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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名額」 ...

  •   06. 「名額」

      黎盛聞走進家門,放下了背包。
      他個子很高,走進玄關以後發了會兒愣,他就那麼站著時,像一顆高挑而沈默的柱子。
      聽見廚房裡他媽媽在一邊忙活、一邊和似乎幫了倒忙又要被攆出廚房的林至生說話,凝神聽了一會兒,才脫了外套,仔細地掛到衣架上,然後走進來。
      然後去背包里翻找文件袋,從中拿出那個信封。
      他看了一眼信封右下角大學和研究所的落款地址。半透明的文件袋里還有那個疫苗被試錄取的通知書。信封口的鋼印密封章蓋了兩道,像為了宣示這件東西有多麼緊要。鋼印「嘣」地一聲敲擊在他的證件材料上的時候,應該確乎是有一個舊的他死去,新的他隨著這不可更改的命運和這張紙一起延續下來。

      「那個,媽,」黎盛聞摸了摸鼻子,「票拿到了。我導師知道咱家的情況,給我多爭取了一個名額。」黎盛聞在飯桌前坐定,將那個信封放在了柏玉和林至生面前。
      柏玉本來在用圍裙擦手,聽了這句,動作倏地停下來——驚訝地望著那個牛皮紙信封。她沒有說話,稍微皺了皺眉,然後抬眼看向自己的大兒子。
      她知道那東西有多金貴,黎盛聞卻講得輕飄飄的——她眼神閃動了一下。

      林至生瞟了一眼信封,又抬頭看了一眼他哥——他只看到他哥金絲邊眼鏡下頭一圈淺淺的睡眠不足的烏青,餐廳燈暗,使得他哥挺拔鼻梁投下陰影,更加重了整張臉的倦怠。黎盛聞本來稱得上是英俊的,但最近這些天,都快瘦脫相了。
      林至生低下頭去,試圖認真去數碗里的米粒。他不知道自己在此刻應該感到痛苦還是心虛。他知道自己該做的是配合哥哥,瞞住他們的母親,可是想到面前這個人搞不好是去送死,心裡就翻江倒海,情緒恨不得都湧到眼眶里,很害怕會流下眼淚來。
      仍然是寂靜。
      「媽你打開吧,要驗證指紋的。」黎盛聞這樣說,然後拿起筷子,去瞄准桌上的小炒肉。
      「洗手了沒有啊?」柏玉只是開口。
      黎盛聞扁了扁嘴巴,只得擱下筷子去廚房,老老實實洗手。
      然後柏玉轉頭望向旁邊,沈默著低頭往嘴裡扒飯的小兒子——

      「怎麼回事兒?」柏玉開口,聲音有些低。
      林至生一愣,斜眼看了她一下,「啊?啥呀——」抬起手去夾菜。
      「你和你哥是不是瞞著媽媽什麼——」
      「媽,又在說什麼,您又不是不知道我都在家摸魚大半年了,他每天鑽實驗室,你看我每天能和他說上幾句話?昨兒網課,老師佈置的題我搞不出來,也沒機會問他,一天到晚不知道忙什麼。」林至生夾了一筷子菜,講個不停,幾句話里的怨氣倒是一點兒不假。
      柏玉看著他,皺了皺眉。
      林至生沒再看媽媽,轉開了目光,瞟了下廚房,他哥擦了擦手、正往這邊走——

      柏玉今年五十四歲。
      柏玉漂亮。從年青時代一口氣美麗到了現在——大兒子黎盛聞繼承了她高挺的鼻梁、俊氣的顴骨和下頜輪廓,而林至生擁有她如水般的眼眸和白皙皮膚。雖是單親母親,卻也拉扯大了兩個又帥成績又拔尖的兒子,即便她只是個普通職工——用「只是」是因為,除此之外,她引以為傲的身份更多的還是「名牌大學博士生兒子/大學生兒子的母親」。
      她當然沒有能力為自己去拿到一張方舟「船票」,大難臨頭的時候連人命和器官都不值錢——所以當她在之前知道自己大兒子所在的研究所,除了研究員本人,能夠給家人提供一個方舟號普通艙名額的時候,一戶三個人,她當然是勒令大兒子先報上他弟弟林至生的信息。
      「媽自己一個人沒關係,可不能拖累你們倆。」柏玉的原話是這樣的。聽得兩兄弟一陣陣發愣。

