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马内利弥撒曲》萨福之歌

4、第 4 章

　　四

　　“慈爱圣天父，我没有火和公羊作为燔祭，我献上的只有赞美和感恩。你亲自用大能的手遮盖我，让我的灵安息在你翅膀荫下。求你降临来与我同在，你就是我的至圣所和逃城。虽则红海翻腾波涛汹涌，你怀抱我展翅风暴上空，我岂有畏惧，因父你仍坐着为王，在洪水中。”
　　男人简单地祷告完，便站起身，拿起插在一旁的银色长枪，枪尖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完美的半圆。他远胜人类的敏锐听力，早就察觉到了缓缓走来的脚步声。星光下的旷野一望无际，由地平线而来的银色人影，仿佛慢慢升起的月亮。

　　“你叫什么名字？”
　　褆摩看着眼前的人类，在动手之前，很有些发问的闲情。
　　“亚伯。”
　　男人的面容和声音都非常平静。
　　“哈，你还真是我们葬在血田的兄弟呢。”
　　褆摩微微低下头笑着，而名叫亚伯的猎手安静地握着银枪——他们都在暗暗评估自己的对手。
　　“人类，刚才你在祷告。”褆摩问道，“你在祈求什么？”
　　亚伯坦然答道：“我希望作为一个人类死去。”
　　“短命的种族。”褆摩摇摇头，“为何选择成为他们？”
　　“为了一个永生不灭的灵魂。”
　　——人类就靠这个来战胜死亡。
　　褆摩低头摘下别在扣子上的玫瑰，天鹅绒一样的柔美花瓣，已经略有枯败之态了。
　　“那么亚伯，你知道红玫瑰的涵义吗？”
　　猎手握紧了银枪，他因为坚定而显得从容刚强。
　　“意为殉教之血。”
　　褆摩一撮手指，血红的花瓣四散飞扬。
　　“没错，”他终于握住镶嵌着金刚石的剑柄，缓缓拔剑出鞘，“那就看看今晚谁要血尽于此吧。”

　　我并不畏惧死亡。
　　我并不畏惧灵魂终有一日灰飞烟灭。
　　我弃绝光明只是为了选择你啊——
　　你明白吗？

　　褆摩掏出了人类的心脏。
　　“以马内利……”
　　他听见人类最后吐出一个词来。
　　天幕呈现日出前那种温柔的鸽灰色，星辰已经渐渐隐没，太阳就快要升起了。
　　他需要回到他的棺材。
　　然而他根本无法动弹，亚伯的银□□穿了他的肋旁，把他死死钉在地上——人类比他想象的更加顽强。
　　他已经根本没有气力，也根本没有意念再动弹。
　　这样已经足够了吧，他终于不辱使命。
　　他转过头面向东方，脸颊贴着冰冷的大地，他想起自己为西蒙读过的诗。
　　“我需要你，只需要你……”他喃喃地背诵着，其实那些字句他也不是记得很清楚了，“……夜已将尽，为什么等待总是落空……我为你开着门啊，即使是清晨倦睡的时候……因我合着的双眼，只为你的光芒才开睫……你如同黑暗中的梦境，你就是最初的欢跃和光明……”
　　就这样他等待着，直到阳光攀上他的躯体和面容。他看着自己慢慢化为碎片和灰烬，据说那该是最极致的痛苦，只是已然麻木的心脏完全感觉不到。
　　不被需要的，这眼睛、耳朵、腿、嘴和双臂；不被需要的，这心、灵魂和血液。
　　就这样消失吧。
　　渐渐升起的太阳，越来越耀眼的光芒，他终于感到自己已经承受不住，必须要闭上眼睛。然而那些挣扎着不肯死去的眷恋，却硬生生地冲上他喉头，化为最后一声绝望的嘶喊——
　　“西蒙——！！”

　　装饰有雕花包角的小木桌上依旧摆着烛台，添加了香料的蜡烛已经熄灭了，只有月光透过打开的窗子射入房间。
　　西蒙翻开膝头的诗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享受过不经思考的阅读。时光不歇，只是神子蒙难的日子还没到。西蒙始终在等待着，独自一人。现在他抽出黄金嵌紫晶的书签放在烛台旁，月光映照，依稀有一些纹路让他停住了目光。
　　他重新拿起来细细地看，两行优雅的字迹，大概是指甲在金箔上划出的吧——

　　“如果读到了这里，
　　请抬起头看看我。”

　　那样的笔迹，还会是谁呢？
　　西蒙翻开了所有夹着金书签的书籍，它们在织出华美图案的羊毛地毯上杂乱地纷纷摊开。
　　所有的金书签上都有这样一句。
　　如果读到了这里，请抬起头看看我。
　　于是西蒙抬起头，在月光里有人看着他，身姿挺秀，白色的华美正装，好像执剑的基路伯，若要转身离开，在视野里优雅地远去一定就仿佛消散的月光。
　　然而那人并没有离开，只是笑着，神情和语气都高傲却带着不易察觉的不安。
　　“威斯敏斯特公爵的封号，已经空闲很久了，不如让我来继承。”
　　那是在多久以前了啊，西蒙发现自己竟然还记得当年是如何回答的。
　　“那样的爵位也配不上你，”西蒙注视着对方的眼睛，那光芒确实美如原石，“你将成为仅在我闍皇之下，独一无二的冰爵褆摩。”
　　——原来他也曾这样说过啊。
　　西蒙深深地低下头，把脸埋在双手之中。由他周身延展出去无穷无尽的时间，好像一无所有的茫茫雪原。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回到黑暗，却依然有月光如影随形。
　　我要如何才能，不再看见你？
　　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他依然等待着自己在阳光下的国度降临。可是又有一些东西永远地结束了，他们终究无法胜过死亡。
　　请抬起头看看我。
　　因为已经不会再有人如此渴求他的注视，他厌倦到不愿再睁开眼睛。
　　然而夜晚的风是如此寒冷，他终于还是忍受不住死寂，便随手翻开一页诗篇读下去，独自一人。
　　“《忆》，艾米莉•勃朗特。”
　　他听着自己声音在幽暗的黑夜里缓缓沉没，仿佛一只濒死的天鹅——

　　“多么寒冷，在地下，盖着厚厚的积雪
　　远离人世，在寒冷阴郁的墓里。
　　当我终于被隔绝一切的时间隔绝
　　我唯一深爱的人啊，你岂能把我忘记？

　　如今你已孤单，但难道我的思念
　　不再徘徊在北方的海岸和山岗，
　　并歇息在遍地蕨叶和丛丛石南
　　把你的脚印永远覆盖的地方？

　　依然会有迟来的光照耀你的天宇，
　　依然会有第二个黎明为你发光，
　　然而我，我一生的幸福都是你给予，
　　我的一生，都已和灵魂中的你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