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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叙旧 ...

  •   听了刘三哥的详细解说,小刚是憋不住地嗤笑,还为没有亲身经历那场闹剧而惋惜,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开会那天是星期六,生产部的小会议室里坐得满满的,大家都没休息,为什么呢?

      “休息时间把大伙叫上来,也是没有办法啊,局里昨天来电话,催着要事故结论,明细责任,今天必须拿出来个结果来。”生产部王部长眉头微锁地开了腔,见大家都沉默不语,“其实吧,经过这几次分析会,事故的经过基本上清晰了,造成大轴弯曲的直接原因也澄清了,就是这主要责任人该由谁担着,还要有个定论。大家都不要有顾虑,谈谈自己的想法嘛。”

      王部长看了一眼热工主任老赵太太,对方心领神会带头发言,“我说吧,我认为事故的主要责任在发电部!运行值班员参数控制的不到位,机组振后打闸不及时,这是明睁眼露的事。”她那对杏核眼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

      “赵主任,那不对呀!如果你的测点不出问题,抓紧修好,能出这么大的事故吗?现在揭缸了,你自己看去,测点是在外面坏的,可那天你们热工非说坏在里头,处理不了,这是谁的责任?”司机老毛一听就火了,同样耿耿着脖子不示弱地反驳道。

      “唉,谁说坏在外面?老毛!你拿出证据来,有证据没有?要没有,我告诉你,你这就是诬陷,是要负责任的。”

      班长张世贵和付班长罗巴乔此刻一致对外,异口同声地喊起来,“怎么没有?揭缸那天,是你们班的小阳检查发现的,刘值长,你也在场听见了吧?正好,小阳在这儿,你问小阳。”

      “我,我,不记得了。可是,可能,可能是……”众目睽睽之下,小阳的脸上像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一会儿换一个颜色。

      “哼,他年轻不明白,瞎说话,平时就稀里糊涂的,不好好学技术,本来就是搁根部坏的。你们运行净欺负人,呜,呜……”老赵太太于是捂着脸痛哭起来,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王部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大家都冷静一下,不是已经统一认识了吗?还纠缠在鸡毛蒜皮的枝节上干嘛。我早说过,我们看是不同的部门,但在局里的眼里我们就是一个整体,为企业做点牺牲有那么难吗?你们谁家养狗了?用个不太文雅的比方,现在有一堆狗巴巴,你不小心踩上了,最紧要做的,是把它拾起来埋掉,不要到处去蹭,搅得四邻不安,我看还是把这个基调落在打闸不及时上吧,这也是山总的意思。”
      经他这么一锤定音,会议室里马上鸦雀无声了。

      “当时,谁在机头?”王部长那犀利的眼神环视着这属于他的一亩三分地。

      “我。”助手张良怯生生地回答。

      “振了,为什么不打闸?”

      “我当时就请示罗班长了,他让我等一等,进单控室看看再说。”

      “老罗,是这样吗?”

      “不是,我不知道!”

      听到这话,班长张世贵坐不住了,扭头怒视自己的副手,“老罗,咱可不能昧着良心,小良子还年轻,路还很长,不能毁了他。”

      罗副班长腾地一下站起来,“我做为我妈的儿子,我儿子的爸,我用我的身家性命担保,我没撒谎!”

      张班长也激动地跟着站起来,“我虽然生的是闺女,但经党培养了这么多年,要实事求是,不说假话。我用我这条残腿打保票,是你进屋问的打不打闸?老毛可以作证。”

      在座的都知道,老张师傅的腿是去年厂里分新房时,他乐颠颠地去看,不小心掉到暖气沟里摔的,至今还未好利索呢。

      “千真万确,当时控制盘的表计失灵啦,是罗班长进来后确认了就地的实际情况,我才在屋里打的闸。”毛司机一脸正气,字字掷地有声。

      罗班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扪了。

      “老罗啊,那就你填表吧。不要有顾虑,你之前的工作大家是有目共睹的,要卸掉包袱嘛。”

      这时,我们王部长的脸上已是响晴白日,万里无云了,“看看谁还有补充的,喂,坐在墙角的那个小同志,你怎么不吭声呢?”

      刘值长马上介绍道:“那是刘庆东,事故时就开了个疏水,弯轴跟他没关系。”

      “哦,知道,知道,你就是那个开疏水的小同志啊?”王部长的嘴角咧了咧,想笑,但又忍住了。

      “那好,就这样吧,散会!”

