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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   薛敬放一生被无数人指责过“大逆不道”。
      少年时偷阅政论,被父侯指责大逆不道;青年时争权,被圣上旨责大逆不道,后来监国摄政,又被文武百官指责大逆不道。

      如今被一个孩子板着脸斥责“大逆不道”,真是新奇。
      尤其,还是这样一个堪称新奇的江简宁。

      薛敬放伸出手,对着被往来带起的风而摇曳的烛光仔细看了看指尖每一分熟悉又陌生的伤痕,倏忽叹了口气。
      他曾听旁人谈到说,有人可一梦往千山、一梦游南柯,不知是否也如此一般。

      “还真是富贵如云烟……”薛敬放喃喃。

      “你说什么?”江简宁没听清江疾在嘀咕什么,他正由侍从披上雍容狐裘大氅,任绒绒的长领子簇着下半张脸,只剩下一双小狐狸般狭长灵动的眼睛露在外面,目光却沉静如水般冷淡。

      “……没什么。”薛敬放自如地摸了摸刚刚被敲过的额头,小孩子手劲儿能有多大,几乎是不疼的。

      他看见停筠——这么些年了,薛敬放本该记不清这个侍从叫什么,但他一见这少年,脑海里竟自然而然地就浮现出了这个名字。
      他正将江简宁方才读的那本书收到匣子里。

      那是一本策论。
      薛敬放记得江简宁从前看得多是杂谈游记一类的闲书,如今竟也看起这些正经又无趣的东西了?
      他用舌尖顶了顶腮,口中还弥漫着那苦森森的药味儿。

      多说多错,但不说也错。薛敬放吐了口气:“你要走了?”

      江简宁剜了他一眼:“不然呢?你自己不敢睡?”
      他都走出去几步,突然又折身返了回来,那大氅在空中一抖,像一朵旋开的花:“我又没有逼你跳湖……你自己遭罪自己受着,不要怪我身上。”

      薛敬放眯着眼看他。
      他与江简宁之间没有这一遭,也并不清楚这个时候发生了什么,所以并未多做言语。那灯罩裹的是上好的沉海纱,烛火的光透出来,又柔和又朦胧。
      照得江简宁神情也仿佛软和而无措。

      江简宁往后倒退几步,不等他回话就匆匆忙忙离开了。

      薛敬放用拇指揉了揉干裂的嘴唇。
      如若真是二十年前的他,兴许真会被这番踌躇神态诓住,那举止中的慌乱如此迫真,可他眼里的冷漠却是无从遮掩的。

      江简宁根本就没有半分愧疚与难过——不妨说他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十分难过罢了。
      那他演这一出戏是为了什么?
      薛敬放环视四周,这房间普普通通,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一阵头痛袭来。
      其实往后二十几年里他也时常头疼,因此他本并未在意。
      不过很快,等一个端着一盆温水的小丫鬟过来时,薛敬放才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
      他眼前浮现出的,居然是少年时的自己被一群小丫头围着、暴怒着叫她们“滚”的记忆。

      再往前,投身冰湖、夜候归人,乃至雪夜跋涉、无端惊马,一桩桩一件件,纷至杳来。
      薛敬放捏了捏眼角,缓缓吐出一口气:“……”

      怎么会这么蠢啊。
      薛敬放差点被曾经这个自己给气笑了——非但江简宁只随便地将他一糊弄,他就上了钩。
      甚至于还要为此日夜难安、辗转反侧。

      高明吗?其实也算不上高明。
      在饱经人心浮沉的摄政王薛敬放眼里,这些只可勉强称得上有意思的小手段,连诡计都谈不上;但落在少年江疾身上,却已算得上是十分有效了。
      下算者,驱行身体,上算者,谓之攻心。

      江简宁处处不提、却又处处皆是虚情假意,因此江疾以为他是想害人、想要不死不休,可薛敬放眼光何等毒辣。
      他一眼便看出,害人是假,诱哄是真。
      江疾以为一个灌耳旁风的停晗是神不知鬼不觉,那江絮、知惆,乃至柳昭,又何尝不是藏而不发的暗毒。

      这蠢东西早就被人从里到外算计得清清楚楚了,却还在计较那一星半点影都没有的真心……
      但这个江简宁,实在是与他记忆里的那个江简宁大不相同了。

      薛敬放偶尔梦回,也能想起当年那个单纯又傻气的少年——如果一定要形容,他就像庭下的梅花树,没人爱护也没人在意,年年花开、年年枯败。
      寒来暑往里也一步不移。

