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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京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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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京前众人换上赐服,唯独沈瑛身着便服。此番既是请辞,也是请罪,赐服是不能再穿了。城里满楼红袖招,那些姑娘们才不管他回来做什么,只要能看他一眼都足够。原来在坊间,沈瑛的名声早就传遍了京城。更何况这小将军生得俊朗非常,出身又显赫,想联姻的世家早从京城排到锦州去了。
沈瑛本人并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风云人物,一进京城就直奔兵部去,先交还军印,再等候发落。兵部尚书没难为他,让他在偏房等着。沈瑛左等右等,等到太阳下山也没人来。正当他准备起身活动活动筋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先前的监事揣着手走了进来。
“沈大人,圣上传了圣旨。”
沈瑛撩开袍摆跪下,听他接着说道:“圣上念在沈大人平乱有功,功过相抵,命兵部不必再审。请辞的事情圣上已经恩准,另外——”监事顿了顿,接着说道:“沈大人还是尽快回家吧。”
雪越下越大,沈瑛冒雪赶回家中,半天才有人应门。门一打开,原来是他曾经的贴身侍卫刘岭。刘岭没怎么变,看着还是二十多的样子。
“世子,世子慢点!”刘岭跟在他身后忙不迭喊。“国公爷已经——”话没说完,沈瑛已经一步跨进房门,他只跟得上他扬起的袍摆。
沈瑛站在床前愣了半晌,随即扑通一声跪下。
“世子,”刘岭跪在他面前泣不成声:“国公爷和夫人已经服毒自尽了……”
沈瑛愣愣地,一动不动。画屏从厢房出来,见状急得数落刘岭:“你看你!”
“……沈烨和沈芫呢?”
“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沈瑛望着父母的遗体发呆。“为什么会这样。”
话一出口他就明白了。还需要问为什么吗?一定是他们觉得打了败仗的儿子太丢人,连再战都不敢,被敌军吓得辞官回家,爹娘那么心高气傲的人,又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屈辱?
沈瑛低着头。不是的,不是的,儿子杀了他们的首领,把他们打退二百里不敢来犯……儿子没有给沈家丢人。
“大哥!”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他勉强抬眼一看,原来是沈烨站在门口。他离家的时候沈烨刚会叫人,现在已经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了。沈烨趴在床边痛哭,惹得画屏等人也哭起来。沈瑛移开目光,艰难地开口:“我爹没有说什么吗?”
刘岭摇摇头。“锦州兵败的消息传回来,国公爷一怒之下就把书斋里的书全烧了,后来听说世子闯入敌营枭首,国公爷什么都没说,喝了一晚上酒。”
书都烧了,它们可是沈家祖辈的心血!
关于那些藏书,沈瑛只记得他小时候被逼着一本本看完背下来,还要默出来。他和那些书的感情最深,也知道这是沈家的传家宝。沈政学已经对自己失望了吧,这样有辱门楣的儿子,又怎么堪当大任?
还有谁会相信我呢?他无不凄凉地想。
“把账房叫到燕誉堂来。”沈瑛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刘岭一迭声应着。
“大哥,你去哪?”沈芫哭着抬起头,害怕地抱着他的腿。
“处理一点事。”沈瑛摸了摸妹妹的小脑袋,让别人把她带下去。
沈瑛在燕誉堂看完账本,和采买的人谈了几句,安排这几天守孝的事。路上经过下人们在院子里烧东西,他不敢多看一眼,匆匆走了。外头的人忙着搭孝棚、挂白绫,时辰一过,沈政文和沈政礼就来了。沈瑛一见二人,便跪在地上磕头行礼。
“回来就好。”沈政文要扶他起来。
沈瑛抬起头,见二叔和三叔面上只有悲痛,并无迁怒神色,更觉难过。
“侄儿不孝……”沈瑛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爹娘因他羞愤自杀,他又怎么有脸站在沈家长辈面前?“请二位长辈入宗祠责罚,侄儿绝不辩驳。”
沈政文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你的英勇事迹已经传遍京城,我们为你骄傲还来不及,何来不孝?”
