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倾听》林呓

7、第五节 Part 1

　　老陈就坐在她对面。
　　方雨霏想起来了一些，这个老陈是知行出版社什么什么系列丛书的主编，去年韩嘉铭出版他的小说处女作时曾经有过接触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典型的文化商人形象，已经发福的身材说明他常年缺乏体育锻炼。方雨霏不禁扭头看看坐在身旁清瘦俊朗的男友，心想他不会十多年后也是这个样子吧？
　　这是在老陈的办公室里。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因为堆满了一摞摞稿件和厚厚的大信封而显得十分局促。此时，它的主人正坐在对面的办公椅上，透过一副细框眼镜仔细读着面前的两三张纸，一脸的严肃，还时不时摸着自己光光的下巴，显然是若有所思。方雨霏和韩嘉铭并肩坐在办公桌的这头，静静地等着他看完。韩嘉铭一直注视着老陈的一举一动，脸上很是自信的样子。方雨霏则把目光移到了面前的茶杯上。虽然是很普通的一只陶瓷杯，但里面却是好茶。金黄色的茶汤衬着纸杯洁白的底色显得格外透亮。她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乌龙茶那特有的清香溢满唇齿。在这个处处显得凌乱而且还散发着浓浓烟味的小屋里细细品茗、闲谈心情感悟，真有一种闹中取静的感觉。
　　“看你的故事梗概，这好像是一篇校园题材的言情小说？”老陈很快就看完了，虽然纸上的内容并不多，但他看的还是太快了点，估计也就是大致扫了一眼。
　　“真的吗？不会吧。嗯，好像还真是的。”韩嘉铭似乎是刚意识到他的小说被归到了这一类，起先还不想承认，但看到了老陈一脸严肃的专业表情，不得不退缩了。
　　“说老实话，这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你竟然想要去写这种纯情的浪漫故事。你大学毕业也差不多有十年八年了吧？”
　　“确实啊。时间过得可真够快的。”韩嘉铭的自信心打了很大的折扣，比起一开始落座寒暄时的镇定自若，说话也谨慎起来。
　　“就是啊，你在社会上浑了这么久了，还会有那种很纯纯的感觉吗？再说现在的大学校园和你上学时的情况可是大不相同啊，你又了解多少呢？你知道现在的学生都流行些什么吗？你知道火星文怎么写吗？”老陈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年轻人。虽然他一直是坐在椅子上，但俨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什么文？”韩嘉铭和方雨霏都是一脸的茫然。
　　“那你知道45度仰视状是什么样子吗？”老陈嘴角勾勒出一种教化无知群氓的博学状，继续卖弄。
　　“45度？我只听说过有38度和56度的。”方雨霏不解地问。
　　老陈先是愣了一下，突然间，他那张胖脸扭曲起来，继而发出很痛苦的一声呻吟，好像要呕吐起来。韩嘉铭和方雨霏无比惊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
　　老陈立刻做出一个好似西施捧心模仿秀的动作，同时另一只手急忙拿出餐巾纸捂住了嘴巴，尽量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嘴里面忙不迭地解释：“最近应酬太多了，这么高的度数，实在有点吃不消啊。可是没办法啊，也是为了工作嘛。家里那口子还老是跟我急，真是……”
　　兀自大吐苦水的老陈抬眼看到面前的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的样子，后面的话很做作地变成了几声干咳。一瞬间老陈就又端正了颜色。
　　“我刚才说到哪了？哦，对了。”他的声调明显回到了原先的高度上。“我时间紧啊，就跟你直说吧。你都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怎么能写出他们喜欢的故事呢？我敢说，现在的那些刚毕业小孩写的书都会比你的更受欢迎，你信不信？”老陈继续以一种专家兼领导的口吻语重心长地说。
