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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   其实这是吴玉第一次出门,他几日前被侯府买下时,真是觉得如同做梦一般——那么大的宅子、那么多的饭菜,连下人都穿金戴银。
      买他的那个哥哥身量修长,不苟言笑,他将钱递给父亲时,父亲的腰弯得很低,这是他不曾见过的。

      吴玉跟着这个叫停淮的哥哥往外走,知道自己往后也能跟着世子做事时,眼睛都听直了,他愣怔怔地问道:“那……那世子看中了我什么呢?”
      停淮瞥他一眼:“兴许是你上辈子积德也未可知。”

      吴玉笑得傻兮兮的:“人真的有上辈子吗?”他好似只是说话,并未真想等停淮回答:“那,世子人好吗?”
      停淮头也不回:“好。”

      由是,吴玉对世子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与憧憬。他非但听府里的人闲聊,出去采买时,也听旁的人揣测世子。
      因此,吴玉其实今日也是头回见世子,他坐在车架子上,这点寒风对他来说本就不算什么,再说能见到世子,他更是意气满满。

      离老远,就看到一个白狐裘的少年与一位公公并肩出来了,像长辈牵着他的孩子——这是十分僭越的,可是吴玉偏就这么想了。天地一片白茫茫,红的墙绿的瓦,都染着雪色,他看着那少年抬眼看过来,眼珠澄明得像漂亮的琉璃。

      吴玉跳下来,紧张地抻了抻衣裳,那公公似乎也看了他两眼,然后说了点什么,旋即转身回去了。
      世子一个人踩着青石砖道过来,带着一点笑意:“吴玉?”

      吴玉好局促。他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不知道说点什么,世子冲他摆了摆手:“一直忙,也没顾得上你。”
      吴玉想了想,他见到街上往来的官老爷们都要有人抬着大氅,不连底下沾了尘土,于是也过来学着别人家奴仆的样子帮世子提着衣裾。

      可世子只看了他一眼:“不必做这种事,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
      吴玉扎着两只手,看着世子上了马车,车夫赶得车颠颠荡荡,世子的声音也颠颠荡荡:“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虽坐在车架子上,却开心得很,天是蓝的、街上是蒸蒸蒙着一层温柔人气儿的,可一提起家里,吴玉就又忍不住低落:“还有父母,和一个弟弟。”

      其实吴玉还有个姐姐,早就被卖了换口粮;而他这弟弟也是后妈生的才金贵得很,不然也不会将好端端的老大卖进宫里,做这种苦差事。
      江简宁不能什么都知道,于是吴玉不提,他也不问。

      吴玉又问道:“那世子,我往后做什么呢?”
      江简宁沉吟了一会儿:“你识字吗?”
      吴玉吃饱喝足都是万幸,又哪里敢奢望识字,他赧然嗫嚅:“不曾的。”

      旁边的车夫看了他一眼。
      他以为自己是说错话了,可世子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温柔又和煦:“那往后你就与停筠停淮一起读书上学吧,在我身边伺候,不能不识字,你看行么?”

      吴玉听了都快掉下来眼泪了,识字,他从前哪里敢想。
      旁边的车夫听他抽抽噎噎的,就又看了他一眼。

      世子好似有事,不再说话,叫吴玉可以尽情地偷偷抽噎。没走多一会儿,停淮哥哥从里面递出来一张帕子,吴玉拿帕子遮着眼睛,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好闻梅香。
      他听见世子又问:“吴玉……这个姓氏不太好起名字,那你想改个名字吗?”

      吴玉呆呆地“好啊”了一声——他这个名字其实起得真是相当随意了。
      父亲说“吴”呢,听起来像“无”,所以起再珍贵的名字都是白搭;但弟弟的名字就不是这样了,珍而重之,因为父亲说“吴”听起来像“吾”,唤起来就是我的儿。

      世子问过后便再无言语。可等到了府门口下马车、吴玉扶着世子那软软的狐裘时,却突然听世子问道:“停柏怎么样呢?”
      “譬如寒柏,品行高直,寓意也不错。”

      吴玉抽了抽鼻子:“谢谢世子,我很喜欢。”
      没人教他要自称奴婢,世子也不纠正他,于是停柏每天像小旋风一样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他又不会别个,就只能接替了停筠的差使,每天眼珠不错地盯着小厨房。

