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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   “王爷。”知惆将一叠政疏放在案边:“这是宋大人刚送来的。”
      伏案批注的男人并未抬头,只全神翻阅手上的这一份政疏。

      入夜里寒意深重,寝殿里却仅燃了一个小炭盆,那点微薄的热气几乎顷刻间就便散得干干净净。
      知惆往边侧站了站。

      “你跟了孤多久?”仔细看他那笔蘸得竟是朱砂墨,墨色在灯下也像血一般晃眼。
      向来圣上才称“御笔朱批”,可如今一个王爷也能堂而皇之写用朱墨,足见此人权势之煊赫。
      说是僭越,可若真能只手遮天,那天也不得不应他。

      “二十四年,王爷。”知惆笑了笑。仔细看他也不年轻了,纵然保养得再好,眼角眉梢里也难免藏了岁月的影子。
      二十四年,人一生又能有几个二十四年?

      “是许多年了。”男人搁下笔,拢了拢寝衣外的罩衫——那衣裳只薄薄一件地披着,他竟也并不觉得冷。
      他神闲气定地看着知惆,温声问道:“这些年里孤待你如何?”

      知惆一言不发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一撩袍跪下,利落磕了个头:“王爷待属下恩重如山。”

      “嗯。”他声音很轻,并不多言语,又捡起手边奏疏翻阅。
      殿内一时静极,连灯花爆开的声响都那么突兀。

      其实今日正赶上花灯节,街上人声鼎沸,是该好好出去沾一沾尘世间烟火气的。
      可他却得把自己关在冷冷清清的寝殿里批折子。

      知惆跪在地上,环顾这古雅奢丽却没什么人气的寝殿,竟突然有些可怜他——转念一想又觉得真是荒谬。
      ……可怜他什么?可怜他权倾朝野、可怜他挟天子以令天下么?

      他不说话,于是上首的男人也不说话。其实知惆晋升为摄政王亲信大统领后,已经许多年没有人敢罚过他跪、吃这样的没脸。
      往下该怎样,他心里已然明了。

      知惆抬头看向王爷——他早就褪去了当年的青涩与狠辣,如今已很少有事能叫他动怒,一眼看去竟还有几分儒雅温厚的样子。
      只好说再神骏的良驹也难追岁月,当年那个一身血性的少年早就走远了,不能回头了。

      ……那时他还姓江呢。
      知惆突然笑出声来。
      薛敬放撩起眼皮瞥他一眼,语气果真是温和带笑,没有一丝怒意:“想起什么开心事了?”

      “属下想起二十几年前,您带属下去看灯。”王爷没叫他起来,可知惆却大大喇喇一盘腿,坐在了地上,他边揉双腿边笑道:“那天也是个花灯节,街上人很多,江……”

      江什么来着?
      知惆却突然记不起当年那个早夭的世子名讳了。

      于是他换了个说法:“江世子买了两份桂花糖糕,一份给您,一份给了我。”
      “我那时站在江边,一面啃糖藕一面流泪,心想往后发达了,要天天吃这么好吃的糖藕。”

      薛敬放拧眉沉思了半晌,倏忽又露出了个难测的笑容:“……是那次。”
      “那现在呢?”薛敬放专注地看着他——他早已年过而立了,可面容依旧英俊,那双眼看向谁都包容而深情。

      朝中那么多人追随他、为他誓死而效忠,他好像对谁也都是全心地信任。可只有跟了他最久的知惆知道,那藏在薛敬放皮囊下的,还是当年那头叫江疾的狼。
      狼多疑又狡诈,所以他谁也不会等、谁也不会信,这条路上注定只有他孤身一人往前走。
      什么时候停下,什么时候就要死去。

      他对王爷太熟悉了,察言观色二十多年,几乎只要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知惆轻声道:“王爷,我想吃糖藕了。”

      薛敬放没说话。又没多一会儿,门页无声开合,有人捧着一架托碟进来了,那托碟上摆着一束白绫、一盘甜糯的糖藕,以及……一柄小刀。
      那人将东西轻轻放在知惆面前,便无声无息地退下了,像抹影子、像一阵风。