      ——兩兄弟同母異父,他們從小沒有父親。孩子們也不愛問,好像習慣了只從照片上認人似的。黎盛聞的爸爸在柏玉生下他不久後就病逝了,攏共沒見過父親幾面,壓根也記不起被他抱在懷裡的樣子——但柏玉帶著黎盛聞改嫁時,他已稍微記事。記得被當時的林叔叔摸了摸頭還遞過來糖,柏玉知道大兒子不愛吃糖,但是還是好好地接下。而林至生的生父是個經驗豐富的水手,為某個漁家老闆的一艘大船掌舵,只是有一次從深圳港出發了、再輾轉到福建,遇到天氣不好,就沒有能回來。

      一個女人的人生哪兒經得住接二連三的這種事。
      當年,柏玉在單位里、在街坊鄰居眼中,幾乎成了個漂亮的「禍害」掃把星,成為蜚短流長里「克夫」的女人。當時甚至有傳聞說,她的命硬、克命里的男人,可能還要克死自己的兩個兒子——柏玉從此不肯再嫁,一心一意撫養兩個兒子,不捨得也不容許人生和命運再在兩個孩子身上出任何差錯。

      林至生極力反對,堅決不肯要這個名額,聲稱自己身強體壯的、黎盛聞又老是不著家,自己堪稱家中頂梁柱,應該把名額讓給媽媽。但最後還是沒拗過自己的母親和大哥,黎盛聞打完電話後當天晚上回家吃飯,就和柏玉說,至生的手續都辦好了。
      柏玉當時,本來特別放心。

      「太陽能是不是又壞了,我看熱水那邊都不出水了,又氣塞了吧,是不是下午停過水。」黎盛聞一面擦手一面出來,看了一眼林至生。「你知道怎麼回事兒嗎小弟?」話里有話。
      林至生被他瞪得心中不服,「知道啊,老舊小區就這點不好,水管里有青苔,一稍微停水沒了氣壓水就進不去,太陽能就罷工了唄。」拖長了聲調。
      「那你知道你還讓媽一下午沒熱水用?」黎盛聞拿起筷子,準備開吃。「你不上去給修一下?不是教過你嗎?」恨不得拿筷子杵弟弟腦袋。「白長了一米八幾你可有點用處吧。」
      「你快別說你弟了,他說要去修,是我不讓他上去,快六點忽然停的——」
      林至生感覺有點新仇舊恨洪波湧起,對他哥瞪圓了大眼睛,「是媽非不讓我上去,你找茬是吧——」
      「那麼高,大房頂上多危險吶。」柏玉連忙補充。
      「那行,媽你慣著他吧,林至生不去我去,那咱家不能不用熱水吧。」黎盛聞一邊吃一邊說,無視林至生的委屈。
      「你更不許去!養這麼大是讓你們給我當水管工啊?!」柏玉急了,一拍桌子抬高了聲,「大晚上的什麼都看不見,你們摔了碰了怎麼辦?這主要是物業張叔叔下班了,說好了明天一早就給咱們看的。」頓了頓,「媽一會兒給你們爐子上燒水,啊,冷水還有吶。」
      家裡向來柏玉女士第一,再是過去青春期逆反的時候,黎盛聞和林至生都沒敢違抗過柏玉的旨意,頓時誰也不說話了。
      黎盛聞看了下弟弟,林至生似乎還真是氣著了。在那兒氣鼓鼓低頭飛速吃飯,一副兩秒之內要吃完離開這張有飯桌的架勢。

      然後黎盛聞發現桌上那個信封沒動過。
      「行,我們倆都不去……媽,但你得把這指紋驗證了,你一會兒手機拿來,要用一個app。」他說。
      林至生感覺嘴裡的飯忽然在嗓子眼裡卡了一下。噎得直瞪眼,往下嚥。
      柏玉看了一眼那信封,又看看兒子,「……你導師人這麼好?」
      黎盛聞聽得笑了,「媽你這叫什麼話,什麼人好不好,是我寫了材料說明瞭情況,之前那個實驗——那個我們的產品,就弄得挺好的,也算給我獎勵。正好組里有名額。」他這樣輕飄飄地說。
      林至生低頭認真咽那坨飯,實在噎得受不住了,咳了兩下,站起身來找杯子去飲水機接水。
      咕嘟咕嘟。
      他一邊接水,一邊瞧著氣泡從水桶底部上升。
      「啊……這樣啊。」柏玉將信將疑地拿起那個信封,感覺手指有些顫抖——第一次摸了一下牛皮紙。
      ——她本來都像許許多多的其他人一樣,做好了死的準備。海下城的名額稍微比方舟多些,但也不是誰都能去的,她早早地下崗,以前還在校門口開過小精品店,做些小本生意才養大了孩子,更沒有職工保障,根本不可能分到名額。

