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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试探 ...

  •   魏枞毕竟尚未娶妻,此时若是纳了妾室,恐影响日后的婚事,是以魏夫人根本就未曾往妾室上想。

      然而,魏枞却是停下了脚步,目光悠长地望着远处廊下行来的一行人,他回眸看向自己的母亲,“既是拜了堂便是夫妻,何来妾室一说?”

      魏夫人大吃一惊,险些以为自己幻听了。

      “你说什么?”魏夫人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大了几分,令迎面走来的魏紫好奇不已,然而魏枞却不肯多言,对妹妹道:“我还有事儿,你陪母亲一道儿用饭。”

      魏夫人没有得到预想的答案,正欲多问几句,但碍于女儿在旁只得闭了嘴。

      回到偏厅,魏枞便见到了送信之人,正是自家兄长亲信袁丛。

      袁丛见到魏枞亦是激动不已,他躬身行礼道:“郎君,见到你活着回来真好!侯爷接到您的来信后心绪激动,彻夜无眠。”

      “兄长近来可安好?”袁丛迟疑了一瞬,方才答道:“一切都好,侯爷的身子也比以往更健朗了些。”

      魏枞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展信细读。

      朝中的局势错综复杂,自四年前魏枞的父亲去世之后,他们兄弟二人便失去了最大的靠山,魏枞守孝三年,再次上战场便是出征西戎,现任左武卫大将军程戈为行军大总管,而此人恰与魏枞的父亲有过节。

      魏枞失踪一年,亲信尽数死于战场,也因此失去了最佳辩白的机会。

      一切正如他预料中那般,朝堂之人因他死而复生之事起了争执,甚至有人弹劾他畏罪潜逃应罪加一等。

      朝堂上亦有人历数了魏枞出征北狄,斩获北狄赤狄部落首领,平定巴蜀信王之乱,出使西凉,开辟胡族朝贡的功绩,言辞之间无不是惜才之意,恳求圣人开恩。

      他不过二十四岁却有这般惊人的履历,有人惜才亦有人妒能。

      兄长魏骞的信中只粗略说了朝堂的形势,嘱托他安心休养,京中一切有他。

      信不长也不短,但字字句句皆是兄长对弟弟的拳拳回护之心,魏枞捏着信笺的指尖不知为何竟有些颤抖。

      夜幕来临之时,闭门谢客半月有余的魏枞独自出了门。

      自三年前开市以来,灵州城逐渐成为经贸活动重要集散地,这里有粟特商人带来的苜蓿、葡萄、香料、胡椒、宝石和骏马,亦有从中原带走的丝绸、瓷器、茶叶。

      苏枳一路跟随他穿过熙攘的街道,耳畔是纷扰不断的叫卖声,这里店铺、酒肆鳞次栉比,当垆的胡姬眼波流转,披帛飞舞,裙裾旋转,笑着攀上青年的臂膀。

      她以为他会如诗中的五陵少年般笑入胡姬酒肆中,然而下一瞬他却推开了胡姬。

      绮丽的裙裾旋出一个诡异的弧度,直直坠入苏枳怀中,她猝不及防触上胡姬光洁的肌肤,耳畔听得一声娇笑,胡姬倒在她怀中,用一双泛着幽碧色的瞳仁凝睇着她,趁着她呆愣的功夫,忽而抬手在她脸颊上摸了一把,随即又发出“咯咯”的笑声。

      苏枳羞赧地瞪了胡姬一眼,回过神却没了魏枞的身影,显然对方一早便发现了他。

      夜深风凉,苏枳穿行在街巷酒肆之间,兜兜转转遍寻不得那人踪影,正懊恼间倏忽闻到了奇异的酒香,那是来自中原的稠酒玉液——花雕酒。

      寻着酒香,她蓦然回首,见街角的一隅有间篷布搭成的酒肆,阑珊灯火下有人拿着酒坛子一碗一碗地倒着酒,说着一些热热闹闹的话。

      对面的墙根底下有个奏着胡笳的老者,曲声苍凉凄楚。

      待走得近了,穿过喧嚣的人潮,她终于听见他在说什么。

      “老吴,这局你输了,喝酒!必须得喝酒!”

      “小齐,你小子又耍诈!”

      “李疯子,你婆娘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你高兴不!”