      知惆看着他躬身后退,回头了然道:“这人好面生,我竟从没见过他。”
      他单知道薛敬放已不再信他,却没想到薛敬放早就不再信他了。

      他摸了摸那束整洁的白绫,又抬头看了看寝殿里的房梁——他只是提了一句要吃糖藕,王爷也没吩咐什么人,可这糖藕就是摆在他面前了。
      这是便利、也是震慑。此间看上去只有他们二人,谁知在哪里又藏着他从不知情的暗卫。

      知惆夹起一片糖藕,灯光下那藕上沾着的糖浆晶莹又甜蜜,火候刚好、温度刚好,像早就知道他会提出这个要求于是提前便备好了一般。
      他凑近闻了闻这糖藕,恍然才警觉他已连记忆里那份糖藕是什么味道也记不清了。

      知惆抿了一口,桂花蒸得很讲究,唇齿间弥漫着桂花蜜的香气,却又不齁不腻。
      他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把糖藕吃干净了,突然又叹了口气:“我这一辈子替您灌过许多人毒药,没想到自己吃起来,原是没什么味道的。”

      薛敬放十指交叉拄着下颌看着他——这一碟糖藕下去,旧邸跟着他的老人们便一个也不剩了。

      还是侯府后宅那个尖锐的傻小子时,他就时常在想些没影儿的事:为什么都说“孤家寡人”呢?
      孤与寡人,明明是这世上最好听的两个词,它是无上的权力、是天下的掌柄。

      也是他一生追逐、不计代价都要获得的东西。

      可后来他白纸黑字写下“孤”、甚至愿意也可书“寡人”时,竟索然无味起来。
      他这一生汲汲营营,与人斗、与天斗,九死一生走到如今,回头想想,却又发现,其实也没甚好的。

      年少时觉得真心微贱,等往后看来,原来这一份真心才是最难得的——就像二十四年,最后也不过都是金银纸钞罢了。

      “你为什么要投靠陛下呢?”薛敬放看着他,“狡兔死,走狗烹,我若倒了,你的下场也不会好过。”

      知惆敏锐地从他低敛的眉宇中窥见了一抹疲色,只是很快,转眼就不见了。
      他设想了千万种痛苦,如今却只有丝丝缕缕的胀麻从腹中升腾而起,并无其他不适。
      他活动了一下手指,低头想了想,最后选了个体面些的姿势安坐着。

      知惆轻声说:“主少持政,无人敢分说一二;可如今少主已立,您还摄政不还,他日史书工笔又该如何撰写?”
      “我只想帮您回头罢了。”

      他声音慢慢低了,头颅也跟着点了下去,良久,连呼吸声也无了。

      知惆手里还攥着那束白绸子。

      很快便有人将他的尸首带下去,他软塌塌地垂着手,指甲青紫,那金粼粼的软甲覆在他手背上,一摇一晃,又被人匆匆拉了上去。

      薛敬放将手背顶在额头上,一言不发,没过多久,又有人带了一碟糖藕过来。
      他夹了很小的一块尝了尝,滋味比当年要好太多。

      那时他提心吊胆,江简宁站在他身边笑眯眯催他快吃,他就着绚烂的灯火吃得狼吞虎咽。
      里面的桂花干硬干硬的,糖浆也熬得又油又腻。但其实他更担心江简宁要在里面下毒害死他,于是吃的时候他就在想。

      我再也不要吃这样的糖藕了。

      所以往后许多年他也不爱吃甜的——或者说他没什么喜好,也没什么挑剔的。
      什么都行、什么都好。
      于是那些官员都赞溢他清正寡欲、为人中表。

      可后来,他又很想回到那个花灯节,再吃一份这么难吃的糖藕。
      好多年没吃过那么难吃的糖藕了。

      薛敬放缓声对着空荡荡的寝殿道:“都下去吧。”
      没有任何声响,就好像没有任何人来过。那只小炭盆孤零零地躺在地当间儿,炭火明明灭灭,散发出暖橘色的光和热气。
      只是一瞬间,他就冷了下来。