      她眼前有些模糊,但深重的不安仍然在胸口跳動,「盛聞,那——」
      「別這那的了媽,你問這麼多他也回答不了,都保密的,」林至生喝了一口水終於活過來了,開始替他哥吧啦吧啦個不停,「你別聽我哥說的只是個‘產品’,那都是國家機密,獎勵我哥一張票算什麼,我看咱們全家都得保送方舟頭等艙——」
      「滿嘴跑火車差不多得了啊,小心點說話,你這張嘴。」黎盛聞聽不下去了,手指叩叩台面讓弟弟適可而止。林至生瞪他一眼。
      柏玉抿了抿唇,看了一眼手裡的信封,鼻子發酸。
      「那個手機程序,至生之前下載過,你拿給他讓他幫你弄就行。」黎盛聞看著媽媽眼角的細紋,然後轉開了眼睛——他發現母親眼睛紅了。
      「嗯嗯。」林至生在旁邊說,和黎盛聞交換了下眼神。
      「真好,」柏玉抹了抹眼角,心裡百感交集,「那……咱們娘兒仨就能一起去……去那個方舟啦?」聲音都有些發抖。

      林至生和黎盛聞聽見這句,都是一愣——
      「不是,咱們不是一批,」黎盛聞反應快,「是這樣,至生是之前報的名,他的艙位分配之前就已經划好了,比您早,所以不是一個區。您今晚註冊之後還得發到聯合國那頭信息審核,明天才能分座位。我的票,得和研究室一塊兒,所以咱們出發的時候肯定不在一起。」黎盛聞有條有理地跟柏玉仔細地講。
      林至生不住地看他哥哥。
      然後低下頭。

      柏玉連連點頭,「明白……媽媽明白,那到時候——」
      「穩定下來了,咱們仨再碰頭唄。」林至生奪過話頭,「媽你別操心這麼多了,現在最重要的是先吃飯,吃完飯我哥洗碗,然後我給你把這註冊弄了。」抽了張紙遞給媽媽。
      柏玉吸了吸鼻子,接過紙,笑著連聲講好好好,轉頭一看菜湯,用手貼了貼溫度,皺眉,「……你看光顧著講話,湯都涼了。」拿起湯來,就站起身去廚房加熱。

      柏玉走進去,留下黎盛聞和林至生面面相覷。
      「黎盛聞——」
      「等下——」
      兩個人同時開口。
      兄弟倆的眼睛在空中撞了一下,林至生咬了咬嘴唇——他的緊張不安都寫在眉宇間,修長手指絞在一起。
      黎盛聞的眼睛在鏡片後面垂下去。
      這是需要兩人共同承擔的謊言。但無論如何也不想讓林至生落到這種境地去——然後慢慢開口,「一會兒你把那個註冊弄完,咱倆上去把太陽能給弄了。」
      林至生還要說什麼,聽見微波爐那邊滴滴滴地響,是他們媽媽把湯熱好了,就閉了嘴,只說了聲好的。
      然後又抬頭,「你——」
      「別你了。」黎盛聞稍微有點煩躁地打斷了他。
      林至生卻沒有怎麼樣,只是愣了下。
      黎盛聞知道自己語氣不好,又不住地去看林至生。想找補兩句的時候,柏玉卻歡歡喜喜端著熱湯進來了。

      ———————————————————————————————

      「你會變成魚嗎?」
      那天夜裡的單元房屋頂,幫忙扶著小梯子的林至生開口,抬頭看著已經熟門熟路給家裡老化了的太陽能管道做了疏通、正脫下橡膠手套的黎盛聞,這樣問。
      黎盛聞愣了一下,邁開長腿兩步跳下來。
      「啊?」林至生沒什麼表情,執意追問。
      「說不定變不成呢。」黎盛聞拍了拍身上的灰,沒看弟弟。
      林至生幾乎被那句話激怒了,但是又無從反駁。
      「我二十一了。」最終只是這樣說。

