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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少女阿凛 ...

  •   谢惟则眼光一凝,单手撑桌跃起,一下跳出窗外,恍如黑燕投进雨中。

      雨打落在身上,实际倒好似真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谢惟则并未在意雨水,他紧紧追着前面人群中的一个人影。

      这群见义勇为的百姓声势浩大,却实在没有章法,谢惟则在空中一眼瞧见毛贼已经拐进小巷,他们却还乌泱泱往前追去。

      他足点青瓦墙头,飞身掠到巷中,落到小贼身前。那毛贼不过是市井中偷鸡摸狗的扒手,哪里见过这样阵仗,被天降神兵谢惟则吓得腿软,在原地怔了三秒才晓得转身要跑。

      谢惟则并未出手,他对下手轻重这件事不太灵巧,而且他看到,对面巷口,也已站了一位少女堵住了小贼的去路。

      他静静看了少女一会儿,显然,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方看到她,谢惟则并未觉得惊喜,不过他也没有转身便走,少女动作比他更快。她冲上来,一记踢腿就将躲闪不及的毛贼在墙上掼晕,然后望着谢惟则惊喜道,“师兄,当真是你!”

      谢惟则上头有三位师兄,下头却只有这一位小师妹,以往任务,要么是师兄带他,要么是师兄带这位师妹,如今她在此处见义勇为,看着不像是有某位师兄带着管教的模样,难道她也是孤身前来?

      “阿凛,你怎么来了?”

      阿凛笑盈盈冲他吐了吐舌头,将毛贼从地上轻松拎起,“你走后,家里头又商量了几回,隐约猜到了这回是要叫你找几样东西,而且必定是很难捉摸的东西。哥哥们都有自己的活,只有我聪明伶俐又是个闲人,我讨了个准许,就跑出来玩了。”

      她很谨慎,同谢惟则说话时都用了隐语代指。谢惟则本想说这可不是来玩的,转念一想,他这一月里坐船赏景、买书遣乐、听曲看舞,甚至还进了一回楚馆见识了花魁,被人带着下水见了回淫猥集会……在阿凛面前,倒是当真底气不足了。

      阿凛将毛贼揪回街上,受了百姓们一顿赞扬,她摆摆手推脱掉给她的谢钱,好不容易脱身溜回谢惟则身边,问道,“师兄,主上到底要你找什么东西啊?”

      谢惟则看着她的脸庞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可他却没回自己下榻的客栈,一个眼神递给阿凛,少女了然,谢惟则随便挑了一家街边的绸缎铺子,阿凛伶牙俐齿,说哥哥要为她量件新衣,两人跟掌柜去后头看料子,路上阿凛心急跑快,险些摔倒,谢惟则将她拉了一拉,这交错之间,阿凛飞快给他亮了牌子。

      这牌子看着似乌铁制成,却暗含一层流动金华,上头阳刻阿凛名姓与身份。他们一门数人,人人各有一块牌子,只有接了主上任务外出时才可带在身边。

      谢惟则查完,晓得了阿凛当真不是偷跑出来贪玩,略一点头,干脆戏演到底,当真给她量了两丈新布。

      谢惟则方才忽然纵身从窗子里跳出,如今把阿凛领回去时,才想起房间里头还有个顾随。

      他只期盼此人有点眼色,方才便该早早回去。

      阿凛跑在前头,将两扇房门一推——

      里头还真就有个没眼色的,一手撑着桌子,浑没站相似的朝门口的他们一扬手,手中正是一卷谢惟则都还未读的《秘戏》。顾随笑道,“谢兄,这回眼光不错,这本绘工精致,可跻身六品了。”

      他一抬头,看到谢惟则身前还站着个少女,忽得正色道,“谢兄,这便是你的不是了,怎么领个姑娘回来,也不收拾下房中摆设,叫姑娘家看到许多私隐。”他边说边将那册《秘戏》掩好,欲盖弥彰般又从桌上收拾来几本,方方正正叠好,生怕来人瞧不见这一摞春情收藏。

      阿凛果然好奇非常,一双眼睛从顾随身上转到书桌,又从书桌转到师兄身上。她好似只鼻子灵光的山猫,勾唇一笑,故意挽住谢惟则道,“阿兄,我与嫂嫂在家中等候你快半个月了,你迟迟未归,我这才跟着人出来找你。这些莫非是你准备带回去的礼物?”

