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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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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只在远远天际透出几分微弱星光。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筠儿啊,看见那长安了吗?长安……长安,那才是你的故土啊!走,你走啊!去长安,去长安!别回头,别回头……快跑啊,筠墨,跑啊……“仿佛有声音在耳边呢喃。
年幼的温墨筠像被什么追着似的向山下跑,耳畔掠过阵阵风声,他好怕好累,但更不敢停下。
竹林从他的余光里略过,他依稀瞥见了星点火光。跑着跑着,耳畔的呢喃消散了,竹林没了,只有深山老林里的荒凉生机。温筠墨停下来,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抬头,漆黑的眸子里映出了那座竹林里的茅屋陋室。
火光映亮了半边天。不再是黑暗。那燃烧着的茅屋,红色火光里带着白,像案板上的骨肉,一刀刀地割下去,血红里带着惨白,毫无生气。温墨筠静静地看着,无端地哭了起来。他哭得也很小声,像是怕吵到谁似的,一抽一抽的。
袖袋里掉出了一封信。温墨筠小心翼翼地把信捡起来,捧在手上,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信封上,洇湿了半边……
温墨筠指尖触到粗糙的棉被,蓦然惊醒。又是一天啊。温墨筠自嘲地笑了笑,起身下床,就着放了一夜的凉水将脸擦净,水极其冰凉。
“筠哥儿,温家人又来了!”院儿外砰砰砰敲了几下门,却又蓦然止住,换了个极为文雅的敲法,“筠哥儿,在么?那几个娘儿们又来了!”
“来了,急什么,”温墨筠推开门,侧身让屋外之人进院。外头站了个长得壮硕的农家小子,这孩子是镇里一家船夫的独苗子,名唤刘扬。也不知道他家父母是怎么想的,竟然没按乡里的规矩取个贱名,而是起了个上口的俗名。乡里人都说,这名儿是刘扬出生那年一个道士给起的,说这娃儿日后定不寻常,却恐富贵迷了眼,取个普通的名儿就好,别太雅也别太贱。
刘扬兴冲冲地进了院儿,“诶,筠哥儿,你吃早膳了没有啊?我也没有,要不我俩一起?”“那感情好,你先把米淘了,到后院儿采几株荷来。等我料理完前边的事,就回来。”
温墨筠跨过门槛,院前的青砖地上跪坐着几个妇人在哭怨。镇上正是起早捕鱼的时辰,主事的人没几个在家,各家的妇人一边忙活一边往这儿瞥。“诶呀,我可怜的幺儿哇,长得这般瘦弱,日后可怎么办啊!筠哥儿,算是姨娘求你了,你出来,可怜可怜小表妹吧!”
“这筠哥儿也忒不懂事了,他这小表妹长成这般,也不省得体恤体恤本家,大嫂啊,我看您别在这儿耽搁了。这孩子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再祈求他,他也未必肯多分那几枚铜钱来。”
“弟妹,你可别这么说。筠哥儿日后是要考科举的,自是懂得孝敬的——”
“孝敬?我看他这书都读进狼心狗肺里去了!还科举?能当个账房先生都抬举他了!”
“姨娘?小生不知,何时多了两位姨娘出来,连爹娘去世时,也未曾吊唁的姨娘?”那温氏大娘抬头,一双干干净净的皂靴,一袭青衣,立在院门前。
“筠哥儿?”温氏大娘一愣,随即有一把鼻涕一抹泪地号开了,“筠哥儿哪,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小表妹啊!”她把畏畏缩缩立在边上的小女娃子揪到身前,闭口不提当年事
“你看你这小表妹,生的多可怜?哪比得上筠哥儿秀气,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可不是,莫说这满脸菜色的小女娃,便是县令家里的千金,也比不得筠哥儿的好样貌。
“你说你家孩子瘦弱,那我问你,你敢不敢讲我那几个表兄弟带来,再向我求情?”温墨筠垂眸盯着温氏大娘,“想必,他们几个都是油、光、满、面,白、白、胖、胖的吧?”