英勇二字像是一块烙铁,让他脸上发烫。他真的能担起这两个字么?在别人眼里,他不知道是个怎样的废物。他心下黯然。
“进去吧。”沈政文把他扶起来。“别想太多。”
京城四处是银装素裹,辅国公府的素色也显得不那么孤单。一片雪花轻轻落在十九岁的少年肩头。
他低声应了一句:“好。”
时辰已到,万事都准备齐全了。厅堂内横着两口棺木,烟雾缭绕,哭声不绝。沈烨和沈芫哭得眼睛红肿,而沈瑛身板笔直,眼睛通红,但始终克制着,规规矩矩给每一个客人回礼。来吊丧的客人不多,大多是送了丧礼和名帖来。沈瑛知道他们有意回避,心下无奈,暗自唏嘘。但有一个人让他猜不透,那就是当朝右相萧师杰。萧师杰不仅送来名帖,还送了不菲的丧礼。他为什么这样做?
“镇国公家的大公子来了。”刘岭见他走神,提醒道。
沈瑛抬眼,门外的光太亮,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剪影。来人进屋焚香叩拜,沈瑛亦叩首回礼。这时他才看见来人面目。此人生得剑眉星目俊朗非常,果然是陆子籍。
镇国公陆远膝下只有一个嫡长子,但世子之位悬而未决,世家众人提起这个长子都带着几分惋惜。陆子籍从小和沈瑛一起长大,自从沈瑛从军,二人便断了联系,这次沈瑛回京,才听说陆子籍于东南平海寇有功,晋封从三品京师守备。
他竟然会来。沈瑛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陆子籍十分真心地掉了一会儿眼泪,但沈瑛看上去不为所动。
“你怎么来了?”
“世伯待我不薄,我不能来么?”陆子籍被问得莫名其妙。他盯着沈瑛,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他只看见披麻下清俊的侧脸,还有躲避他目光的漂亮眼睛。
坏了,我怎么盯着他看?陆子籍猛地回过神来,想抽自己一巴掌。
“别人避之不及,你还上赶着来。”沈瑛不敢多说,点到即止,陆子籍只怕不能理解他的处境。“也罢,我同你说这么多做什么!”
“就是,奇了怪了,你不感激我来了,还埋怨我?”陆子籍突然意识到沈瑛好像是在关心自己,但他的嘴比脑子还快:“沈公子不会以为除了我还有别人会来吧?”
沈瑛紧抿着唇,偏过头一言不发。
陆子籍拂袖而去,还没走出几步便听见沈烨喊“大哥”,转身一看,沈瑛竟然昏倒在地。
该死,别是被我气晕的。陆子籍腹诽道。
众人手忙脚乱,又要抬人又要搬椅子的,陆子籍急得一把横抱起沈瑛:“赶紧挪到厢房去,请大夫来瞧瞧才要紧。”刘岭也顾不得许多,只得给他带路。
沈瑛远远没到被陆子籍气晕的地步,只是因为这几天没休息好,加上一身伤病反复发作,才终于支持不住。
屋里烘着火炉子,热得陆子籍脱了狐裘,沈瑛却含糊不清地说冷。
绿绮得了刘岭的令,连忙赶来:“多谢陆公子,交给我就……”
陆子籍摆摆手,手上忙不迭地扒衣服。他越着急越脱不下来,厚重的麻衣和里衣搅在一块,急得他满头汗。
沈瑛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动,呼吸越发沉重急促。
陆子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热得厉害,你穿这么多要闷死了。”
“让我出去,外头不能……”沈瑛挣扎着要起来,被陆子籍一把按住:“消停会儿吧。”
“去请江太医来,就说是我请的。”陆子籍不理会沈瑛的挣扎,扭头对绿绮说道。
沈瑛在压制下依旧想挣脱。“我吃点药就好,一会儿就好,你不能留在这……”他越想解释越解释不清,陆子籍的脸在眼前晃了晃,还没等开口,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陆子籍推了推他的肩膀,见他没反应,正要把麻衣脱下来,一拉袖子看见他手指上染血的绷带。他忽然眼皮一跳。怎么会对他用上逼供的私刑?他想起人们传闻锦州兵败的内情,难道他真的……
不可能。他的怀疑刚冒出头,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太医院医正江晚风与沈瑛祖父是至交,听说沈家出事,本就要来吊丧,沈府的人来请他时,他忙不迭收拾了药箱赶来。趁江晚风在一旁行礼,陆子籍悄悄问沈烨:“你大哥怎么样了?”