      后来他死了,于是那里就真只剩下一株梅树,沉默着陪伴他岁岁年年。

      其实当初的江简宁但凡有如今半点心计,也不会落得那般下场,那时他本未想取他性命,是知惆与他说“成大事者不可拘于小节”。
      知惆来回禀说已经处理掉他的时候,江疾的笔只停了一瞬,随即便若无其事地吩咐道:“办得风光些。”

      江简宁只是他生命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过客,他还有更远、更坎坷的路要走,所以他半步也不会为其驻足。
      无论生、无论死,都是这样。
      很多年后偶然想起默叹一句可惜,就算是江简宁一生全部的影子了。

      “二公子……”那端着水盆的小姑娘怯生生地唤他,手臂不知因为怕还是累,还微微打着颤:“水要凉了。”
      薛敬放回过神,他一动,那条腿就疼得一抽,他隔着被子随便碰了碰,便知道无甚大碍。
      他转过头,仔细打量这个小姑娘,倏尔笑了起来。

      江简宁从哪里学的不入流手段,寻常人家要用美婢勾引少爷、被脂粉软了骨头,都要挑美艳大胆的。
      送几这个生涩的小丫头却算怎么回事?
      他当年送出去的可都是一等一的风浪美人,才叫久经人事的地方大员都栽在美人榻上,心甘情愿叫他捏控。

      还是小孩子,下手不够狠、不够绝。

      薛敬放一动不动,堪称和颜悦色地道:“抬起头来。”

      那小姑娘是一群婢子里最漂亮的一个,哆嗦着抬头时,真是青稚可人,最能勾动少年人心弦。
      可惜她面对的是薛敬放。
      当年薛敬放不做畜生,如今更是没兴趣做这个畜生。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映枝。”
      薛敬放捏住映枝下颌,左右端详了一番——虽然他年纪并不大,可小姑娘却意外从他神态里看出一股傲气与风流劲儿。
      他那双眼睛更是多情又冷淡,像是看死物一样。

      她突然真的怕了。
      可旋即,被人掐住的下颌又被松开了。
      于是她那哆哆嗦嗦的手,也在不知不觉中忘了颤抖。

      二公子意味深长地瞥了她沉稳的手臂一眼,她一愣,才意识到她已露了怯。二公子还随手在盆子里涮了涮手,好像他刚刚挨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不够漂亮,换个更漂亮的来吧。”

      映枝犹如梦里一般,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屋,停淮总管就在院门口站着。她行了个礼,对上总管的目光竟有些难以启齿。
      “他说……不够漂亮,换个更漂亮的。”她说出这话,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停淮揣着手,看了看江疾院子里不知何时熄了的灯:“他上一次可有说过别个?”
      “说……滚。”

      停淮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道:“不必了,正常伺候着,有动静再过来汇报。”

      映枝回了屋里,其他小婢子都围了上来,唤她映枝姐姐。她点了几个性情不太本分的,便叫其他人散回府里其他该当值的地方了。
      其实那一群婢子里,只有她是世子安插进来的人,她既怕太出挑失了分寸,又怕被埋没,完不成世子交代的任务。

      不过她已暴露,那再叫这些人耽搁着,也没什么用处了。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就算二公子心知肚明她是世子安插进来的人,也不能赶她走。

      映枝对着铜镜看了一会儿这张尚未长开的漂亮脸蛋,竟涌上浓浓的厌倦感。她才十几岁,就要被权贵当做可有可无的棋子,或许往后余生,也只能这样匆匆地过了。
      她被世子从青楼里赎出来时,觉得逃出那个火坑就算幸事;而如今,映枝又生出了别的想法。

      想脱得自由身、想去寻常人家过寻常日子,哪怕苦一点累一点,也好过这样被当个可有可无的棋子受人摆布。

      映枝叹了口气,吹灭了案上的烛灯。

      *

      江简宁摘下狐裘大氅,坐在桌案前。
      今日他既满意、又不满意。
      用话激江疾落水,的确是他有意而为之。
      江疾不跳,心里定然会生出愧疚——多少不计,哪怕只有一点点苗头,江简宁也有信心将这一点苗头浇灌成参天巨木;江疾跳了,他便能落得实在的好处。