      当大家鱼贯而出之后,刘三哥走到下一层缓步台时,就听会议室里的王部长在悄声地叮嘱着,“晚上想着接孩子,我陪山总有个应酬。”随后是赵主任笑着回应,“少喝点酒,我给你留门。”

      “老罗挺倒霉呀,平时张张罗罗的,道道趣儿,以为自己是大班长呢,哪儿有事哪儿到,原来是瞎张罗。”小刚给出了定论。

      刘庆东富有深意地浅笑着,用手指蘸着桌子上滴落的酒水,一笔一划写了个冤字,“全厂上下都知道,一号机弯轴是由于内缸内下壁温度测点坏了,我们值启动时温差没看好,猫拱背了,造成动静磨擦,特别是打闸不果断,停机后一测挠度十四道,都以为我们是事故责任者,其实罪魁祸首另有其人,老罗填表比窦娥还冤。”

      “啊,还有内情?”小刚顿时兴奋不已。

      “我们也是半年以后才知道的内幕,那天我们下班后挠度已经下降到七道,如果再盘半天,可就没事了。山总却心急如焚,来了个二次启动,犯了大忌,一下就给造弯了,事发后还隐瞒不报,不让交账。”三哥极为鄙视地哼了一声。

      “这电厂都变成阎罗殿、夫妻店啦,我要是不辞职,早晚要毁在他们的手里。”张小刚感慨地看着杯中白色的泡沫。

      “那可不见得,还兴许你已是部长了呢。”

      明知道对方是在吹捧自己,可听着还是很受用的,张小刚嘿嘿地笑着问,“怎么地呢?瞎说,你们干了十几年都没干上去,我个毛头小子能一飞冲天啊?副值班员、助手、司机、副班长、班长、副部长、部长,得升多少级呀?”

      刘三哥不认同地摇着头,“凭着你这么上进要强,趟黑熬夜学规程的劲头,没的说,在基层锻炼锻炼有可能上去了呢,连你姚大爷都夸你是棵好苗子嘞。”

      “三哥,净拿我开涮,我熬夜学习?一拿起规程我就犯困。”张小刚咧着嘴露出整齐的白牙。

      看他只是在笑,一付不可能实现的表情,“小刚,你还别不信,我给你讲段公司招聘的真事吧,你这总公司开发部部长的儿子也差不了的。”

      于是刘三哥惟妙惟肖地讲给他听,这也是发生在张小刚离厂后的事。

      在电厂五楼会议室里,总经理例会如期进行中,前两个议题顺利通过了。总经理山哥翻了翻那页会议提要,“好啦,我们来看看下一个议题是什么?嗯,生产部要选用一名精细化统计专工,诶,原来不是你家淑琴负责这个吗?”,他转头向总工程师林祥看去。

      “山总,这个月底她就到站了,回家享福喽。”祥哥立即送上灿烂的笑脸,然后一丝不苟地解释说,“精细化统计很重要,这也是您提出来的,对生产动态监控、实时反馈和效率的提升意义重大!这次一定要选个年富力强、有较强的责任心、有较高的语言表达能力,有较好的沟通能力、还要有一定的生产经验的同志,最好是个女同志,女同志心细,利于统计工作。”

      “时间过得好快呀,我们一个班的同学都有退休的了,田总、辛总,想当年淑琴可是我们班炙手可热的班花嘞。”侧面坐着的两个副经理同样是深有感触,唏嘘不已。

      一番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之后,总经理严肃地看着与会人员,“你们有人选吗?要公开透明,择优选拔呦。”

      人事部玉部长赶忙汇报,“山总,有啦,人选是从发电一线考虑的,都是有着几年的生产经验、品质好、有上进心、表现突出的优秀女同志。一共有三名,嗯,分别是莫言、小雅、朵朵。”

      “朵朵!方科长那姑娘吧?哈哈,她干这活可不行,太内向,太老实,她爸爸跟我提过,能不能给换换岗位,说是一上后夜班,孩子就发愁掉眼泪。”

      “那个莫言怎么样?”林副总经理对这个女职工是有好感的。

      “毕业入厂五年了,学校学的是热动,专业对口,工作上一老本实的。文体活动也很活跃,主持过历届的公司大型晚会,口才好,讲演比赛名列前茅。对了,她正在念不脱产的研究生。”