      ……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说说笑笑,有时说得兴起甚至拍着桌子大笑不已,将周遭的食客吓得纷纷躲避。

      但眼角似乎有泪意坠入酒液中,被他混着笑声一同咽下。

      胡笳声渐渐呜咽似边马低鸣,如孤雁归兮声嘤嘤。

      他笑着笑着醉倒在桌边,伏在案上的双肩抑制不住的抖动,有压抑的呜咽之声伴着胡笳在黑夜中哀鸣。

      酒幡在夜风中飞扬,有来自大漠的风沙迷了双眼,她看着摇曳的火光,眼中的泪水怆然落下,又快速湮灭在风沙之中。

      苏枳在旁看了许久,直至月上中天,那凑着胡笳的老者收拾了行囊蹒跚着离开。

      黑夜中只剩下他一人沉默着不肯离去,苏枳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看她,双目通红依稀有湿意,怔怔望了她半晌,忽然哑着嗓子嗫嚅道:“他们都死了。”

      苏枳蹲在他的身旁,望着悲切迷蒙的眼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抱了抱他。

      他埋首她颈间,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风中有淡淡的酒香,她不知过去的一年里他经历了什么,但大抵是不好的回忆。

      她也从未想过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会有这般悲戚的一幕。

      原本他醉了酒该是她套话的好机会,但话到了嘴边却如何也吐不出来,正踟蹰间,忽而瞥见对面街角站着的青袍男子,她眉头不由蹙了蹙。

      “陈闲,你怎么来了?”苏枳将醉酒的魏枞安置在酒馆内,悄然跟上了青袍男子。

      陈闲向她见了礼,垂首道:“主子很担心您的安危,此次属下来此便是得了主子的命令带您回京。”

      “没有拿到遗诏我是不会回去的。”苏枳想了想又问道:“你主子打算怎么处置魏枞?”

      陈闲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说,无奈道:“朝堂上对此争执不休,大将军程戈军权在手,不管是大长公主还是陛下都不得不给他留几分面子。不过魏家手中毕竟握着先帝遗诏,大长公主定然会趁此机会拉拢魏家,想必这几日便有说客上门了。”

      苏枳冷哼一声,她早料到会是这般结果,随口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陈闲却不肯走,犹疑半晌,见她面有不耐,方才说道:“冥婚……”

      他方才说了两个字就被苏枳打断,她厉声道:“这件事儿不能告诉他。”

      陈闲有些为难,他不可能违背自家主子的意思,若是主子问起必然是要说的。

      苏枳脸色立即冷了几分,“他不问你不说便是,有任何事儿我给你兜着。”

      她说着便有些不耐烦,陈闲不敢再违她的意,被她三言两语支棱了回去。

      打发走了陈闲,苏枳回到酒肆却不见了魏枞的踪迹,她心里陡然慌乱了几分,难道他方才一直在装醉,若是看到她与陈闲说话会不会怀疑她?

      她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呕吐声。

      苏枳转过头就见到魏枞扶着酒肆前的杆子吐得一身狼狈,她心头一松,紧走几步上前搀扶他,谁知却被他一把推开老远。

      “你做什么?”她知道不应该跟喝醉酒的人发脾气,但他推得太过用力,她一时不察摔倒在地,手掌擦过粗粒的沙地,划出几道血痕。

      魏枞扶着杆子撑起身,转过头盯了她半晌忽然道:“小齐,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是小齐,我是苏枳啊!”苏枳的手掌很疼,声音里透着几分嗔怪。

      魏枞却是板着脸,厉声道:“不是让你好好练我教你的那套枪法吗?你又偷懒了是不是?”

      苏枳瞪大了眼睛,他在说什么呀?

      接着,令她哭笑不得的是魏枞不知打哪儿寻来一根竹竿随手就丢到苏枳怀里,扬了扬眉道:“耍一遍给我瞧瞧你学得如何了。”

      “啊?!”苏枳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手背陡然被人敲了一下,她痛得跳脚,随手掷了竹竿。

      魏枞不悦地瞪她,“小齐,你这是要违抗军令?”