      总没有他被折腾出一身暗伤,江疾却能逍遥快活的道理吧?
      腿没伤到,那就再滚一回冰水好了,反正又冻不死他。

      只不成想这事竟还惊动了父亲——江清麟一瘸一拐赶来时,气得指着江简宁半晌说不出话来。
      江简宁倔强地昂着头,手上还如紧张一般,不安地捻着衣角。

      江清麟在原地踱步,转了两圈才:“阿宁,你真是糊涂!”
      “马上就要入东宫给太子伴读了,”江清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说你,你你你!”
      “人家参你一本苛待兄弟,圣上罚不罚你?”

      江简宁赌气般别过脸:“反正父亲也不想我去东宫,那不是正好吗?”
      “再说我又没有动手,他们能参我什么?”

      江清麟被气得捂住胸口:“那是动不动手的事吗?那些老东西想张嘴,什么时候顾念过别人死活!”
      “你……”

      江简宁却突然感受到心口一阵紧揪一般的剧疼,旋即却又止住了,快得好似浮萍过水一般。
      他突然升起一阵恐慌——这种无缘无故的疼往常也有过的。
      在江疾死之前。

      但以往这种疼并不会停住,它会像绵延不息的藤蔓一样,坚定又沉默地将他绞住,直至他死亡。

      江清麟还想再训斥他几句,江简宁却已飞快开口:“孩儿知道错了。”
      江清麟嘴里的话一噎,却见刚刚抬头的江简宁神色有几分急切,眼里还闪着隐隐的泪光。
      他突然就说不下去了——毕竟是他当眼珠子一样疼爱了十几年的孩子,江简宁一哭,江清麟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要去守着弟弟,”江简宁声音像小蚊子一般:“他不醒,我便不走。”
      江清麟没反应过来,只来得及“诶”了一声,江简宁便已抹着眼睛飞快跑走了。

      这眼泪的确是真情实感——被疼的。毕竟心理上再怎样能吃痛,生理性的眼泪也止不住。
      那一刻江简宁,特别、特别怕江疾死去。

      如果他真的死了,意味着这么久的精心布置将化为乌有,一切又要重新来过。
      他真的没有这么好的耐心了,江简宁生怕再来一次,他要先拼着两败俱伤,宰江疾个十次八次泄愤。

      况且,这一世的江絮……真的是个偶然吗?
      还是他的痛苦与好运就要终止于此。

      他还有第十九次重来的机会吗?
      人说十八层地狱,是惧怖、是不详;但易经数理中的十八,又寓意着顺利,是大吉的兆头。江简宁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十八,是不是真的在寓意着一个全新的开始?

      世人信志怪、拜神佛,不也是因走投无路,才将希望寄喻于人力以外的虚无么?
      江简宁要亲眼盯着、确认江疾完好无缺才能放心。
      他也等不起再重来一次了。

      江简宁坐在江疾榻边,端详着少年泛着青白的睡颜,竟突然觉得疲惫。他想起来第一世时,有一次江疾被小林氏罚跪昏过去,他也是这样守着他的。

      那时候他好困,他家里又没有生病的长辈,从来没有在医院陪床的经验,这时候的灯火又不如白炽灯那样明亮而悲凉,叫人昏昏欲睡。
      于是江简宁摸了摸江疾的额头说,我来给你念书吧。

      他看不下去正经的儒典与策论,就只能挑一些有趣的杂书,他还记得那时候念了本志怪小说,讲的是鬼魂寄身将死者,来恩人家报恩的故事。

      那时候他不太适应竖着看的书,也不太认识繁体的字形,念起书来仿佛在读外语,磕磕绊绊的。
      书没读得怎样时,自己又先被书里的故事感动哭了。

      一抬眼,江疾正看着他。
      眼神很淡,不见喜怒,像空荡荡的水、光秃秃的山,他就那样安静地看着他。

      时光荏苒,江简宁已再未给别人念过书,即便他现在也算师从大儒、学识渊博,读再难的书都能顺顺当当,音色温润。
      他不再困倦、不再觉得无聊,甚至看以前最讨厌的策论,都没什么抵触的心思。
      但他也再没那个兴致去关照别人。

      同样是等待、同样是看书,可叫他找回当年的心境……
      确是再不能够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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