      “很优秀吗?年纪是不是大了点?”总经理山哥像是不经意间提出了异议。

      “不大,今年二十六岁,属龙的。”人事部长一丝不苟地如实汇报。

      “我是说小雅比她年轻两岁,年轻就是本钱,接受事物上手快,我的想法用小雅。另外,老黄的情况我了解,我和他是一起念的函授本科,他年纪大了,需要孩子照顾,小雅倒班忙不过来。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念的是中专,可心灵手巧,敢作敢当,办事麻利,从小就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我看她是块好材料。至于这个什么言,哦,莫言,本科毕业,还念在岗研究生,那就更应该理论联系实际嘛,年轻人多学一点没坏处。我记住她了,再有机会,优先考虑!”山哥的表情舒缓了许多,如释重负般摊开着双手。

      “山总说得是,考虑得全面。”与会的几个人随声附和着。

      “还有一件事,三期扩建处刚刚打来报告,需要增加一名会计,要懂现场的女同志,您看?”玉部长临时加了议题请示着。

      “让朵朵去!这孩子老实,不多言不多语的,不会出问题。好了,就这么着吧,都安排好了,没事散会。”

      “山哥不是被董事长撵走了吗?现在电厂由大集团管理应该步入正轨了。三哥,原来一个值的老同志都好吧?锅炉坛班长的儿子考上同济大学建筑系没?那可是响当当的学霸呀。司炉古师傅的儿子那残疾眼睛耽误考学了吗?”小刚还是对老单位、老同志念念不忘啊,魂牵梦萦很是关心。

      “小刚,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啊,不光记挂着老朋友、老师傅们,连他们的孩子还牵肠挂肚的。没说的,三哥我敬你一杯。”两个人碰杯相敬一饮而尽。

      “兄弟,人算不如天算啊!”刘庆东有感而发。

      “怎么地呢?有岔劈啦?”张小刚听他话里有话。

      “兄弟,大集团管理就没漏洞啦?就不任人唯亲,华而不实啦?学霸就能百战百胜,临场不乱啦?听我给你说说那两个孩子的事,真是意料不到啊,高考成绩与估算的都差了五十分。”

      时间一下子推回到十几年前,要说我们电厂运行单元里的同志们,相互还是挺团结的,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彼此都很关心。

      单元长坛师傅是公司改制后,由班组制变为单元制的第一任单元长,他常对属下职工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这不,今天是高考发成绩的日子,一大早,刚接班,电气值班员杨玉环的尖嗓子就嚷开了,“坛师傅,坛师傅,你儿子考多少分啊?够同济大学的提档线不?”

      老坛的儿子在省试验念书,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的,这个奥林匹克、那个全国比赛总是榜上有名,他两口子就想让儿子考上同济大学建筑系,将来的人生目标是贝聿铭。用他们的话讲:“清华想过,那是云彩;同济现实,那是白菜,云彩是看的,白菜才是吃的。”

      “坛师傅,你家孩子没问题,学习那么好,保准得克一百分。”小舌头有些短的锅炉副值班员小尹子,扯着嗓子恭维道。

      零米值班员小于正走进单控室,他脚上穿着长筒水靴子,湿捞捞的,裤腿子上还溅了几处污泥,像是刚刚捅完灰沟。本是湖南人说话带着方言,却总笑话别人的讲话不标准。

      记得有一回,公司派一些同志外出学习,其中就有小于。他回到家,便对媳妇嚷着,“给我准备行李,明天我出差学习。”

      “上哪儿学习啊?”

      “上哪儿呀,荷兰。”

      “真的?那么远,你们厂子工资不见多,学习可敢花钱。”

      “这叫有钱花在刀愣上。”

      “荷兰可是很开放的啊!你……”

      “媳粉放心,喝点酒我还行,腊些事可力不从心了。哼哼,再说,还有公安局,我怕抓。”

      “怎么荷兰还有公安局,你到底去哪儿呀?”

      “荷兰呐!郑州、洛阳的腊个荷兰呐!”

      本来自己的脚不正,却笑话别人的鞋歪,他一进单控室听到小尹子的发音就想乐,憋不住噗呲笑出声来,“呦,尹锅锅,女言大师,杀天不见得刮目相看喽。啥玩意,七百分就七百分呗,一个字愣整出酿个字倷,分不够啥也没用啊。”

      锅炉助手小范正用指甲刀拔着没几根的胡子,听杨姐提到了高考,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一声不响的司炉古师傅,“古师傅,你儿子考了多少分?”