      停筠为此大倒苦水:“他怎么就改名停柏了?筠是竹子,难道我还不如他那个树的名儿么!”
      停淮知道世子突然买了这么一个夯货,必定有其他的用处,只劝道:“竹还是四君子之一呢,世子看中你也并不比他少。”

      停筠这才露出了个笑脸儿。天气这时其实已经有点回暖,梅花也落了,赭红色的枝子上点缀着些嫩生生的苞芽,预示着新一年要到了。
      寒冬就快过去了。

      这样好的天气,世子不能出去玩儿,只能圈在屋子里抄书,实在是一件痛事。连带着他们也只能聚在廊下唠嗑,便说起节后世子入东宫伴读的事来。
      因为世子,是要让他们也一起在府里进学的。

      停筠听见念书就打怵,他听那书声磨耳朵,就觉得简直是在磨他的命,可是停淮一口答应了,停柏又那样积极,他不答应也没辙。

      他们正闲聊,却见二公子一瘸一拐地过来了——那天世子给府里人立规矩,说往后见了江疾,要当主子看待,哪个再不长眼偷奸耍滑,即刻便发卖了。
      这叫从前惯会欺压江疾的那些奴才听了都忍不住要面面相觑。
      世子到底要做什么?

      而早先替江疾修缮的偏远,如今也面临竣工,小院一改以往的破败冷僻,如今真是金栋辉煌,几乎算得上是重新翻盖了一遍。
      外面这话当然也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全京城都知道了世子对这个弟弟有多好、多不计前嫌;前几日不知哪个阴沟里传出来,说世子害庶弟落水的传言当然也不攻自破。

      真要害他,世子又做什么帮衬他,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连带着江疾都百思不得其解,特意来探望了一下他那苦哈哈抄着书的世子哥哥:“阿兄竟这般有钱?我看那小破院子都不认识了。”

      江简宁瞥他一眼,用下巴指了指桌上抄了一半儿的《孝经》。他还想拖一拖,于是这二十遍孝经,叫他活生生地抄了快十天:“不是因为你,我也不至于坐在这抄这东西。”

      江疾现在短时间内憋不出什么坏水,所以神态看着都平和了不少。往常江简宁看他,总觉得他眉目虽然英俊,却总是萦绕着一股算计的阴鸷。如今不知是想开了还是怎样,叫那股阴鸷气一扫而空。

      薛敬放当然知道江简宁现在多有钱——上一世大林氏的嫁妆最后落在他手里时,竟足够替他豢养一支私兵。
      所以莫说一间房子,就是翻盖整个侯府,江简宁都出得起这笔钱。

      薛敬放从江简宁的那多宝阁上取了一柄折扇抖着玩:“是你叫我跳的,难不成我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江简宁听他反驳,加之抄得心烦,遂将笔一放:“再多话你就来替我抄!”

      薛敬放一听,摊了摊手,将扇子一拢:“真是可惜,阿兄,我不识字……不过这扇子不错,能给我拿着玩儿么?”
      从前总看那些纨绔手里拿着个破扇子装风雅,如今轮到他来扮相,还未觉得如何风雅,风挺大倒是勉强察觉到了。

      江简宁懒得看那劳什子扇子,随便挥了挥手叫他快滚。

      薛敬放从善如流地滚了,他刚听停筠他们说,晚点煜阳侯要来探望世子。
      他现在还不想与煜阳侯撞见。
      其实面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他是有点复杂的,江清麟能在那样紧迫的情形下想出这样一个法子,不得不称一句胆大心细。

      可细咎此人,薛敬放却并不是十分认可——此人不具将帅之才,也无掌帅千里的决策力,单会使些后宅的阴私手段而已,连“弄政”的名头都担不起。
      更别提那件事……他如今苟活于人世间,夜里尚有多少袍泽冤魂要追着他索命。
      也难为他还能睡得安稳。

      前几天他听江简宁说要回一趟邠州林家,巧了,他也正需要去邠州的途中取一件东西。到时必要想个法子,和江简宁一路同行。

      薛敬放一手捏扇子、一手拄着拐杖往前蹦。其实他那腿已经不疼了,最多是偶尔牵扯了皮肉会有些难受罢了。
      不过难受难受,也不是不能受。

      他踉踉跄跄蹦了一半儿,就有小厮来问询他,要将他那疯姨娘放置在哪间屋子。
      薛敬放眯了会眼,才勉强想起从江疾的记忆里扒拉出来,这小厮从前好似曾为难过他——不过看现在低眉顺眼的,也看不出往常的嚣张跋扈模样。