      顾随听了他这话,便含笑看着谢惟则,等他要如何作答。

      谢惟则想起书局老板的吆喝,回道,“这些是男人的消遣,不是给你嫂嫂的礼物。”

      顾随听罢一阵大笑,道,“姑娘,你要随口编个幌子,也不该说谢兄已经有了媳妇,女人看男人,看的兴许只是个皮相,男人看男人,却能看出很多里头的东西。”

      他拆穿了阿凛这两句胡诌,转头却又好似信了他们是对兄妹,“那我便先告辞了,不打扰谢兄同妹子叙旧。”

      他径直要走,这回规规矩矩去了门口,阿凛却把他叫住,“喂,我叫阿凛,你叫什么名字,是我阿兄的朋友么?”

      顾随拱手道,“在下顾随,一介富贵闲人。”他将要离开,一双眼睛却压着眼睫弯出了一道风流多情的态度,剪出两枚心上的月似的,全轻飘飘送给了小姑娘。

      待他走到楼下出门,阿凛仍在窗口看他,她喃喃自语,“他可真是个怪人。”

      谢惟则道,“他看我时,大概觉得我也是个怪人。”

      阿凛回头不满,“谢师兄哪里古怪?主上和其他师兄们都说你最规矩听话,总叫我向你学学。”

      谢惟则目光掠过顾随方才垒好的书册,见那本《秘戏》里仿佛夹着什么,他翻开一看,竟然是一朵杏花。

      早该谢了的春天,不知怎么在顾随手里,倒能留得这么久。

      谢惟则没动这枚花,重新合上书页,“规矩、听话,可我在自从离开文京,却没有话可以听了,阿凛,我时常会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如何去做……”

      阿凛眨眨眼睛,她眼里的谢惟则是个好看又安静的师兄,他们单独在一块的时候很少,往往谢惟则跟着别人出去做任务,回来汇报后便又是新的任务,不用外出时,他们数人也有许许多多其他事情要做,桩桩件件都是至高机密,连彼此的脸都见不到几次。

      如今听谢惟则这样一说,她忽然记起四五年前,那会儿她还很小,谢师兄跟着大师兄不知是去了哪个很远的地方,大半年之后才回来,回来后他又大病了一场,休养了足足三个多月。

      后来等谢惟则病好了,主上特准他们在文京灯会上外出游玩,谢惟则跟在师兄们身后,像一缕美丽却凄楚的游魂,他一步步跟着迈步,比她小时候学走路时都显得笨拙多了,师兄们看到他这个样子,大概有些无奈,有些不忍,但最终还是已经习惯的心硬占了上风,叫小小的阿凛去带着他走。

      阿凛跟在谢师兄身边,她仰头望着整条街的繁华风物,问,师兄师兄,你没有想买的花灯吗?

      谢惟则当时也恰似如今,他茫然地环顾了一圈,周围彩灯林立,鱼龙纷舞,他明明站在文京最辉煌喧闹的一夜华光之间,却似乎未沾染任何一星烛火。阿凛当时甚至恍然,谢师兄好似不是个人,只是个影子,是不是只有最炽烈的太阳,才能把谢师兄照热?

      谢惟则把所有花灯都看了一遍,最后又望向师兄们,但师兄们对他皱眉然后摇摇头转身,最后,谢惟则只能在她面前蹲下,问道,“阿凛,你觉得我该买哪一盏?”

      阿凛此刻又想起了这桩事,她此刻已比当时懂了许多,她忽然觉得,谢师兄好像有些可怜,如果没有人对他下一道命令,他便连自己该如何活着都不晓得。

      她想了想,试着问道,“师兄,那你要不要试着,在有问题的时候,先自己想个答案?”

      “比如说…方才那位,他算是你的朋友吗?”

      “朋友”这二个字,在谢惟则脑海中乍如惊雷,一阵锐痛刺来,鞭出一身冷汗。谢惟则缓了一刻后,慢慢道,“我们这种人,大概是不会有朋友的。”

      阿凛望着他,眼神中似乎有悲哀,但这种痛色也短如蜉蝣,因为连她此刻也觉得,怎么问了一个这样奇怪的问题,他们这种人,本来就是不会有朋友的。

      阿凛既然名义上装作了谢惟则的妹妹,就在他隔壁住下,一顿饭后,谢惟则同她说了那道奇怪的密令,阿凛思索片刻,“虽然不晓得主上是要来做什么,不过我兴许猜到了主上为什么选择谢师兄来。”

      “为何?”

