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香如故》衔枝雨

2、人间种种皆似你

　　入世

　　如今的人间同霖泽所说的一样，和几百年前凰羽游历时所见所留恋的人间天差地别。

　　凰羽记得，那时的人间，繁华而喧嚣，长街上的小商小贩还有各大酒楼店铺每天都热闹的不行。是这样的人间让她第一次知道，她身为神的一腔悲悯和仁爱是由何而生的。
　　她留恋这里的每一寸尘土。

　　而如今，断壁残垣之下，空中飘着凡人看不见的邪气，尸体和乞丐满街都是。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人间，倒像是幽冥之境。

　　“凰羽？”霖泽伸手在凰羽眼前晃了晃，打断了她的回忆。
　　她回过神，皱着眉将右手合拢的折扇在右肩头敲了两下，只觉糟心的不得了。

　　神就这一点不好，几千几万年过去，凡人早就入了不知几次轮回，那短短几十年的浮世光景也早被忘的一点影子也不剩，可他们却还记的清清楚楚。

　　她叹了口气，望着霖泽有些担心的眼神，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留下一句：“那我先走了。”便拎着扇子，提着长裙先向前走去。
　　霖泽安慰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好看着她渐行渐远。

　　凰羽不知道走了多久，却连一间能住的客栈也没找到。她走到一处断墙边理了理因为赶路微皱的长裙，将扇子打开轻轻一挥，一个白玉石凳便出现在墙边。她走过去坐下，准备歇一歇脚再去看看结界。

　　可就是她刚坐下的那一刻，凤凰敏锐的感官让她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不对劲。她凝神细听，果然在不远处有人在小声地打斗。那声音是透过结界传来的，是魔界的人。
　　她迅速收了石凳，悄无声息的摸了过去。

　　淡紫色的结界里有五个人，都是魔族，四个年长的围着一个少年模样的人。那少年五官精致，手执一剑，周身的气息凌厉，薄唇染了血，被白皙的肤色一衬，清贵的气质里硬生生透出了美艳。

　　这是内讧了？凰羽挑了挑细长的眉，属于凤神独特的气场散开，惊动了结界里的人。那四个人见了她神色变了变，像是有所顾忌。
　　凰羽的眼角染上了几分艳色，她挑唇一笑，伸手用扇子在结界上一敲，那结界顿时四分五裂，掀起一阵风。

　　风将凰羽赤金色的长裙吹动，令她周身又凭空生出了薄雾。她抚了抚被撩起的发丝，艳丽的凤眸不适应的眨了眨，打开折扇在身前一挡，那阵风顷刻便平复了下来。

　　她没看见，那结界中央的少年眼中有翻涌不息的惊艳。她也不知道，她华服盛装，执扇而立的模样让他甘愿枯守半世孤寂。

　　现在，凰羽还是那个孤傲高贵的凤神，她冷笑一声道：“你们倒是猖狂啊，敢在别人的地界上打架。”

　　那四个人对视一眼，不等凰羽再有反应，相继隐了身形，只留下那个少年一人摇摇欲坠的身形。

　　凰羽的额角跳了跳，魔界的人都这么擅长跑路么？她看着不远处剑尖落地的少年，这个大约是没力气跑了吧。

　　她走近，仰脸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清俊的面容，他居然比她还高一点。凤眸里闪过极浅的笑意：“你也是魔族的？”

　　那少年微微低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刚从怔愣里缓过神，又迅速挪开了视线道：“苏青。”

　　明显的所问非所答。凰羽失笑，这少年倒是有趣，瞧他这长相气质，应该不是普通魔族。她眨了眨凤眸，问他：“刚刚那是仇家？”

　　“不是。”苏青语气冷淡，神情未动，眼神不知落在哪个角落，就是不肯看近在眼前的这副娇容。

　　“想回魔界么？”凰羽压抑着笑意，眼睛里闪了闪，像是盈满了碎星。

　　苏青顿了顿，继而缓缓摇头，他不想再一个人回去了。

　　凰羽像是料到了这种答复，她声音轻缓，像是夹着一场绵延万里的烟雨朦胧，温柔而清丽：“那便跟着我，陪陪我，可好？”

　　苏青蓦地收回视线看她，有一瞬间的不可思议，还有一点点极淡的欢愉。
　　他见到她的第一眼，是惊艳；他同她一场对话的最后，是欢喜。

　　“好。”

　　两个一红一白的身影在一片废墟里并肩远去，红的艳丽，白的清贵，是这世间再也难寻的如画美景。
　　只是渐行渐远间，白衣少年突然回眸，眸光里的悠远静谧像是在浩瀚的洪荒里穿梭千年，破空而来。
　　他想，他熬过不知多久的孤独，才终于等到了身边的锦绣佳人。