      如果是曾经的江疾,此时定会口出恶言,多少奚落两句;好在薛敬放已经没那般的有仇必较了,有些小事能放过去,他也就放了:“还搁置在从前的屋里吧。”

      那人还想再问些琐事,薛敬放只冲对方笑了笑。
      他亲眼见到这小厮打了个哆嗦。
      “不必了,她自己有一套处理的偏好,你只要领她回去就成了。”

      话已说得这般清楚,可那小厮犹嫌不够,还不肯走:“二公子,您要不亲自去一趟吧,海姨娘她好像犯了病……不肯回去,谁也劝不动她。”
      这个劝,估计是非常客气的说法,能叫他们为难,想必海姨娘已大疯大闹过一场了。

      薛敬放盘算了一下,即刻道:“我自去吧,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
      那小厮才终于千感万谢地离开了。

      薛敬放踏着一地梅花,进了那院子里,果然见地上乱七八糟地扔着一堆用具。
      海姨娘两根捏着梅花骨朵儿的手指还如削葱般漂亮,她蓬头垢面坐在一滩乱哄哄堆在地上的被子里,轻巧地转着花骨朵,对着日头边哼歌边打量。

      时而大叫,时而轻缓,真是一副失心疯了的模样。
      薛敬放四下环视一圈,那些簇着想看戏的奴仆犹豫一下,才纷纷散了去。他将拐放在一边,挨着她蹲下,轻声劝道:“回去吧。”

      海姨娘并不理他,还是举着花看。那花花瓣都晒得有些抽蔫儿了——不过也是,这种时候,哪里还有新鲜漂亮的梅花了呢?
      芽叶儿长出来,花就该落了。

      不合时宜的东西终究会碾作尘土,不若能盼留一缕香魂,好像也是不错的。

      薛敬放也捡了一朵花放在掌心上,他用指尖轻轻拨弄着合拢的花瓣,声音也轻得像一捋轻飘飘的风:“你要装疯卖傻求活命,却不该一辈子都过得疯疯魔魔。”
      “你想躲江清麟,我无心插手,只是不要碍我的事……否则我叫你再也不必张口。”

      当时世人都说他孝顺、说他不忘知恩图报,还不忘拉他那含辛茹苦养育他的疯癫姨娘一把。
      其实只有薛敬放知道,当时海氏就已经真正疯掉了。
      那时海氏威胁他,发了疯一般大哭大闹,嚷着要将那个秘密公之于众。可薛敬放本就没想与她协商,他也并不想听海氏说那些话。

      当天海氏就被灌了一贴药,于是那些天下只有几个人知道的、真正的陈芝麻烂谷子,永远也没人能知道了。
      该闭嘴的,再也张不开口了。

      海氏还是不理他。其实仔细看就不难看出,她脸上再怎么脏污难看,嘴角与眼睑上都是干干净净的,脸上涂的脏灰与打结儿的头发也都是无关痛痒的难看。
      薛敬放蹲了一会儿,见海氏没有与他说话的意思,便将掌心那朵花拍落了下去。

      那花一落在地上,就叫往来的风给卷进满地的破烂儿里去,再难寻到踪迹了。

      *

      薛敬放没走多一会儿,刚刚来问的小厮便又来回禀说海氏已回去房间,问他何时也迁回来。近几日他老在江简宁屋里蹭饭,此时叫人催着,反而还有些舍不得了。
      且江简宁必定也是巴不得送他快走,他又不能老困在这四方庭院里,总得出去透透气。

      于是薛敬放选了个好时候来找江简宁——江简宁最近忙,也算与他相安无事,他来时江简宁正叫停筠开了库房挑东西,那好东西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看得薛敬放都忍不住发笑。
      仔细算来,江简宁竟可能比他老子还要富裕些。

      江简宁正对比两根狼毫,看他那手法真是暴殄天物、囫囵吞噎,实是仗着家大业大就随便嚯嚯好东西。
      薛敬放看得有些心痒,但他知道江简宁不许他读书,自然也就用不到笔墨这些,于是他从卷轴缸里随便抽了一卷;又听停筠“诶”一声,就知道自己抽到了好东西。