      司炉古师傅家里有俩孩子,大儿子在市一中上学,今年也高考。成绩虽不突出,但挺用功的。因为打小一只眼睛有残疾,像医校、军校限项报不了,只能盼望去西大学工科,一模、二模、安慰模的分数不理想,就算使劲翘脚可还差那么几分。

      这时,站在地中间的老坛,越发显得抑制不住的兴奋,平日里慢条斯理的他,今天语气加手势,表达的幅度和频率都加大了数倍,声音里还带着点小激动。

      “净瞎说,考得没那么好,高考总共七百五十分。成绩得中午十二点出来,打咨询电话,输入考号,就啥都知道了。” 他低头沉思了一下,还是蛮有把握地说了,“嗯,我儿子考完出来说发挥正常,今年的题不难,档次拉不开,就看谁心细了,这小子干啥事都认真,估了一下,差不离六百二十分吧!老古,你儿子估没?”

      和往常一样踏拉着旧布鞋的老古,今天看起来心里特没底,不似以往高嗓门充满自信的他啦,全改成柔声细语低音部了。“我儿子说考的还行吧,最后那道大题没把握,也估了,五百四十多分吧。”

      离中午十二点还有二十分钟,老坛和老古已然似热锅上的蚂蚁,坐是坐不住了,两个人并着膀子满单元室的遛,一前一后,比杰克逊的伴舞还步调一致,怀里像揣着七八只小兔子,抑制不住长吁短叹,嘴里都是同样一句话,

      “快了,快了,快到点啦。”

      他俩的眼珠子一分一秒没离开墙上的电子时钟,就差异口同声喊出倒计时。

      还有五分钟了,紧迫啊!大家的心都跟着提到嗓子眼了,汗毛孔里像藏着几十条小蚯蚓,痒痒的。“咱们上哪打电话去啊?”古师傅着急地问。

      老坛强作镇静,“去林总办公室!”

      于是,老坛在前,阔步挺胸推门而出,老古紧随其后,和平日里一样,背微前倾,踏拉着那双破布鞋,“呲啦呲啦”折磨着地面。

      走后二十分钟的光景,单元的大玻璃门猛得洞开,只见老古挺胸抬头,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工作服敞开着,原本五颗扣子还剩下了三颗,有两颗不知扯到哪里去了?两只鞋踏拉得山响,活脱脱似拿破仑挺进罗马城敲打的军鼓点。

      此时的老古,人乍一看,以为平板布鞋一袋烟的工夫换成了高跟鞋,个子猛然长出了一大截。

      “呵呵,没想到!真没想到!这小子考得这么好,差两分六百分!咋办呢?这可咋办呢?报低了!报低了!” 那时的高考是先报自愿,后出成绩的。

      高调门又回来了,惊喜和自豪此刻达到人生的顶峰,好家伙,若是把头探进主蒸汽管道里,怒吼一声,能把锅炉安全门给顶开,满屋子的人都被感染了,沸腾了,七嘴八舌地替他出谋划策。

      锅炉付值班员庄严头脑灵活,“去找老鲜子,他爸是西大的系主任,把机械系改个自动化跟玩似的!”

      “对,找老鲜子!” 破天荒啊,老古这么多年,第一回提上了鞋后跟,山花烂漫的面容立刻凝重庄严了,二话没说,炮弹似的从后门射了出去。

      又一个二十分钟过去了,单元的门极不情愿地被推开了,坛师傅搓着两只手,似刚打完礁子疲惫不堪,背微前倾,眉头紧皱,原来一扎长的脸,现在又加长了四指,趁出去的这工夫,像被谁抹上了一层厚厚的大白粉,失望无助的表情全呈现在上面。

      “喳,没考好,喳,没考好,五百七,这怎么整?这怎么整?同济是去不上了,去不上了。”

      屋里一下子静得出奇,水壶里电阻丝的吱吱加热声都能听得真切。随着众人那惋惜的目光,他漫无目地原地转了三圈,低着头也从后门蹑手蹑脚地蹩了出去。

      “后来怎么地啦?”小刚还关心着结果。

      “那后来呀,社会的定位和高考成绩的高低不是成正比的,古师傅的儿子如愿以偿,进了西大自动化,后来去了东软;坛师傅的儿子虽然考得不理想,去了河海大学,毕业后进了水利局。现在生活的都不错,听说坛师傅和古师傅退休后在家安度晚年,带小孙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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