      阿凛酒足饭饱,重新精神满满,她道,“这当然是因为,谢师兄你是最不解风情之人!如果连你都觉得这是其中佼佼者,那一定便是全天下最让人销魂动心的!”

      谢惟则被她这样评价,倒是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意,“那还真是难了……”

      这桩任务,岂不是必得让他心动才行?

      *
      接下来数日,谢惟则与阿凛当真像一对外出游玩的兄妹,阿凛不用看师兄的锦囊,似乎也在做和当时的谢惟则差不多的事,她一个小姑娘,能面不改色地出入书局后头的隐秘小仓库,换上男装去各处酒楼听曲还打赏姑娘们,甚至买了种种床上那事时的用具仔细观摩,短短几天之内,她似乎已经比谢惟则更熟悉榴州城内各处乐子。

      谢惟则被她带着,倒好像自己这任务已可以卸任了,全交给小师妹就得了,他才是那个跟着需要长见识的人。

      但阿凛虽玩得开心,可真让她选几样去交差,似乎也找不到。

      “我读了《林娘儿》,觉得挺好,可阿兄觉得平平,想来主上也不会觉得有趣;曼娘虽是颜色殊丽,可听说比之朱楹娘子逊色许多,而阿兄也觉得朱楹虽美,不能心动……唉,我若是也能见一见朱楹就好了,真想知道,天下那么美的女人是什么样的。”

      阿凛此时正是男装打扮,由装妹妹换成了装弟弟,同谢惟则坐在青翠馆里。这里同闹红楼都在一条大街上,名字上更是一红一青,因此攀上了名头,打出了招牌,活脱脱成了烟花之地里头的双璧。

      既然是双璧,那么想也想得,闹红楼里头专是女人,青翠馆里头便专是男人了。

      谢惟则同阿凛都是一副绝好的皮囊,踏进这里头时看得管事的眼睛一亮,来嫖的眼睛一热,正在卖的眼睛一红。谢惟则怎么也是做师兄的,在师妹面前无师自通了些护幼的诀窍,进门便要了包厢和酒菜,只不过上楼时还是得靠阿凛,小姑娘浑不要做男人时的脸面,大咧咧说自己头回来见识,唯恐雄风难振,需要慢些酝酿,叫他们别急着送人上来。

      他们坐的包厢有扇窗对着楼里头,阿凛点评了一番,想起朱楹很是可惜。

      谢惟则如今再听到这个名字,便也同阿凛讲了前几日经过,略去他与顾随种种接触,只说了同那人夜探了湖底。

      阿凛听得咋舌,“一群腌臜男人,怎么不去跪在老太脚下替人捧着鞋!”她想想都觉得离奇,又说,“这种陋习,虽有人觉得算得风月,但我想主上绝不喜欢。”

      “揣测上意……阿凛,那你觉得,主上究竟想要什么?”

      阿凛咬了个果子,“虽说主上没点名要美人,可我总觉得,果然还是送个人去才是最好的?”

      “主上一年已有那么多新人了,难道还会把这事特地交给我再办一次?”

      阿凛指点道,“阿兄所言差矣!男人么,总是喜新厌旧的,院里美人怎么会嫌少?要我说,恐怕我们把几个主上平日冷落的重新送到他面前,主上都会认不出来,当成个新人呢!”

      谢惟则肃然,“阿凛,慎言。”

      阿凛说完也觉冒犯,左右望望空气又一缩脖子,仿佛哪里就会有个人听见了,去打她的小报告。

      可她还是嘴硬,犟道,“那就不说主上,换个风流些的男人,恐怕都认不全自己萍水相逢过的红颜哩。”

      谢惟则疑惑,当真如此吗?阿凛同他不太一样,他从小就被师兄们带大,可阿凛是十岁上才加入他们,据她自己说,她以前见识过太多人心了,所以论起识人,谢惟则接触过的男子兴许真的没有他多。

      他能拿来供他参照思考的男人都没几个,要是真要想一个风流人物,那也只能想起才认识的顾随。

      ——如果是这个男人,恐怕他的红颜,单算萍聚的也能塞川堵河了。

      谢惟则低头喝了一盏茶,忽然想到,他好几日没见到顾随了,那天他说不想再去香莲会,难道这就已算正式分了道、扬了镳?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您的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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