      可这卷轴一展开,竟是一封白卷。

      薛敬放装作不懂,横竖都看看,果然借着左右摇晃的动作听见了那横轴子里面轻微的金属撞击声。他不动声色将画又卷了回去:“怎么空的也放在这里,不如给我,我给你画一封大王八。”

      江简宁瞥他一眼,冲他招招手,薛敬放便将卷轴递了过去,只见江简宁当着他的面手指一敲,就从轴承里倒出一柄小钥匙来。
      他也不遮不掩,将剩下的白轴往薛敬放怀里一扔:“拿去。”

      薛敬放笑了起来:“你竟拿这个藏钥匙,也不怕谁进来偷了去。”
      江简宁将钥匙别进腰封里,继续打量他那狼毫:“除了你,本也没旁人敢上我这里来乱翻。”

      薛敬放不动声色地靠近了点,低声问道:“那钥匙是管什么的?”
      江简宁不给他面子,往后一退,将不喜欢的那只笔扔进盒子。敢怒不敢言的停筠立刻啪地一声将匣子扣上,好像要把人脑袋也夹在里面似的。
      “当然是管钱的。”江简宁道:“金子银子不锁起来,万一有人动了手脚,就不好了。”

      “你这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薛敬放从袖中掏出那枚白玉簪子,搁在江简宁身前的桌案上——那玉一碰木案就是一声脆响,连带着他说话声音都脆脆亮亮的好听:“既然咱们往常一笔勾销,想必阿兄也不介意我提前从你这儿支了些钱。”

      江简宁目光落在那簪子上,神情也就一瞬间的茫然,旋即立刻便想了起来、笑出了声儿:“我以为早被停晗匿下了,不想却在你这儿。”

      他抬头看着江疾——这小子最近跟着他吃饭,非但原本刺津津的皮毛养得油光水滑,竟连个头也跟着窜了一点儿。
      这虽叫江简宁十分不快,可话里话外却都透露着大度、大度里又粘着锋利的刺:“往后也不必再做这偷鸡摸狗的事了。”

      他随手从多宝阁上摘了一个匣子递了给他,还示意他打开。
      薛敬放抖开搭扣,里面居然是一整匣黄灿灿的金锭——他无声地牵了牵嘴角,心想哪怕是皇帝,也没有这么随便就大手笔赏人的。

      江简宁又将那簪子推了回去,被灯花一晃,他那笑容还带几分深似的,意味深长与冷酷就都藏役在了温柔弧度里。
      他定定看着江疾:“我不缺一枚簪子,你回去扔了也可,随你处置。银钱不够了,再问我要,但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你心里该有数。”

      薛敬放一颠小匣,将盖子甩上,却见江简宁一手按在了盒盖上:“我本想叫你自己去挑个得力的小厮,不过你贸然揣着这么多的钱,还是该有个懂分寸的从旁帮衬着,你说是不是呢?”
      他掂了掂盒子,觉得这是笔不错的交易:“阿兄说得对,这么多钱,若叫我随意花用,恐怕没多久便败干净了,是该有个得力的帮手帮衬着。那依阿兄看,哪位更合适呢?”

      只是江简宁花钱买他身边的眼线这么一桩事,都能叫他们两个推让得兄友弟恭,不知内情的人还要以为他们真是在相互谦让。
      不过讨价还价总归还是贴切的,江简宁往后面桌案上一靠:“你看停筠如何呢?”

      停筠正在整理一只匣子的宝石,闻言差点手一滑把一颗宝石摔下去。他哭丧着脸抬头:“啊?”
      薛敬放抱着那匣子——单用手拿着,他都嫌手坠得发酸:“我看停筠也不是很愿意跟我,且停筠一向与我不对付,阿兄也是知道的。”
      “停淮呢?办事周到,有他管账,你我都十分放心。”

      停淮当然不行,江简宁留着他有旁的用处,拿最心腹的人去盯一个江疾,这才叫杀鸡焉用宰牛刀。
      江疾自己不痛快,也要给他找不痛快。江简宁哂笑,这狗东西还是这样的讨人厌。

      他还没想好怎么绝了江疾的心思,却听停筠已苦巴巴地道:“那……那还不如叫我去。”

