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之下》夔十七

3、第 3 章

　　每年的四月茶树冒过第一茬，山上就渐渐热闹起来了。满山的茶树，满山的采茶人，这山头比量着那个山头叫价，采茶女常常清晨四五点就占据各个山头，各自拢住一排茶树开始低头采茶。等到日头渐渐出来，茶女们三三俩俩地都歇了手，从垫在膝盖下的布包里掏出早饭，有的是饭团，有的是糯米糖饼，洋气一点的是几块压得不成形的鸡蛋糕，就着茶棚里的凉茶水三口两口地解决掉早饭，出茶棚前还要把带着的空水壶装满才仔细地戴好草帽手套。倪佳顶爱喝茶棚里的凉茶，冰冰甜甜的。奶奶说，这是茶主小气，舍不得放茶，又怕人啐，就放了几勺红糖在盆底，显得颜色正。倪佳才不管颜色正不正，她只在意味道美不美。
　　倪佳说是跟着奶奶采茶，其实根本是图好玩，采茶的那俩月，倪佳天没亮就跟着奶奶出门，同村的姑婆姨奶也都带着各自的小孙子小孙女，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着，一路上说说讲讲，不是这家儿子娶的媳妇不会干活，就是那家姑娘的婆婆不是个东西。偶尔，倪佳的妈妈也会被提到，这时倪佳就会收起笑容，也不缠着隔墙的敏敏要头花了，悄摸摸地走到奶奶身后，她听到奶奶说：“我家那个，不说了。真的是娶了个祖宗哟，天天不是进镇就是在房里摸来摸去的，不知道肚子里装着啥。是孙子么我还弥陀佛咯，就怕是一包屎。”说完奶奶哈哈大笑起来，听着的婆娘们也都大笑起来，那笑声打破了山路上的安静，穿透了水濛濛的雾气，倪佳不高兴地撅嘴，随手扯过路边的野草愤愤地用手指揉成几段。
　　敏敏妈妈回头见倪佳撅着嘴打趣道：“佳佳小大人了，还会听话了。”奶奶撇着嘴回道：“和她那个妈一个德行！”那语气刻薄地连带着一个眼神都不愿给倪佳，倪佳像被戳穿了谎言一样，涨红了脸，甩下一句话：“不跟你们玩了。”然后就闷着头冲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倪佳边走边想：怪不得妈妈从来不采茶，她们真让人讨厌，敏敏还在旁边笑，她更讨厌。倪佳的讨厌没能持续很久，等吃完糯米馍馍，喝完糖茶水，倪佳拎着满满一壶的茶水，一边晃着水壶带子，一边对敏敏说：“明天我们还来好吗？去茶叶后头，那有个空的棚子。”倪佳太开心了，采茶的日子是倪佳最开心的时候。学校老师不管迟到了，因为家家都忙着采茶，有时老师还会背着一个茶篓慌慌张张地往学校跑喱；作业也可以不写了，老师家里忙着烘茶，哪还有时间改作业呢；而妈妈也不会多管倪佳了，由着她整日里满山头地跑，俩月下来跑成了一个小黑孩。
　　最关键的是采茶能挣些零花钱，倪佳自己采不了多少，但是这个奶奶的篓子里偷点，那个婆婆的手里讨点，再加上称茶人的“手下留情”，俩月下来也能挣个十块八块。一斤茶叶大多是五块上下，当然了，各个山头的收茶价钱也不太一样，有些山头只要芽苞，那就贵些，十块十五那是正常的，有些山头要一芽一叶，那基本是八九块的样子，大多的山头要的都是两叶一芽，这样的茶好采，不费眼睛，占重又大，自然采的人就多了，价钱呢也就相对低点，一般四五块左右。倪佳愿意采芽苞，她手指细小，眼神好，芽苞一掐就下来了，谁见了她认真采茶的模样不夸一句：“以后又是个采茶的好手。”
　　倪佳聚的那点钱会交到父亲手上，小大人般地叮嘱他：“爸爸，你去镇上一定要记得给我带小花膏哦，就是妈妈涂的那种。”父亲一笑就满嘴的烟味：“好，你和妈妈都要抹得香香的，滑滑的。”
　　香香的滑滑的小花膏拿到手后，倪佳学着妈妈的样子把它放在洗脸架旁的铁架子上，白绿的雪花膏、橙色的小蘑菇宝宝香、白色的肥皂被整整齐齐地摆在漆红的木头架旁，倪佳觉得真好看啊！每天早上，倪佳都会挤在妈妈腿边，学着她在额头脸颊鼻尖下巴分别抹了点香，慢慢打圈抹匀，鼻尖全是宝宝香的味道，真好闻啊！
　　父亲死后的日子好像失了味儿。雪花膏闻不到了，宝宝香闻不到了，连烟味都闻不见了。在采茶的队伍里奶奶总是低着头耷拉着眼，旁人说着笑着，她也只干巴巴笑几声，倪佳也不再跟着敏敏身后跑了，她总觉得敏敏盯着自己时仿佛在看茶馆门口的那条老黄狗。渐渐地，倪佳不再想去采茶了。
　　清晨的时候，倪佳还是会跟着奶奶起床，俩人喝过几口井水，奶奶背着茶篓上山采茶，倪佳背着书包去学堂。校园里静悄悄地，倪佳走在新铺的水泥路上，能听见水壶里半壶水晃荡的声音，晃晃荡荡的水声，晃回了倪佳的叔叔。

　　倪二喜早些年和村里几个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一起出去“闯江湖”了。一群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在江湖上闯了没几年，一个个顶着一头耀眼的黄毛回来了。饭桌上，倪佳透过碗沿盯着叔叔的头发瞧，蓬蓬的，好像黄色的蒲公英，又很像老黄狗的尾巴毛，倪佳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奶奶瞪了倪佳一眼，爷爷生气地哼道：“你看你还像个人样哇，小孩子都在笑你！”
　　倪二喜不当回事地夹起一块鸡肉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外面人都这样，你们不懂。”
　　“我是不知道外面的人像个妖精。”爷爷把筷子一摔：“你哥没了都不回来，你看你还像个人吧？”
　　“这事不怨我啊，不是托人给你们带了号码吗？我也是后来听王家小三子说才知道哥没了，这不立刻赶回来了么。”倪二喜把嚼得碎碎的骨头渣吐在地上，抬起一条腿敲在板凳上：“我这就去哥坟上磕头！”
　　“吃完饭再说，坐了两天的车，水都没喝一口，不能让小二子吃完饭再去么！”奶奶瞪了爷爷一眼，又夹了块肉到倪二喜碗里，紧接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解开围裙：“我先去村头买点纸钱，佳佳你待会把碗洗了，再烧锅热水给你叔洗澡。”
　　山上的风很大，叔叔跪在父亲的坟前烧着纸钱沉默不语，火烧得正旺时叔叔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最后一个，叔叔伏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倪佳上前想去扶起叔叔，他看见叔叔的肩膀不停地抖动着，微弱的声音渐渐变大。倪二喜跪在哥哥坟前嚎啕大哭，边哭边喊：“那个狗日的，我绝对不会让他好过！哥啊！我还欠你三块糖没还呢！哥啊！你走了，我就没哥了。”倪佳好久没这么难受过了，她从叔叔的话中终于认清了一件事，她再也没有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