      薛敬放愣了一下,突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感觉到冷、与豁旷的孤独。
      夜深露重,薛敬放推开琐碎缠身的折子,那披着的罩衫随着他的步伐被夜风吹拂而起,露出一截裹着薄薄寝衣的劲瘦腰身。

      他连贴身的寝衣,都缀着丝般的软甲。

      薛敬放坐在榻沿上,烛火影幢幢,他仿佛看见有个一身白裳的少年坐在不远的灯下握着一册书一字一句地念:“朝至凫山头,暮又见客居,父问何罔往……”
      他念得很慢,因为如非如此,就要磕磕绊绊。

      其实这卷游记他早就读过了,先生夜里偷偷拿这些闲书给他识字,江疾甚至知道往后还有什么。
      但他没打断江简宁。他那时只冷着脸,手里摆弄着一枚空茶盏,假意研究杯子上庸俗的花纹。

      灯花爆了一声,薛敬放眼前一晃,读书的少年、不耐烦的影子,便都悄无声息地溃散了。

      “父问何罔往”,往后是什么来着?
      当年的少年江疾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年过而立的薛敬放竟想不起来了。

      困倦涌上来——工部水利渠堰那边的事来得急,薛敬放其实已经一天两夜没合眼,再兼方才又马不停蹄地处置了知惆。
      他终于觉得累了。

      薛敬放闭上眼。

      他一向睡得浅,哪怕有一点声响都会立刻清醒过来,所以从来不会做梦。可今晚不知是因为累还是怎样,他耳边总有细细碎碎的人声:

      “世子,您别在这儿守着了,叫奴婢们来吧。”
      “是呀,侯爷说的您别往心里去,谁知道他自己发疯呢?”
      “对呵,这般拙劣的手段,也就蒙骗蒙骗侯爷吧。”
      “世子……”

      薛敬放皱了皱眉,好似有一层劲韧的湿布将他缠着,越挣越紧,要裹着他往下坠去。
      于是他意识到可能又有人要杀他。
      在这种关头,他竟还想起从前还要自己做脏活时,在大狱里曾用的一种叫“贴加官”的酷刑。

      未料到有朝一日,竟有人也能用这一招对付他。

      薛敬放一个蹬身,猛地睁开眼惊坐起来——他面前坐着个白衣裳的少年,对方伸着的手停在半空,还拿着一方湿巾帕。
      他正攥着他的手腕。

      眼前一切都是全然陌生的场景,唯独面前少年的面容清晰如许、熟稔如初。
      只是脸上没了一贯的温柔讨好神色,多了一丝不动声色的打量与明晃晃的不耐烦。

      对方将目光投向他紧握自己的手,声音清清亮亮,又鲜活得不似记忆里:“你就一直这么攥着?”

      薛敬放一时间不知是怎么回事——那来往的仆婢都像寻常人家里的一般,无任何不妥。
      只是面前这张脸,他已有二十多年没见。

      此刻如此再相见,不是他仍在梦里、就该是已在阴曹地府了。

      薛敬放一低头,看见自己那双属于少年人尚未长开的手:“……”
      对面的江简宁彻底不耐烦了,黑着脸用力甩了甩——这么僵着手臂确实很累,况且他又一向娇惯。

      这是没错的。

      薛敬放还是没撒手。

      “你……”江简宁彻底是忍无可忍:“你真是……”

      “是梦耶?”江疾突然笑了起来,他那笑容怪怪的,好似惊喜、好似感叹。
      又有几分沧徒的释然。
      江疾松开手,然后眼疾手快地摸了摸江简宁的头顶。

      不过看他动作,好似还是犹豫了片刻。
      一开始,他手探向的方位,应当是江简宁的脸颊。

      江简宁狐疑地看着他,目光里闪烁着隐隐的打量。
      然后他恶狠狠地往江疾脑门儿上锤了一巴掌!

      薛敬放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似十分震惊一般。

      江简宁甩了甩手——他那脑瓜门好像石头似的,硌得他手疼。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把那湿巾帕扔在江疾膝上搭着的被子上:“醒了吗?醒了吧?”

      江简宁冷笑道:“大逆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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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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