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之下》夔十七

1、第 1 章

　　“是倪佳吧？”倪佳抬头看见一个微胖的妇人笑盈盈地过来，倪佳点点头，陌生的环境让她不自然地鞠了个躬，觉察到自己的失礼，倪佳连忙叫到：“顾阿姨好。”
　　妇人笑道：“我是兰姨，你顾阿姨不巧今天出差了，一大早就出门了。”说着弯腰从鞋柜中拿出一双簇新的粉色拖鞋：“试试看，大小合适吗？”
　　倪佳背着书包弯腰脱鞋，白色的棉袜在脚后跟处已经有了明显的黄渍，沉重的书包让瘦弱的倪佳喘不过气来，抬身时脸红得不像话。倪佳脸上发烫，忙改口道谢：“谢谢兰姨。”
　　兰姨招呼她放下书包：“你顾阿姨说了，让你别拘束，有什么事只管对我说，房间也早收拾出来，就在二楼最后一间。”边说边要接过倪佳背上的大大的书包。
　　倪佳微微侧过身子避开兰姨的手小声道：“谢谢兰姨，我自己来。”倪佳听奶奶提过，兰姨一直在顾家做事，有十来年了，顾家两个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
　　兰姨似是看出什么，笑道：“你这孩子......”说着也不强求，带着她穿过长廊，倪佳第一次看见有着白色落地窗帘的长窗，地板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橘金色的光芒。她小心翼翼地踩在上面，四处打量着，厚实油亮的皮质沙发，红木的茶几上嵌着米黄色的大理石台面，茶几上有个长形瓷制花瓶，满满插着花，倪佳叫不出名字，碧绿的叶子捧着洁白的簇拥的花瓣儿，纯洁娇嫩得仿佛即将坠落。后来，她才知道那花叫桔梗。
　　倪佳沉浸在那簇簇的花团中时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你是谁？”。转身看去，二楼一个男生半倚着楼梯扶手，黑黑的眉毛微挑着，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她。
　　兰姨连忙笑着说：“这就是昨天你爷爷说的倪佳，以后就在咱家住。”转身又和倪佳说：“这是你顾阿姨家的老二，叫顾凌，比你大两岁，你得叫哥，叫二哥也成。”倪佳叫顾凌看得不好意思，低低叫了声“哥”，声音不比蚊子大多少。
　　顾凌没有搭腔，自顾自地下楼。十六岁的少年横行霸道惯了，不会掩饰，倪佳的怯懦胆小叫他轻视，从倪佳身旁经过时，顾凌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只觉得小姑娘皮肤挺好，像个瓷娃娃，无意地发出轻蔑的嗤笑声。声音细小短促，几不可闻，倪佳却听得清楚，她白皙的脸颊又红透了。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倪佳捏紧毛糙的书包带子跟紧兰姨上楼。

　　十四岁的倪佳从未想过她会离开熟悉的村子。夕阳西下时，倪佳一手抱住白嫩鲜美的池藕，一手拖曳着大把的莲叶，想着用这莲叶包住粳米在蒸笼中过上一道应该别有一番风味，同时，小拇指勉强勾住一小袋花生，是在村头小卖部给爷爷买的花生。
　　阳光很好，将一切照亮成白茫茫的，远方有着嫩黄色的光晕，光圈迷晕了她，看不清回家的路。远远地瞧见一辆黑色的汽车。走近，倪佳看清那辆车正正当当停在自家院子门前。
　　倪佳走进前屋，将手中的藕莲叶扔在一边，刚要叫喊着“我回来了”，就见奶奶急匆匆从后屋跑来，一边跑一边挥手示意她别吭声。倪佳抿着嘴呆愣愣地站在一旁，奶奶在院中打了盆井水，麻利地把她扯过来，三俩下擦掉了她手臂上的塘泥，弯腰把半卷的裤腿扯下来，裤子太长，完全放下又显拖拉，奶奶把裤腿挽上两层，从一旁的杂物房里拿出半新的球鞋让倪佳穿上。倪佳穿上后，发现鞋子不太跟脚，一步一个踢踏，走在水泥地上就像高跟鞋踩在瓷砖上“kita kita”。
　　屋内光线昏暗，唯一的白炽灯在飞蛾的攻击下扑闪扑闪，爷爷把倪佳拉到身边，对着左手边的人说：“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孙女，成绩好得很，学校老师都夸她。”说着爷爷拍了下倪佳的背部：“怎么不知道叫人呢？”
　　倪佳这时才看清对面的老人，一身笔挺的中山服，面带笑意慈祥地看着她，后面站了个黑衣，直挺挺得像个假人。倪佳低头小声地喊道：“顾爷爷好。”
　　“我们家这丫头，村里人谁不夸，就是可怜，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妈......”一遍又一遍重复的词让奶奶说得声情并茂：“您也是知道我们家情况的，小儿子不争气，这又到娶媳妇的......”奶奶话还未说完，就被爷爷呵斥住，奶奶张着嘴半天闭不上，仿佛所有的词语句子徘聚在这个狭小的空间，让人既无法吞咽，也无法吐出。
　　见过人后倪佳被打发出来，蹲在大门口仔细地剥着莲蓬里的莲子，一个莲蓬头能剥出满满一拳的莲子，尽数扔进碗中，“叮叮当当”很是好听。
　　顾爷爷走之前摸了摸倪佳濡湿的头发笑着说：“过段时间去城里念书好不好？”倪佳只听清“城里”两字，用力地点头，顾爷爷对着爷爷笑道：“你这孙女有出息啊，知道读书。不像我们家那浑小子，天天就知道胡闹。”
　　昏黄的灯光把爷爷的影子拉得很长，月光落下，似变了样的老树。
　　爷爷说，顾老头和我是过命的交情，当年我在战场救了他一命，现在他同意带你去城里念书，你可别丢了我们倪家的脸面。
　　爷爷说，你爸走得早，你那个妈不提也罢。你身上流的是你爸的血，做事要坦荡，别学你妈贪慕虚荣。
　　爷爷说，你去了城里要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给我们挣脸面。
　　爷爷喝了很多酒，许多话翻来覆去地倒。倪佳坐在小板凳上，应和着手里不停地剥莲蓬。
　　去城里、去顾家这件事，在一顿老酒之后爷爷再也没提起，倪佳几次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直到奶奶边擦眼泪边从怀里掏出鼓囊囊的一包东西塞到倪佳手上：“你去顾家，乖乖的，多做事少说话，别惹人嫌知道吗？”倪佳才有了几分真实感。
　　晚上躺在床上，身下的床褥蓬松香软，倪佳摸了摸光滑的枕面，陌生好闻的味道，她深吸了几口气后，倪佳伸手把枕头底下的一包东西拿出来。那是一个泛白的青色手绢小包裹，手帕的一角绣着一个“佳”。一沓钞票整齐地叠放着，倪佳一张张点数着，“一块、两块、五块、十块、二十、五十......”一共是382块，不知道奶奶做了多少绣活存下来的，倪佳把脸蒙进散乱的纸钞中，是菜籽油的温暖和莲蓬头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