　　“其实……”
　　老陈的教诲滚滚而出，丝毫没给韩嘉铭插嘴的机会。“当然，我不是说你的文字功夫不如他们。这肯定是不成问题的，关键是读者口味。虽说都是言情小说，但读者群可是大不一样的。校园爱情故事都是写给学校的学生们看的，要虚幻、要飘渺、要天马行空不食人间烟火。而我们策划的这个系列丛书的读者主要是针对城市白领阶层，就像你，哦，还有霏霏这样的。”说着看了一眼方雨霏，语气随之做了一个柔和的转变。
　　方雨霏听到“霏霏”两个字，心里一个劲的撇嘴，尽管实际上是以顺从的微笑回应着。
　　老陈更加来了劲头，开始慷慨陈辞起来：“你说你们现在还会去想一些白马王子还有什么灰姑娘之类的故事吗？”
　　方雨霏摇摇头，而韩嘉铭则点点头，很可惜老陈是注视着方雨霏说这句话的，他的反应完全被忽视了。
　　“就是嘛。你们要有更多的社会经验，眼界更开阔，心智更成熟，情感上也要现实得多。房价是不是又长了、股票是不是跌停了、这个月的信用卡是不是又刷爆了，这才是你们最关心的嘛。谁还会一天到晚只想着怎么约会啊、送什么生日礼物啊、什么我爱你、你不爱我却又爱上他之类的无聊琐事。我说的没错吧？”老陈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一边踱着步，一边慷慨陈辞，最后又一次向方雨霏投去了殷勤的目光。
　　方雨霏根本没有仔细思考老陈的理论，但也敷衍地挤出笑容点头表示赞赏。老陈很有些满意地坐回原位，并向后靠了靠，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眼角余光看到韩嘉铭脸色有些尴尬，方雨霏想应该表示一下不同意见，于是又小心翼翼地补充说：“啊……嗯……不过我想约会和生日礼物在现代人的生活里也还是很重要的吧。”
　　“我的意思是说——”老陈又一次坐直了，“这些都是些个鸡毛蒜皮的事情，能有什么娱乐性？重要的是情节上要有起伏，情绪上要有张力，就好像股市大盘一样来几个急涨猛跌，让人看得心惊肉跳。最不济也得像个被套牢的垃圾股一样，想割肉却又总舍不得。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这就是共鸣啊！你懂我意思吧。”老陈好像手中正捧着一本这样的小说，自己已经完全地陶醉其中。当说道“共鸣”一词时，他瞪大了眼睛盯着方雨霏，双手好似捧着一个大大的金元宝一样，把这个谁都看不见的“共鸣”展示给大家。
　　方雨霏心理想，老陈最近一定是和他的那几支股票很有共鸣。
　　韩嘉铭马上回应着，“是啊，我这篇小说的构思就是这样的。在某个人的内心深处，一个一直隐藏在记忆废墟中的情感世界一点一点被挖掘出来。”他一下来了精神，仿佛是在炫耀自己的传家之宝，“我这篇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发现并寻找爱的故事。爱就是一个秘密，主人公无意间在一段尘封许久的往事中发现了这个秘密，原来那是一场曾经错过的爱情。在这个发现与寻找的过程中，主人公不仅深深为之感动，同时她的情感经历也在与之发生着紧密的关联，因为她实际上也是在探寻自己内心的情感……”这个年轻的作家好像突然找到了两人之间的共鸣之处，刚才一直被权威压抑住的热情一下子释放出来。可惜没等他的激情陈述继续下去，老陈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不不不。虽然我不知道你都在说些什么，但我还是了解你的创作意图的。不要这些卿卿我我的小资情调，现在已经不流行了。当然除非你是在写名人传记。那种带着怀旧和伤感色彩的青春小说就显得太抒情太文学化了。这多沉闷啊，怎么能产生共鸣呢？”
　　眼看着自己的作品还没诞生就被判了死刑，韩嘉铭显得很不愉快。你又没看到完整的故事怎么就断定它不行呢？心里虽然这么想，但碍于对方身份，韩嘉铭还是把话咽了下去，皱着眉头，默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