      江简宁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叹了口气:“那把停柏给你如何呢?”
      他这话的语气虽然听着像是商量,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并没有在商量:“停筠停柏,你二选一吧,都是我信得过的心腹。”

      江疾皱了皱眉,他满地乱看,好似在犹豫。江简宁也不急,靠在那等他。
      等了一会,江疾似乎也有了决断,他指了指停筠手上那盒宝石坯子——里面大大小小林林总总,最小的也有鹌鹑蛋那般的大,都是未经开磨的上好原石:“那就停柏吧,另外再搭我一盒那宝石。”

      江简宁扫了一眼:“半盒。”
      “半盒就半盒,”江疾似乎还挺满意,他又掀开盒盖,俯身从宝石堆里抓了满满一把。
      停筠的眼神疼得一抽一抽的,眼睁睁地看着他将那满满登登的匣子拢了,又揣进怀里,语气如嗔:“刚刚还说随便我支用,现在竟连半匣子石头都舍不得。”

      “那宝石我有用途,你还以为这样大的原石是山里烂石头么?”江简宁翻了个白眼:“满意了就领人快走,赶紧挪回你自己院子里去。”

      薛敬放插科打诨,好几次都惹得江简宁用狐疑的目光看他。他被撵到门口,又追问道:“我先前听阿兄说要回一趟邠州,出门时能否捎带个我?”
      江简宁竟顿了一下。

      他尚未来得及追问,却听江简宁已摇了摇头:“近来琐事多,怕是要等到日后了。”
      江疾终于没得可烦他,便老老实实地走了。

      江简宁手上有一搭没一搭转着挑选出来的那支狼毫思虑事情,却见停筠紧张兮兮地一扣装宝石的匣盖子又站起身来:“世子怎么样,我演得还好吧?”
      而那宝石看着,好似也没多重要似的。
      江简宁赞许地用笔杆弹了一下停筠脑门:“确是不错。”

      “不过我就知道,世子总归是要更喜欢我的。”停筠笑嘻嘻地把剩下半盒宝石放起来,他收起来之前还问了一句:“世子,这东西确是没什么用吧?”
      “收着吧,难保有用。”江简宁也不明说——人不就是这样的么?都叫一个接一个的谎话套着、一层又一层的纱隔着,谁也不敢说那曲曲弯弯山与水后面,就是真想见的桃源乡。

      今日他想塞的本就是停柏,先后抛出的停筠与停淮都是幌子而已。停柏这孩子心眼老实,又一门心思地信赖他、崇敬他,更与江疾无什么过节,过去看管着江疾实是最好的选择。
      只要停柏还是停字辈,就是一个震慑,没人敢看轻他,连江疾也不好对他下手——毕竟停字是从江简宁屋里出去的,那就是世子的心腹与近臣。

      于是第二日早上,江疾便不再来江简宁屋里蹭饭了。江简宁面前的位子上对着那碗白粥,复又低头吹晾自己面前的这一汤匙:“他今天怎么没来了?”
      “作业二公子便已回了他那院落。”停淮道:“只是天太晚,您又歇下了,这才没有通禀。”

      “……哦。”江简宁眨了眨眼,语气没什么波澜:“那就撤下去吧。”
      女使迅速上前将多余的碗筷撤了个干净,江简宁独自坐在桌前,一勺一勺吃净了素味的白粥。

      “去东宫吧,也是时候了。”

      *

      薛敬放昨晚折腾到半夜才得以入睡,一早上睁开眼,就见榻前杵着一根木头桩子,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好在如今他也渐渐习惯了这懒散日子,若是以前,恐怕梦里仗剑杀人也不是没有的。

      薛敬放揉了揉后颈,坐起身来:“几时了?”
      “公子,巳时了。”停柏凑过来服侍他起身,倒叫江疾愣了一下,语气温和道:“你其实不必做这么多,我兄长派你来,不是叫你来伺候我的。”

      停柏听了却张大了嘴:“……啊?”
      “可是、可是世子说要尽心呀。”他倒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似的:“尽心,我实在是想不出还要怎么尽心了。”

      薛敬放揉了揉眉心:“……你没听漏什么字么?”
      比如“尽心看着他”这类的,被这楞头漏听了最重要的三个字,成了什么“尽心”。

      他这一问,停柏也傻住了,他手上抖衣裳的举止却不停:“该是……没有吧?”
      正说话间,映枝听见了屋内的响动,领着女使们进来侍候主子洗漱更衣。停柏虽然是停字辈,可是在铁面映枝面前似乎也矮了一头似的,讷讷退到了一旁。