      黎盛聞去把折疊的小梯子收起來,抬頭看比自己只矮半個頭的林至生——名為弟弟的人,早已是頎長一條,雖然瘦削,但是全身上下的骨頭在T恤下面長得橫衝直撞的,挺拔英秀——「所以呢?」他站在原地。
      「我也能報名啊,」林至生非常簡單地說,稍微抬頭看著黎盛聞。「我替你去。」他說話的時候,聲音是一種順絲順綹的堅決。
      一種只有兩個人之間會存在的執拗,層層地沿著地面攀著根系從他這一頭長到他那一頭。
      黎盛聞沒有看他,「也不是誰都能通過測試,你這副小身板,沒兩下就成海洋垃圾了。」話是這樣說,但是卻因為聲音輕,而顯得語氣有種奇異的親暱。他把梯子靠牆放下,然後掏出火機,想要找煙。
      他講的是實話。招募受試有一套嚴格的流程,黎盛聞一直自律、堅持健身,身體素質是沒話說。
      黎盛聞沒摸著煙,應該是放在外套里,沒拿上來。
      林至生走過來,從口袋里掏出來一盒煙,拿了一支遞過去。「你不用戒煙戒酒的嗎?」
      黎盛聞愣了一下,手伸過去把煙接過來,有點好笑,「又不是備孕。」
      半晌。林至生反正是笑不出來。
      「媽要是知道,我們一個也沒上方舟,會怎麼樣。」林至生靠在天台旁邊的欄桿上。
      黎盛聞把煙拿下來,慢慢吐出。煙霧在夜色里消匿。
      林至生沒等到回答,轉過頭,黎盛聞五官隱沒在黑暗裡,剩下他指間忽明忽暗的火星。
      「她會知道的,但是到時候也來不及。要是——」頓了一下,要是能活著的話,「——一切順利的話,之後我會找機會跟她說。」黎盛聞說,頓了頓,「還有見面的機會。」
      對面默不作聲。
      「我們的名額確實有,但我的級別只能拿到海下城稍微好一點點的區域。」黎盛聞語氣平平,「已經幫你把信息都報上去了,可能要提前下去,到時候我不知道能不能送你。」
      林至生仍不說話。
      半晌,「隨便你。」好像很輕地嘆了一口氣一樣說。
      黎盛聞轉頭看著他。

      林至生眯著眼睛看著遠處——遠處有一個地方燈火通明的程度幾乎晃眼,那是正在施工的海下城入口。

      黎盛聞口中「稍微好一點點」的區域,意味著配套設施相對完善,或者安全穩固——因為興建速度實在跟不上災難來臨的速度,所以海下城各個區名額當然也是要搶的。
      永遠有一部分一無所有的人類,必須要迎接滅亡。

      「但還是方舟保險,」黎盛聞這樣說,由指間的煙空燒,「媽的身體我怕去海下城受不了,空氣過濾系統連我也不清楚最後打算怎麼操作,所以你也要當心。」這樣說。
      林至生就只是聽著。
      「那個程序里有個船票受贈人、知情同意指紋和人像驗證,挺複雜的,幫媽弄好了嗎。」黎盛聞問。
      「嗯。」林至生點點頭,想起來他們的媽媽幾乎都沒看內容,只是在旁邊跟著他的指示一步步做。心裡有些不安——他總覺得,要是讓柏玉知道了真相,恐怕要逼瘋她。

      片刻。又瞥了黎盛聞一眼。
      「我也去報名,把你換下來,你去海下城吧。你們科學家不是挺金貴的嗎?」林至生忽然說。
      「報名早就結束了。」黎盛聞看也沒看他。「你聽我安排,別自己瞎弄。」語氣慢悠悠的。
      林至生有些氣惱了,「你的安排就是最好的嗎?這一輩子什麼不是被你安排?」
      ——又來了。黎盛聞想,這樣的車軲轆話到底還要進行多少次。
      「要想我們仨都能活下來。」黎盛聞好脾氣,「現在這樣是唯一的辦法。」

      遠處的工地傳來大功率引擎運作的聲音,遠遠的有一條直入雲霄的、煙囪般的東西,它似乎正在柔軟地、隨風緩緩地運動。那是一種新技術合成的材料,據說是為了抗擊未來即將席捲世界的海面——以那條管道為圓心,將建起棟棟彷彿摩天巨廈般的堅固巨型管道設施,成為未來海下城建造期間的空氣入口。
      黎盛聞看著它緩緩地擺動,如同提前在海水中預演如何成為一條合格的水草。

      「實驗的存活率我看了最新的報告,」林至生聲音堪稱是輕柔的。「你要是死了,我可不知道怎麼和媽說。」
      「那我也賺了兩個名額。」黎盛聞笑了一下,「學會看報告了,不錯。」
      半晌。
      林至生看著天。深圳的天幕竟愈發渾濁——這座城市的夜空本身清朗乾淨,她本來沿著美麗的海岸線吞吐著最新鮮的海風,曾是這個國度日新月異的蛻變的首度體驗者。然而如今人類世界傾盡工業力量全力建造海下城,深圳的海灣上,已很久很久沒有見到過星星,月亮甚至太陽的光線都變得稀少。大多是灰色霾幕,一旦遮蓋下來,就是好多個月。
      幾乎要令人產生這顆星球並非身處於宇宙中的幻覺。

      黎盛聞轉過頭的時候,看見林至生已經背過身。
      他飛快地抹了把臉,非常疑似是哭了。他轉身向樓頂的樓梯間入口走去,像是逃走。
      黎盛聞看那背影消失,過了半晌,才把煙頭在腳下用皮鞋碾熄。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名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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