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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海旅客“(下) ...


  •   海旅者一行一直都安排有军人护送,前往实验室的一路也不例外,军方卡车将在前方开道、在后跟随。
      林至生职衔是大副,又有了长官的准假,没人拦着他跟车。和驾驶员还有值岗的军人都打过招呼,就预备直接登上和海旅者一起的那节货运车厢。

      “林大副,这儿……你不跟我上前头坐去?你这后头连个凳子都没有。” 驾驶员欧阳有点儿讶异,过来跟他搭话,
      “没事不用,” 林至生直接拒绝,“你有小椅子、马扎什么的借我一个也行,没有就算了。”
      欧阳挠了挠脑袋,“我找找吧,不一定有。” 就折回去。
      林至生转过头,看到水箱们被滑轮加吊车一通操作,已经按部就班地被装上巨大的集装货运车厢——黎盛闻的水箱落地,他在和他旁边的同伴比划着什么。似乎在打手语似的,有些动作极快,林至生看不清楚,蹙起眉走近——

      “没找着 ,大副,早知道你要坐后头我提前去找凳子。” 欧阳有点懊恼,还有些不好意思,“要不你还是到前边坐吧,这——”
      林至生瞧着那货厢,没搭话,忽然皱起眉,“没窗子啊?你把货箱门一关不是黑乎乎的?” 指着那些海旅者的水箱。
      “是,那……这本来就是运货的车,” 欧阳有些尴尬,“……临时做了改装,他们这水箱也太大了,只能坚持一下了。”
      ——真把他们当成了货物。
      林至生沉默了一下,没再说什么,爬进了那个安置着海旅者们的巨大集装箱。

      巨大的货厢内部,为水箱安装了两排固定装置,中间可供人通过。因为是临时的安排,所以也没有装照明设备。林至生爬进货厢时,就听见最外头的两个海旅者似乎指着他、连带着手势动作,窃窃私语着什么。
      他们的声音越过水波被水箱特种玻璃阻挡,但声带的振动厚而致密,隔着玻璃发出嗡嗡的响声,那话音又明明是中文,仿佛一对经过改造的水下扬声器似的。林至生本不是喜欢到处留一耳朵的人,但却还是听见了。

      “……是他「弟弟」?……”
      “要添多少麻烦呢,怎么还跟上来了。”
      “不害怕吗?”
      林至生撇了撇嘴。

      ——“害怕”?为什么害怕?
      怕死?
      怕水?
      怕他们?

      ……还是怕黎盛闻?

      他于是往里走了两步,一个个看过去,才瞧见他哥。
      及至他将手掌贴上黎盛闻的水箱,还没来得及开口,外头的欧阳就朝着货厢里头扬声提醒了一句“林大副,准备出发了哈”,就把门“梆”地一声关上——
      欧阳把门一关上,四下里立刻刷地一下全黑。

      林至生就怔怔立在哥哥的水箱外头。
      海旅者们的私语停下来了一刹,车动起来的时候,又隐隐约约攀谈起来。水波的共振在空气里回旋。

      林至生拿出手机,按亮了手电——
      “习惯了,不用开。” 黎盛闻忽然说,
      水箱在会议室时设置的扬声装置关闭了,所以他声音透出来时闷闷的。
      林至生有些错愕,就捏着手机,垂下了手。
      “珊瑚的自有供电系统本来就时好时坏,后来彻底坏了,最开始的那一年,每到夜里,黑得什么都看不到。” 黎盛闻说,他游动了一下,缓缓靠近了一些林至生这一侧。
      林至生徒然地张了张口。本来想说,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他发现“黎盛闻”在从头到脚低打量自己。
      “噢。” 只应了一声。
      “……” 借着手机手电筒那一点光亮,林至生看着黎盛闻靠近。他那双眼睛,瞳孔隐在一层蓝茵茵的光影后头,实在是查探不出任何情绪。
      “那你们怎么办。” 林至生还是问出来。感觉到旁边的“人鱼”都在听。
      “什么?”黎盛闻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才开口,“自从跟海下城断了联系,死的就是死了,活着的还要活着。至生,你知道吗,你记得以前课本上说,茹毛饮血在洞穴里生活的人过的日子吗?我们过的就是那样的日子。原始人,朝不保夕。” 黎盛闻一句一句地说。语气已不再如同兄长。几乎显得有些僵硬。