沈烨哭得眼睛肿成一条缝:“方才几房远亲来了,说大哥躲懒,三叔不得已去请大哥来,他们说大哥起了高热,这才作罢。”
此时江晚风行礼罢,绿绮便带着人到刚才的厢房去。沈瑛躺在床上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侍女在一旁端茶递水,擦汗扇风,忙得不可开交。画屏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连忙起身让出一个位置,召来小丫头掌灯侍立一旁。江晚风诊了脉,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几个小瓶,又要了纸笔写下药方,交给刘岭抓药。事情办完,陆子籍也不便久留,他正要走,却发现衣摆被沈瑛死死抓住。
众人面面厮觑,陆子籍尴尬地打哈哈:“那你先去抓药吧,琬琰定是烧糊涂了。”
刘岭也没有推却,顺路送江晚风出门,画屏、流萤等人只好在厢房里避着。卧室里只剩下沈瑛和陆子籍两个人。卧室不大,借着昏暗的灯光,能看见床上的雕花。沈瑛半张脸在黑暗中,漆黑修长的眉毛显得脸色更苍白,然而因为高热,双颊却泛着红。陆子籍悄悄凑近,心说怎么从前没发现他这么好看,还没等细看,沈瑛就醒了。
“……”
“你揪住我不让我走,我可以发誓。”
沈瑛松开手。“对不起,我以为是刘岭。”
“在我面前不用撒谎,有什么可以直说。”陆子籍眯起眼睛,好像这样就可以看穿沈瑛。“你知道是我。”
沈瑛确实是烧糊涂了。“忘了。”
“哗啦啦”。陆子籍倒了杯水刚要喝,想起沈瑛正病着,于是递给他。
“手疼。”
“毛病真多。”陆子籍坐在床边,扶他坐起来,再把水递到他唇边。他从没喂过人,手上没轻没重,一下子灌多了,沈瑛呛得直咳嗽。
“给多少你就喝多少啊,你是牛吗?”他顾不得数落,忙给沈瑛拍背顺气。沈瑛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额上甚至冒出细密的汗珠。陆子籍忽然想起把江晚风留下了安神药,连忙翻找出来用水化开,小心翼翼地喂给沈瑛。
“怎么好像我是你的下人一样……还难受吗?”
该死。陆子籍心想。我又犯贱。
沈瑛不作声,竟流下泪来。他自己都有点惊讶。
一方锦帕轻轻拭去他的泪水。“想哭就哭吧,这里没有别人。”
沈瑛摇摇头,躲开他的手。
陆子籍气不打一处来。“你不信我?”说罢起身要走。
“别对我好,我只会连累你。”
还知道关心我。陆子籍暗忖。他伸手一探,果然还是滚烫。“别逞强,你身上只怕还有内伤,不养好了容易落下病根。宁可休息一天,也别强拖着,最后彻底倒了,叫沈烨靠谁去?”
沈瑛躲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了,多谢你,你快回家吧。”
陆子籍眼神一暗,没再多说。
刘岭恰好推门而入,陆子籍借机要走,吩咐他们不必送。他离开房间,被冻得一哆嗦。一片雪花落在他手心,片刻后化成一滩水。他走出沈府,大街上依旧热闹喧嚣,但他知道身前身后,没有一个世界属于他。
小厮牵来马,毕恭毕敬站在他身后。“公子,往哪去?”
他刚想说回家,但又把话头咽了回去。“十里巷。告诉父亲,今晚不回家了。”
“是。”小厮揣着手跟了两步,又想起什么来:“公子,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去了,也该……”
“他巴不得。”一句话甩在风里,小厮再抬起头时,陆子籍已经策马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