　　两个人走了很久，一路上遇见的无数逃难百姓，还有无数腐尸白骨，让凰羽皱紧了一双秀眉。

　　“魔族，太猖阙。”她宽大的赤金色的长袖在风里一振，不经意间，凤神的威严与愠怒泄露出来。

　　凰羽虽然化形之后是个窈窕淑女，眉眼纤美，可她毕竟也是上古之神，那强大的气场让周围的空气都抖了抖，近乎凝固。这样的高压之下，唯一不受影响的大约是身旁这个不明身份的魔族少年了。

　　苏青沉默了片刻，还是开了口：“不是所有的魔族都想出那道结界。”说完，他便感觉到身旁的压力一下子轻了不少。

　　“我知道，”凰羽整了整衣袖，轻声说道，“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凤神，内讧的事见了不少，分的清是非黑白，不会迁怒。”她对苏青怕她会赶尽杀绝这件事，一点怒气也没有。
　　一句话，便给了苏青一个承诺。

　　苏青勉强压下翘起的唇角，说：“魔族出了叛军，王室也会清理门户。”
　　凰羽诧异，这么说来苏青其实是魔族的王室？但她却什么也没问，只是笑了笑：“那便给我们省事了。”

　　苏青有点语塞。他那么说，就是想让她问他，谁知她竟半点不好奇。他暗嘲自己，这算是自讨苦吃么？在她面前，他竟然真的跟个傻小子一样了。

　　两个人又继续向魔族的结界走去，这回出奇的顺利，路上半点人影都没有，连尸骨都看不见。凰羽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旁边立着一位疑似魔族王室之人，她又是三界唯一一位凤神，魔族总得卖点面子不是？

　　等走到结界跟前，凰羽才同苏青说：“我得把这结界补上了。你真的不回去？”

　　苏青看着眼前的结界，声音飘渺：“是你要我陪着你的。”他转头看凰羽，竟在那张如玉的脸上看见了狡黠和揶揄。

　　“是啊，你真听话啊小苏青。”凰羽掌心一翻，变出了霖泽给她的那块玉牌。她又踮起脚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苏青的头，笑的不像悲悯众生的神，倒像一只勾人魂的狐狸精。

　　苏青定定的看着她的脸，突然伸手抓住了那只作完乱还来不及收回的纤纤素手，沉声问她：“后悔要我陪你了么？”

　　凰羽看着他幽暗的目光，被抓住的手往回抽了抽，却没抽动。凰羽这才发现了从她遇见苏青开始就有，却一直被她忽略的违和感。而且她活了这么久，从来没听说过魔族王室出了这么一个绝代的少年人。
　　这么看来，唯一的解释似乎只有一个了。

　　“苏青？上古妖兽化形的魔界之主？”凰羽笑了笑，真是让她体会了一把什么叫色令智昏，他跟着她走了这么久她都没发现。

　　苏青见她还有心情笑，并无惊讶和惊慌，也笑了：“我就叫苏青。”

　　凰羽瞧见他一边说着，周身一边浮出细碎的光亮，只眨眼见，面前的少年便换了一副样子。
　　五官褪去了青涩，多了几分惊艳之感，身量更高了，比她整整高出一头。只是凰羽觉得大约是错觉，否则堂堂魔界之主的真容，怎么还越看越温柔了呢？
　　不过他的名字倒是确实温柔。

　　凰羽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驱逐干净，又抽了抽被攥住的手，这回依旧没抽动。只好微微转脸躲开他有些灼人的眼神，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所以，你是要阻止我填补结界么？”
　　苏青却笑得温柔：“不，我是要带你回魔界。”

　　凰羽来不及惊讶，就感觉眼前一片晕眩，随即便一头栽进苏青怀里失去了知觉。她当然也就不会知道，她晕过去之后苏青小心翼翼的横抱起她，给了她一个温柔而绵长的吻。

　　“小凤凰，我来带你回家。”

　　凤凰入世，是她的劫生，亦是他的缘起。

　　前缘

　　凰羽醒来的时候苏青就在床边坐着，这回他换了一件红衣，凰羽看见了上面用金丝线绣成的花纹，她一眼便认出那是只凤凰，她的原形。

　　她觉得有些尴尬。
　　那是她还没化形时候的样子，这就好比一个大美女小时候的黑历史，现在那个黑历史不但被她的粉丝知道了，而且还印在衣服上天天看，真是完蛋。

　　她尴尬完就开始打量四周。她摸了摸袖子，苍翎给她的玉牌不见了，应该是被苏青拿走了。然后她就发现，苏青这个混蛋的魔尊怕是想娶她。

　　入眼的全都是一片大红，红色的凤凰花烛，还有四周红色的纱帐，气氛喜庆的不得了。她猛地坐起来，却带出了一串清脆的铃声。

　　“苏青！”凰羽看向声音的来源，气的恨不得活刮了苏青。

　　那是她的脚腕，纤细的腕上被带上了一串金铃，中间还坠着一颗南红，衬得她肌肤雪白。

　　苏青闻声转头，看着她笑得眉眼俱弯：“你醒啦。那我们成亲吧。”

