饼。扎着汗巾的老板娘故意说：
　　“小圆，怎么这次带的女生和上个星期的不是一个人啊。”于详焉对这种玩笑没什么所谓，但一想到方原窘迫的样子就觉得好笑，更是和老主顾们同声附和着要去告诉他家人。
　　“也不带你这样的。”方原抱怨道。单车笼头挂一袋小笼包，说要带给同桌。
　　第一节课后有晨会，离下课还有五分钟时，班主任就在门外等候。英语老师今天状态不错，提早讲完课，吓唬门外人影，大声道：“先把这道题讲了。晨会我总结，咱们主角得最后出场啊！”他们班英语物理老师值周，杀熟挑刺，又是勇夺第一。话音刚落，郑桦急忙与下课铃同时探进头，招呼哄堂大笑的同学们最快速度集合。
　　按身高来排，于详焉被安排在徐笑的前一位。不断戳着她脸的喧闹声里，队伍向楼梯口慢慢蠕动，她被困在高大男同学和墙壁的狭窄空间，徐笑拉她一把，解释：“今天星期六的话，晨会也就是值周老师总结这周情况，提点建议。不过郑桦说今天有领导来，应该还会安排个人上去演讲什么的……”
　　人流瀑布般冲散她的声音，有发现自己没跟上自己班队伍的人大呼小叫地穿梭过去。明明气流速度越快，压强应该越小才对。闷热的空气中气压陡然上升，像不断膨胀的气囊挤压她的身体，四肢沉重如刚从油漆罐里爬出来，一边挣扎，颜色一边凝固，拖拽她下沉。
　　于详焉刚要开口，身边一朵朵巨大的浪花隔空打牛般将她的话语推回嗓子眼，她扶住墙壁。突然间，有股力道贴上她的脊椎中部，扯住校服针织背心往上提。于详焉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循着那股不断输送的力道走，往楼梯下走，宽阔的广场上走，逃离狭窄的楼梯间，最好也逃离人类——于是当她安安稳稳站在坚实水泥地上时，她还没反应过来要道谢。她愣愣往身后看，楼梯口还在一股一股地迸发着人流。
　　她闻到一股有点熟悉、有点陈旧的味道。非要形容，就是在阳台上晾的番薯干旁，被太阳烤暖的棉被。判定是个好人。于详焉在心里说了很多句谢谢谢谢，一边下决心，下次晨会一定要挑准最后一批下来。
　　班主任指挥他们排好预先预备的四列队伍，徐笑又正好站在她身边。英语老师结束发言，下台方式犹如刚在联合国会议发表完提案。趁四周掌声还没还没停止，徐笑目不斜视，悄悄开口：“刚刚下楼梯的时候，梁衷站在你后面唉。”
　　于详焉拍掌动作一顿：“啊。梁衷？”
　　“你没注意到吗……好像今天就是他演讲。”郑桦从队伍另一边踱来。徐笑噤声，小幅度动着嘴型，
　　“……注意看啊。”
　　主席台边沿，英语老师潇洒把话筒让给手长脚长的男生。台下队伍小幅地爆发出一阵骚动，被各班主任遏止住，各个像被人提住了脖颈的鸭子。那男生等待场面平静，面无表情打开话筒开关：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各位同学们。大家早上好。我是高一A班的梁衷。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梦想的长度》。”
　　即使从如此遥远的地方来看，和身后恰好升到人文馆顶端的太阳比起来，他也依旧是最耀眼的角色。少年的头略微垂着，笼统地追随行行白纸黑字。几乎全程都是情感起伏极小的捧读。有老师在台侧提醒他要和台下交流，他这才想起来什么，不咸不淡地直朝台下扫了两眼。目光仿佛装有追踪装置，在大致确定范围后，直直朝某个方向掷来。
　　这样麻烦的疾病寥寥无几的好处，就是能辨别自己是否自作多情。厚重的蜂蜜从额头老老实实滴落，以及下眼睑的刺痛无一不在大方昭示：是在看你。
　　背脊处被人支撑住的温热和眼眶一起生理性地变红。于详焉强忍着挺直腰板，没有躲闪地看回去。她明明看不清对方的脸，却能敏锐地捕捉到他说“远”这个字后麦里转瞬即逝的气音，是嗤笑的尾端。
　　徐笑看她目不转睛，自豪口气：“是很帅吧，就是放到市里去也算特别出众的了。完全可以和高二的体育生学长争争一二了。”
　　周围点头表示赞同，激动得从脸颊红到耳朵根。郑桦以为晒伤，关切地让班长扶一位女生去医务室。
　　明明那人五官都模糊成像素点。于详焉红着眼睛，面无表情附和：“……嗯。很帅。”
　　其实她对长相并没有什么执念。这个年纪的男的其实都一个样，靠汗水和性激素堆叠起来的萌动并不存在。并不是没人和她表示过“喜欢你”这种倾向，但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都通通被她拒绝。于详焉接触过数以万计只是靠数据和文字堆砌起来的优秀男性，也见识过无数满身被灼烧出蛀洞，却始终为此沾沾自喜的真实世界的男人。对这个群体实质上更避之不及。