      毕竟往后薛敬放出入还多要仰仗这个停柏。他见停柏蔫哒哒的,便好心替他解围:“你去布膳吧。”
      停柏便应了一声,又忙叨叨地出去了。

      可薛敬放却不放心了。
      江简宁真会派这么个愣头青来看着他么?
      他该知道他想要糊弄起来,十个停柏都挡不住他一个;况且先前他手里没花用还好,如今他手握着足够养一支人的钱用,才更该警惕。

      弄权者,无外乎名与利。要弄权,又先要有钱,只有宽裕了,上下打点才好通顺、才好将营营附会的人攥在手里。
      薛敬放从匣子了取了一块金锭,这一锭金子,甚至足够一些公侯府里近半月的开销——那样小的一块、沉甸甸地能握在手里,却可以买商铺、田产、许多条人命,乃至于……公义。

      他将金子抛起来,又一收,拿余光看着停柏的反应——停柏只看着他,不劝他,也不记账,真就是用两只眼“盯着他”。
      并不是盯着那锭金子。

      这倒是稀罕事。
      这个停柏,好像家里是穷惯了的,猛然间见了这么大一块金子,竟连看也不看一眼,实在是稀奇。
      薛敬放伸出五指在停柏面前晃了晃,指缝里夹着那金子:“你猜猜,这一锭金子有多重。”

      “十两。”停柏茫然看向他,眼神里写满了疑惑,好似在问他怎么了。
      薛敬放笑了笑,手腕儿一动,就将金锭大喇喇塞进了袖子里:“没什么,走吧,咱们出去买点东西。”

      *

      说是买点东西,可薛敬放却先带停柏去了江絮住的院子那儿。
      他料定上一次江疾莽闯江絮那院子必会被发现,因此一直没有再擅自出用,就是在等今日这名正言顺的时候。
      带着停柏,非但显得他行事磊落,也算是小小的诚意——他可有好好遵照世子哥哥的要求,连探视都带着这小子。

      不过可能是时间隔得太久了,竟叫薛敬放扑了个空。江絮的院子是空的,守着她的那些哑巴也不见了,只留了些正常的巡守在侧。

      “……前两天送走的,她犯得可不只是大事,”那巡守讲得绘声绘色,这位二公子新近得势,他也愿意多讲一些:“当时她是杀了人的……哪家的小姐手上还沾着人命?我一个老爷们儿都不敢!”

      “而后呢,”薛敬放顺着他乱糟糟的话问:“她走的时候什么样儿?”

      “您可不知道。”巡守左右看了一眼,贴近过来:“这事儿,也就兄弟们几个知道,小姐走之前不知道怎么着犯了疯病,可能是她那丫鬟来找她,冲撞了。”

      薛敬放舌尖顶了顶腮——疯也分真疯与假疯,譬如海姨娘那种的,能从江清麟那一干太医手上活下来,装疯卖傻的本事也算是炉火纯青,那江絮知晓那么大一个秘密,想必能耐也不少。

      “然后呢?”他追问。

      “然后,更玄的事来了。”巡守捏着嗓子,模仿得惟妙惟肖:“她疯了以后,天天扒着墙头喊:'我要做皇后娘娘'、'我要做皇后娘娘'!”
      “这话可不行说,触怒了龙颜,百十个脑袋都不够府里掉的!”巡守道:“所以那天总管带了几个嘴严的婆子,给她灌了哑药。”

      ……哑药。
      薛敬放知道是谁做得了。看来有人心惶惶,生怕那秘密叫别人听了去,因此才抢在江简宁的先一步,干脆将江絮毒成哑巴,提早扔去庄子了。
      想必要不了几个月就会再传来噩耗,说江絮卒于重病。

      江清麟这杀人灭口的手段还是没什么长进,半辈子入土的人了,做事还是这么不利落。薛敬放哂笑,他能如此痛快地听到消息,想必江简宁也很快就能知道,以他的性格定会对此生疑。

      到时按图索骥,真索到他头上,他江清麟又能有什么办法补救?
      难不成真要知道一个杀一个?那这回别单杀大林氏房里那几个下人,干脆把整个侯府都埋了吧。

      这些烂事都同他没什么关系了,若说以前,薛敬放还会想个法子替江清麟遮掩一二,不过如今他没了那个执着的念想,当然也就不愿再多废那些心神。

      江絮亲不亲口说出来已经不重要了,他只需听旁人的转述,就能印证出他的推测。
      薛敬放抬手招呼停柏走了,停柏还有些茫然:“我们去哪儿?”