      他不由分说地将杆子塞入苏枳手中,自己也寻来一根,不等苏枳反应便朝她攻来。

      裹挟着凌厉杀气的长枪朝着她的面门击来,苏枳心头颤动握着竹竿的手指瞬间紧绷,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魏枞那双漆黑如墨的瞳仁时,手指骤然松开,竹竿应声落地。

      她惊恐地闭上眼睛,双手抱住脑袋抖得像只鹌鹑。

      长枪停在她眉心不足一寸之处,凌厉的杀气削去了鬓边一缕碎发。

      苏枳颤抖着睁开眼睛,面前的青年手握长枪,面容肃穆,威风凛凛好似在战场一般,然而下一瞬便是“咚”地一声仰面倒在了地上。

      “少蕴,你怎么了?”苏枳慌慌张张奔至近前,推了推他铁壁一般的肩膀,地上的人却丝毫没有动静,显然是睡过去了。

      望着他温和无害的睡颜,苏枳也猜不准方才他是真的醉了,还是有意试探。

      但,最终他并未下狠手。

      陈闲口中那个游说魏家的人来得很快,魏夫人接到张刺史家帖子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以为是京中形势有了好转,张家闻风而动重又与魏家走动。

      她心中尚有气,将帖子随手掷在桌上,冷冷道:“似这般首鼠两端,阴怀观望之辈,我魏府怕是高攀不起。”

      魏枞揉了揉有些酸胀的额角,微一思忖便知母亲所想,他无奈道:“刺史乃一州之长不可轻慢,何况朝廷旨意未曾传下,日后究竟如何尚未可知,请母亲慎言。”

      “那你与刺史嫡女的婚事……”魏夫人心中打着算盘,若是能与张家重新走动起来,娶了刺史的女儿总比姓苏的那丫头强。

      “母亲!”魏枞的声音不由重了几分。

      被打断的魏夫人瞧见自家儿子冷凝的面容,心头有些发怵,自十年前发生那件事儿之后,纵儿对她便不再亲近,她甚至隐隐察觉到儿子对她的怨恨。

      魏夫人嘴唇动了动,捏着帕子的手攥了又攥。

      “与张家的婚事,母亲日后休要再提,以免误了张家娘子的名声。”顿了顿他又道:“明日宴客之事,还需母亲费心筹备。”

      魏枞说罢便向母亲告退离去。

      魏夫人在后殷切地巴望着,手中的帕子绞了又绞。

      临到门口,魏枞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道:“天气渐寒,母亲记着添衣。”

      不过是随口说的一句话却让魏夫人潸然泪下。

      魏枞心中自是知晓母亲的期盼,但有些事情并非可以用孝道来屈从,十年前他已犯过一次错,也深知有些错一旦犯下一生都无法弥补。

      宿醉的后果便是头痛心烦,此时廊下两只雀儿啾鸣不止,他只觉头更痛了,揉了揉太阳穴,随口道:“我昨日是怎么回来的?”

      卫延回想起昨日自家郎君的狼狈样子,小心地觑了一眼,道:“是苏娘子送您回来的。”

      “苏娘子?想不到她一个娇滴滴的小丫头竟这般有气力!”魏枞常年习武,身量又高,便是成年人也未必能将他背几里路。

      卫延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道:“那个……那个苏娘子是把您……拖回来的。”

      他说罢便感觉周围的温度都冷了几分。

      魏枞脸色很是难堪,怪不得他今天起来发现身上多出了很多细小的伤口,俱是擦伤留下的痕迹。

      “还有呢?”他瞪了卫延一眼,就听卫延小声道:“您还吐了苏娘子一身。”

      魏枞抿了抿唇,脸色更加难看了,他脚步一转便朝着静怡轩的方向行去。

      檐下竹帘被风扣得沙沙作响,翠绿的枝叶遮住了弄啭的黄莺,雕花窗格内现出一道儿纤细的身影,她穿着件鹅黄色撒花烟罗衫背对着窗子,在身前的长条案茶桌前忙碌着。

      待走得近些了,魏枞方才嗅到一缕甜香。

      脚步声响起的时候,苏枳以为是青杏回来了,并未回头,只翻捡着纸包里的苹果蜜饯,前几日摘的那些又红又大的苹果被她晾晒、腌制了一大罐苹果蜜饯,她忙着挑选出品相好的装进一个精致的青瓷罐里,时不时还往自己口中塞上一个。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含糊不清地边说边转身:“青杏,你也尝尝……”

      话音落下之时,她抬眼看见了来人。

      魏枞就站在她半步远,目光清冷地望着她,而她手中那块甜腻腻的苹果蜜饯已送到了他的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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