“这,这……筠哥儿,你怎么还巴望着你的表兄弟几个也食不果腹呢?”两个妇人登时不敢再说。她们来这儿闹,是背着几个老人家来的,哪敢把儿子们带来呢?再说了,这女儿本就贱,又不是生在官家,娇养着做甚?反倒是家里的几个男丁,养的一个赛一个壮实。回头追究起来,几句妇人不懂事就敷衍过去了。
“大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筠哥儿当年孤苦伶仃,温家夫妇的丧事是他自个儿一手操持,你们温家人看都未看一眼,如今哪来的脸面,向筠哥儿哭穷?”刘船公扯着张网走过来,手里提了一条鳜鱼。自家孩子刘扬和温墨筠玩得好,刘船公自是有护犊之心。
“无妨。你们既然不敢把那几个男儿带来,那也别亏待自家闺女。”两个妇人见心思被拆穿,面色苍白。“这样吧,从今天起,每个月把我这小表妹带来,她胖了几斤,我就给你们几两银子。从本月开始,到解试那月结束,每月十五来找我。”
温墨筠抛下这句话,就不在看坐在地上的两个妇人。温家妇人见讨到了好处,也没多留,抓起闺女转身就走。
一只奶猫从院子里迈着悠闲的步伐走了出来,在温墨筠的脚踝蹭了蹭。“莫急,”温墨筠蹲下身子,温柔地把猫抱起来,完全没有方才面对温家妇人时的冷清锋芒,“檀郎莫急,鱼总会有的。不是不来,时候未到。”
烈日当头,平江府外站了大小官员。“这,镇抚大人怎么还未到啊!”知府是个典型的官老爷,出身温氏,虽说不算得嫡系一脉,却也是三房的长子。身边的一众官员也是面露急色。
早一个月前,汴京那里就传出消息,说是今上派锦衣卫镇抚使来巡查。
巡查这事关乎着官员升迁,一般来说贿赂点银两送份礼也就过去了,但这位锦衣卫镇抚使是楚王嫡长子,姓严,名煜霄。楚王乃一外姓王,十年前发妻病逝,皇上替他和平乐长公主指了婚。这位前楚王妃生的嫡子,地位是越发尴尬了。
但皇上似乎对这位镇抚使颇为宠信,甚至隐隐有要将其升为锦衣卫同知意思。升任需要立功。此次巡查,正是立功的好时机。若是查处哪方大员贪污腐败,这功便有了;而这些大员都与世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今上不满世家许久,欲重用寒门,不过碍于太后的情面,一直没有明面上的打压罢了。
平江府的这位温知府温柃濡大人,就算再迟钝,也能看出这层意思。温家立千年不倒,是传承许久的古老世家,也不与本朝新贵同流合污。只是三年前温氏大房事出蹊跷,此事一旦捅到明面上,不止温家本家下不了台,朝廷内外都要受到震颤。
过了许久,临近午时才有一队官船驶来。船上站着的皆是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下官见过严人。”温柃濡带着身后一众官员呼啦啦地行礼作揖。严煜霄虚扶一把,面上却没什么神色:“温大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谢大人。下官在府上备了酒席,还请大人移步。”众所周知,上边来了巡查一定是要设宴款待的,温柃濡亦不例外,虽说摸不准这位严镇抚的脾性,但中规中矩的招待总是没错的。
“不必了。皇上派本镇抚下来巡查,当务之急自是要查视民情。宴席什么的,入夜再办也不迟。”严煜霄似笑非笑地看着温柃濡,“不如温知府随我一起换身布衣去坊间瞧瞧,顺便尝尝平江府的民间风味?”
温柃濡愣生生被瞧出一滴冷汗来。传闻中这位严大人是个浪荡的纨绔子弟,性情阴鸷,没想到竟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狐狸精,和他周旋,估计不必与那几只老狐狸轻松到哪去。
“甚好,甚好。一切但凭大人安排。”事到如今,走一步看一步便是了。
温家旧院里,东厢房颇为热闹。
刘扬在厢房和庭院间进进出出:“筠哥儿,你这手艺是真的好。若是到汴京去,哪怕当不上状元,去酒楼里做个厨子定然也是名满天下。”
温墨筠瞥了他一眼,“诶诶诶,我错了还不行吗——”
“筠哥儿去了京城必定是能当上状元郎的,你这小子,胆子也忒肥了吧!”刘船公一把揪住自家儿子的耳朵,痛得刘扬哇哇直叫,“这小子说话没轻没重的,筠哥儿你……”
“无妨,他很好。您既然也来了,便一起用饭罢。”温墨筠把菜色端到院子的石桌上。一条松鼠鳜鱼,又炒了些应季蔬菜,最后从树下挖了一小壶米酒。
“为难筠哥儿了。这不是有句话吗,叫什么,什么君子……啊对,君子远庖厨,也是这小子不懂事,竟让你这个读书人做饭。”
温墨筠的父母早在十多年前就从温家现在的大宅里搬了出来,在市井间置办了这所宅院。那时,温墨筠还只是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娃子,生得粉雕玉琢。三年前温氏夫妇逝世,温墨筠辞别乡人游学去了。当年他只说了一句话:“男儿当志在天下,云游四方。”
如今回来,十有八九是要参加科考了。不过,这筠哥儿尚未及冠,能金榜题名么?刘船公挠了挠头。
用完午饭,刘船公便揪着自家儿子的耳朵回去了。
温墨筠看着从门前走过的两人,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曲了曲:
他的志从来不在四方,只在那遥远的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