      ——林至生强烈地感觉到,他把自己当作陌生人。或者说只是刚刚照过面的、稍微比陌生要熟悉一点的人。
      这样的感知令他不适,甚至恼怒。
      至生。这个称呼是他从不用的。在很久以前,还能在家里的厨房、客厅或者书房,甚至是天台上一起修太阳能的时候,都是叫的“小弟”。
      至生。太正式、太严肃——
      仿佛有什么已经彻底改变。
      林至生看着他,疑虑而烦躁地皱起眉头,忽然胸口闷得很,只得干巴巴叫了一声,“哥?” 仿佛在确认什么一样。
      黎盛闻没有应他,忽然眨动了一下眼睛。
      ——一些水波绕着他的五官,在他眨眼的时候,一层细小的气泡浮动上来。而后他的眼睛仿佛痉挛似的,忽地抽动了一下。从那层蓝色的阴翳中,透出一些奇异的神采来。
      “……到了晚上,有些本来在深海的大怪物,会游到珊瑚旁边。要没有躲好,搞不好就会成了那些大鱼的夜宵。” 黎盛闻继续讲着,好像是别人的故事一样。“有一两个就是这么没了的。” 眼睛却一直看着林至生。
      旁侧的几个水箱中,私语似乎低了一些,都静静注视着他们这一面的动静。

      林至生的表情有些僵硬。
      他没有办法去想象这样的场景,他觉得自己并不想知道这些。无法真的体会黎盛闻所描述的这些痛苦经历、让他的难堪超过了难过。他不明白为什么黎盛闻要跟他讲这些。
      ——什么意思呢?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哥哥”跟他说这些,想让他回答什么?
      ——答一句,“你辛苦了”?
      太傲慢了,黎盛闻。林至生委屈而愤怒,明明是阔别的亲人,在这一刻他却只想掉头就跑,他不知道自己的愤怒从何而来。
      ——王八蛋自己搞成这副德行,这个杀千刀的世界成了这个逼样,到底关他林至生什么事呢?
      “……” 林至生一言不发,握紧了拳头站在原地,死死盯着哥哥的“鱼尾巴”中间那一小块疮疤,即便是在暗光里,也能看到上头凹凸不平——一定受过非常严重的伤。

      ——怎么伤的?「珊瑚」有医生吗?他怎么坚持下来的?

      林至生觉得喉咙发紧,浑身上下僵得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卡车颠簸了一下,他为了保持平衡撑了一下水箱的玻璃。待颠簸过去,又立刻把手收了回来。
      “这么怕我啊?” 黎盛闻看着他,感觉有些好笑似的。
      林至生的怒气这下立刻写到脸上了,他瞪了黎盛闻一眼,但水和玻璃使他无法有效传达任何情绪。于是转而死盯着黎盛闻那条“尾巴”。
      他们都没再说话,林至生发现自己的生气逐渐地被一些伤心所取代。他感觉到黎盛闻的自弃和疏远。
      他们俩好像都不再是完整的“人”。

      于是林至生靠着货车仓壁蹲了下去,垂下了脑袋。

      半晌。水波因为行车的轻微颠簸,而稍稍晃动着。
      “小弟,” 黎盛闻轻轻开口了。
      即便声音很小,林至生也听见了。他立刻抬起头来,光线很暗,黎盛闻的水箱里只有一团黑影。
      但是黎盛闻没有了下文。
      林至生站了起来,扶着黎盛闻的水箱,这下没有再把手撤开。
      “什么职衔?” 黎盛闻没头没脑地问,神色变得稍微热切了一些——他试着凑近,几乎贴到了玻璃壁板上。
      林至生一愣,才意识到黎盛闻看着他的军装。
      心里毛毛躁躁的情绪,好似被莫名其妙抚平了一点。他没有回答,转头看到黎盛闻的眼神——他的眼睛终于透出一些熟悉的感觉。好似是多年前在查问他的功课一般。
      林至生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肩章,有点不好意思,“……上尉。” 顿了顿,又补充道,“后来我还是参军了。转了海下城的军校,遇上老谭。” 他看着哥哥。这里的“后来”,指的是从地面转移到海下城以后。
      黎盛闻抿了一下嘴角,幽微的暗光之中,竟然好像有点像是一个笑容,“听见他们叫你大副?”
      林至生点了点头,抬起手把军帽给摘了下来,“嗯……才升的,为了这次任务。” 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转开了眼睛。
      黎盛闻没有讲话了,只是伸出手,贴在水箱的玻璃壁上,看起来,要是之前还在陆地上,几乎像要摸摸弟弟的脑袋了。他立起来,悬浮着、越发比林至生高出许多。显得面前这配枪军人都只是个弱小动物似的。
      林至生望着他,张了张口又闭上。本来想问,他们之前单独跟首脑汇报了什么——但又想到纪律和保密条例,就闭了嘴——况且这货厢看着简陋,水箱和车上不知道装了多少摄像头和录音探头二十四小时监控。

      沉默半晌。

      “有方舟的消息吗?” 黎盛闻问。林至生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脸孔在水中似乎挣扎了一下似的,五官抽动了一下——
      这下,周围其他的海旅者的交谈都全部停止了。
      ——作为自愿的“被试”,几乎所有人都是以性命为赌注,去换取了亲人的登船名额。
      虽然方舟被摧毁时,“珊瑚”的网络还未中断,已经醒过来的改造人,或多或少知道些「方舟」倾覆的消息。

      而林至生仿佛被那两个字刺了一下似的。
      比起谁活着、怎么活,这才是横在他们两兄弟之间最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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