      想必他今日探视,早就在停柏那个小本儿上记着了。薛敬放冲他一笑:“刚得了兄长支助,当然要买些好东西投桃报李。”
      “咱们去最好的铺子。”

      薛敬放正与他顺着,却见一个嬷嬷领着一个须山羊胡子的道人急匆匆地往院里赶。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又拉了把停柏:“你看那嬷嬷,似乎有几分面熟。”
      停柏也看了一会儿:“好似……好似是夫人身边的嬷嬷。”

      他虽然来府里不久,可停淮哥哥早就领着他把人都认了一遍,他怕记不住,还专门又编了个顺口溜来记这些人的外貌特征。
      今日一认,没有九分笃定,也该有七分。

      “唔。”薛敬放好似不太感兴趣似的拍了拍他:“咱们走吧。”

      *

      小林氏派嬷嬷接进来这个道人,乃是个见识不少的书画家,乃至于他自己的墨宝也能值不少的银子。
      她琢磨着姐姐房间里那画儿,一连琢磨了月余,也没能琢磨出个名堂来,只好请人介绍了一位书画大师来参谋。

      这道人是接了侯府帖子来的,本以为能见到什么名画古迹,颇有些摩拳擦掌;谁知到了一看,竟是一副普普通通的画作,甚至谈不上精妙,笔触笔法都有些稚拙,顿时失了兴趣:“夫人叫老道看的,就是这一副么?”

      小林氏笑吟吟的:“是,听说是前朝某位大家的遗作。”

      老道立刻笃定道:“赝品!”
      “这纸这墨,满打满算不过十五年矣!”他嗤之以鼻:“甚至连那江雁都是后人添补的,想是造假者都清楚这疏漏,才后又添上。”

      小林氏立刻将那画取来,仔仔细细打量那行江雁,她手指一顿,猛地抬头:“大师真是好眼力,这雁子的确不像是旧迹。”
      “只是江上冻雪,那季节怎么会有江雁?后人填补这处,岂非弄巧成拙?”小林氏神色不变:“还望大师解惑。”

      “这有什么,前朝顾子还有一副《冻水刈麦》图呢!冬日里怎么会有麦子成熟?”老道不以为然,再兼今日赴了一场空,本就心里窝火,口上说话便也不知了轻重些:“画中真意若非作者谁能说清?少见多怪!”

      嬷嬷正要斥责他,小林氏却一个眼色制止了她。她拍了拍手,几个年轻漂亮的小丫鬟各捧着卷轴鱼贯而入,老道还未摸清楚套路,只见这些如花似的小姑娘们蓦然一笑,纷纷一抖卷轴!

      刹那间各色古画伴着熏染防蛀的檀香挤挤挨挨地铺连成一片,老道猛地从凳子上蹦了起来,眼珠子都瞪直了。可不等他上前细观,小林氏却又一拍手。

      那些姑娘们嘻嘻哈哈将卷轴一收,又纷纷退了下去,只留那老道站在原地大叫:“唉!唉!留步、留步!”

      那些丫鬟哪里听他的,一个个含着笑下去,叫他在原地捶胸顿足。那副他都嫌脏了眼睛的画儿又被摆到了他面前,小林氏拄着下巴看着他,媚眼如丝:“先生若能说出个一二,方才那些画,我当即叫人拿出来请先生品鉴;先生若说不出个解释来,那想必先生也是徒有虚名,别个画儿,也不必看了。”

      侯夫人这话一说,今日就算没得可胡诌八道,他也得硬编排出来些说辞来。
      老道围着这画儿转了两圈,突然一惊,一拳砸向自己手心:“若硬要说,老道儿还真听说过一个说法!”

      “说是寒江藏鸥鹭、白马入芦花,”那老道摇头晃脑:“这就叫'假作真时真亦假'。”
      “真真假假迷人眼,谁又能分得清楚?兴许人这一生来去,也不过是假中辨真、真里寻假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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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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