　　回到班级之后，于详焉尚且沉浸在没有来由的惶恐中惴惴不安的时候。一班新来的被梁衷帅哭了的这个消息就已经比春雷还快地击穿土层，迅速传播到各个班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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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暂时还没有人提起那些事，却有蚂蚁在她背上爬上爬下。食堂里的吵闹被饭菜一蒸，更像梅菜扣肉被整盘扣在上面。于详焉抖了抖，拍拍身边拿着空餐盘的徐笑，刚好身后的方原长颈鹿一般想要偷听。他没料到今天同桌请假，约好一起吃。
　　“虽然自己这么说不太好。但是，是不是有人在看我们啊。”
　　徐笑看侧边身后鬼鬼祟祟俯下来的方原，笃定回答：“是方原。”
　　“也可能有他。就是那种，看热闹？看新鲜？总之那种有点刻意的视线。”
　　徐笑感叹于详焉第六感之准确，一边讶异她是不是真被勾了魂，就连她这个乐子成梗都不知道。徐笑想提醒她，却被方原戳了戳，食指竖在嘴边拼命嘘。口型做的是：在后面。
　　谁在后面？徐笑的第一反应是教导主任，于是站直了身子，为了掩饰说话的事实也向右边晃了晃，装作一副只是站姿不好的无辜态。
　　方原也站好，随同于详焉往前进一步。梁衷就站在他身后，徐笑要是现在说了，要是给说不定还不知道这个消息的本尊听见，于详焉的脸也算是丢得干干净净了。
　　“……就是和你隔着个人的那女生，听说听你演讲，被你帅哭了。”
　　陈方企用自以为小的声音指点，就连前面的方原都听见。两人初中同学，中考前夕一起逃课打过球，念检讨的晨会上坦诚自己没考普高的想法，约定职高手牵手。放榜后被同班同学用扫帚追杀。
　　方原转头瞪他：“说说说，要不是球没带，给你这张嘴暴扣一个。”
　　“来啊。今天下午训练，想不想成为球队第十人？”
　　意识到什么之后，他忙接道。本来就不是为了让人家女生难看，见连方原都能听见，想必是低估了自己的嗓门。也就识趣不再提。
　　他俩还在聊着，徐笑反应过来并不是教导主任小象，转头在扫到梁衷的时候迅速回过头去，用胳膊肘轻撞看不清今日菜单的于详焉：“看，梁衷。”
　　于详焉没听清，茫然地往她示意的侧后方看。迎面撞上那双较常人来说颜色更浅的眼睛，像被砧板上奄奄一息的鱼用尾巴暴击。越来越浅的色彩，长久荡漾在眼里就越来越接近于月光的银白，平静如一面哈哈镜。敌人使用了晕眩！
　　下意识地，她极其迅速地转过头去。佯装无事，只有心脏还在自顾自地撞着，像关了只苍蝇。
　　刚好轮到她了。于详焉还是没看清那一坨坨黑色的，灰色的，像握力器的，像双截棍的是什么菜色，随便报了几个数字就刷卡端盘子到之前约好的座位。
　　梁衷戴上眼镜。少女胸口一起一伏悠长，嘴唇张合如他们班生物角新养的虎头金鱼，与记忆里只敢从背后拉着他哭出声的女孩重合在一起。递去纸巾的时候哭得更凶，说看他的眼睛会被刺伤。想着就不由得笑出声来，不过也只是一瞬，随即很快恢复正常，低头看单词本。
　　陈方企看看好友，再看看同学，最后与前面同样迷茫的徐笑大眼瞪小眼，做口型：什么鬼？
　　徐笑摇头：梁衷和她认识？
　　陈方企戳戳前面人的背，忍不住问：“认识？”
　　梁衷在其中一个单词上点点，指尖描着字形，敷衍：“……不认识。”
　　“不认识你笑什么？想认识认识？”陈方企觉得很新奇，自作主张，“她不觉得你挺不错的吗？懂了，拉不下脸是不是……等着，哥帮你。”他拍胸脯，越过身拉正在点菜的方原。
　　“干什么你。”
　　“干你。”陈方企轻车熟路，是初中必备打招呼台词之一，多少有点拉旧情的意思。正准备切入正题，胳膊突然被人拉扯。秃顶的教导主任吹胡子瞪眼：“陈方企，在我面前不良用语，跟我去办公室！”
　　“项老师，您该抓不良用语抓不良用语，陈方企该死，我是又犯啥事了……”一并被带走的方原眼睛从没睁得这么大。悲壮氛围里，面对众人敬佩兼哀悼的神色十分不解。脑海中突然飘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线索，好像在班里八卦的时候听到过什么东西。食堂门口，走进来的两个女生交头接耳，小声：
　　“这个月小象业绩超标了呀。又抓了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