　　“苏青，你疯了。”凰羽冷眼瞧着他。

　　苏青不气不恼，只伸出修长的指尖碰了碰凰羽的脸，又似是胆怯般的缩了回去，那视若珍宝的小心模样让凰羽愣了愣。

　　“凰羽，我第一次见你，不是在今天。”苏青收回手，转回身去不看她，声音平淡却温柔的为她讲了一个故事。

　　“我已经记不清我第一次去人间是什么时候了……”

　　那时的魔界还没有被坚不可摧的结界封住，那时的苏青也只是个玩世不恭魔界少主，还没继任魔尊之位。
　　可这也够让人头疼的了，因为他三天两头就要惹事。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在人间遇见了那只让他惦记半生的凤凰。

　　在苏青眼里，那只凤凰在没化形的时候就无比的好看。全身的羽毛都闪着金光，红的耀眼，尾羽尤其好看。它就那样在他猝不及防的讶然中扑进了他怀里，一双浅金色的凤眸看着他，里面的委屈和无助让年少的他心尖发颤。

　　“那只凤凰可真是坏，她只用了一个眼神，就让我从此非她不可。”苏青轻笑着，声音里分明是极致的纵容和宠溺。

　　那只凤凰受了伤，它伤的太重，在撞进他怀里之后就封闭了神识，昏了过去。苏青奇怪，怎么会有人舍得这样伤它呢？

　　他找遍了魔界和人间所有的奇花异草才凑出一张能治它伤的药方。可他不敢去天界找那些仙药，他怕他们把这只小凤凰要回去，把它从他身边带走。

　　可那只凤凰还是走了。

　　他养了它两个月，在他完全治好它伤的第二天，它不见了。它走的悄无声息，如果不是在他枕边发现了一颗南红，他几乎以为那是他的一场梦。
　　他将它亲手绣在他的每一件衣服上，别人都以为他是魔怔了，可他一个魔族之人，如何魔怔？

　　“凰羽，我找了你很久，想和你在一起很久了。”

　　“可是，我不记得了，苏青。”凰羽沉默半晌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觉得她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可那衣服上绣的凤凰却是千真万确。

　　“凰羽，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想起来，”苏青重新在她身边坐下，“我要你陪在我身边，永远。”

　　“我是凤神，不会永远陪着谁。”况且，凰羽想，她还有一道天劫等着要她的命呢。

　　苏青想了想，笑得像个偷吃了糖的孩子：“那我就去天界提亲，要凤神下嫁。”
　　凰羽扶额叹了口气，完了，说不通了。

　　凰羽就这样在苏青的固执下在魔尊的寝殿住了两个月，期间霖泽寻来过，却被苏青挡在了殿外。两个人不知道在外面说了什么，霖泽进来的时候怒气已经消了，只对她说：“苍翎很担心你，要我来找你。”

　　等他走了之后，苏青带着一身低气压走了进来，在她面前站定，对她说：“那位帝君喜欢你。你为什么拒绝我，不拒绝他？”

　　凰羽不明白他这又是犯了什么毛病，只好同他解释：“帝君喜欢我我也从没答应过，我的年纪都够当他祖宗了，跟他怎么可能有私情。”

　　她解释的十分不耐烦，可苏青听的却很高兴，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力道大的她挣不开。然后就听见他说：“对啊，我跟小凤凰才最般配。”

　　凰羽没说话，任由他抱着。心里却平静不下来。

　　每天被人当宝贝一样放在心尖捧在掌心里，她就算是神仙，也会动摇。可她还有一道悬在她头顶的天劫，她现在答应了，那天劫来的时候，他们要怎么办？
　　要苏青陪她去死么？她毫不怀疑，他真的干的出来。

　　苏青好像也感觉到她在顾及什么，只以为她是纠结于两个人的身份不合适，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凰羽这天晚上像往常一样侧躺在床榻上准备睡觉，却突然感觉身后有别人的气息在靠近，她来不及睁眼翻身就落进了一个温柔的怀抱里。

　　苏青伸手揽着怀里人纤细的腰身，将头埋在她白皙的颈旁。

　　凰羽正准备要他松手，身后的人就先一步开了口：“小凤凰，如果我放下魔界，不当这个魔尊了，你能不能带我回你的凤梧宫，给我一个家？”

　　苏青声音缱绻，里面有少见的疲惫。

　　凰羽觉得心里有些东西失控般的汹涌起来。她听见他要她给他一个家时，就已经决定对身后这个人纵容到底了。
　　原来她这只活了这么久的老凤凰栖的铁梧桐也有开花的时候。她怎么值得他放弃一切跟她回家呢？

　　她转身看着那张勾动她心弦的脸，第一次拿出凤神的郑重：“苏青，你想好了，我也不许你后悔。”

　　苏青瞅着他心里的小美人严肃的样子，笑着将她的头按进怀里，叹了口气：“我怎么舍得后悔呢。”

　　凰羽在他怀里拼命的想要忍住凤眸里打转的泪珠，报复性的想：天劫算什么?天道又算什么?
　　她就想任性这一回，就想要这一个怀抱又能怎么样？

　　天道苍苍，凭什么就不许她续上那段只有他记得的前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