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3、第 63 章 ...
-
临近年末的夜晚,白天的小雨让地面还带着潮气,呼吸出的空气也会立刻变成白雾。周遭不时传来鞭炮的声响。我陪着小表叔一盏盏熄灭他奶奶家的灯火,才拉起他的手慢吞吞走在回家的路上。
“今天准备了很多菜,我们三个人都吃不完。”我仰头望了望漆黑的天空,对小表叔说着闲话。
“嗯。”他发出轻轻的应声。
“过完年白银不知道要胖多少。”
“嗯。”
“明天我们去买鞭炮吧。”
“嗯。”
他垂头看地,亦步亦趋地跟着我,虽然牵住手,他却始终落后我半步。
路灯映着湿答答的路面,反光像黄橙橙的玻璃碎片,被我们一步一步踩在脚下。
“陈泽。”
“嗯。”
“陈泽。”
“……嗯。”
我放软声音,像呵气一般吐出他的名字。他终于抬头看我。
“陈泽,会好的。”我偏过头对他微笑。
人生大多数的事情都坑坑洼洼,踩得我们满脚泥泞,但总有一天,都会过去。
他拉住我的手紧了紧,直到回到家也没再吱声。
站在家门前,我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才推开门,拽着小表叔进去。
“妈,我和陈泽回来了。”我挂上笑容冲着屋里喊。
“先进来吧,菜还没好。”我妈对之前的事只字不提,仿佛我和小表叔现在才到家一般。
白银听到响动,踢踢踏踏地跑出来,兴奋地绕着小表叔的脚边转。小表叔怕踩到白银,索性把它在怀里。
“表嫂。”他进去跟我妈打招呼。
我妈把碗筷摆到桌上,头也没抬,对他招招手,“快去洗手,要吃分岁酒了。”
“哦。”小表叔乖乖把白银放下,扭头去洗手间。
我站在餐桌旁没动,只是默默看着我妈。她放下手里的筷子,撑着桌子静默几秒,才抬起头迎上我的视线。
“你也洗手吃饭吧。”她弯起嘴角,看起来却那么疲惫。
心的某块地方在刺痛。我走过去,无声地覆上她的手。她便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快去。”
“嗯。”
对不起。我已经说不出这句话了。
我妈在我到家前撤了原来的桌布,已经看不见酒渍,我坐在原来的位置,却好像闻到微微酒味。我妈拿出先前开好的红酒给我倒上。小表叔则是喝热乎乎的玉米汁。
“这酒开太早了,都跑气了。”
“这样正好,我们全家都不会喝。”我笑道。
“我是很会喝的,你遗传你爸。”我妈鄙视地看了我一眼。
她总以为她自己是酒中豪杰,喝酒从不忌讳。但今天……大概也真的想喝几杯吧。我端着酒陪我妈干杯。
小表叔只是看着我们,安静地吃东西,也不忘夹上几口喂给白银。电视这些天都播着各种春节特别节目,一顿饭下来,总也算热闹。
“呼。”不知不觉,小半瓶的酒都进了我妈的肚子里。酒气泛上来,让她的脸颊发烫。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舒了口气,“哎呀,喝多了点。”
“要不要我煮解酒汤?”我早预备着这个。
我妈却豪爽地摆摆手,“不用不用,还不如洗把脸去睡觉。”她按住桌子起身,摇摇摆摆地往房间走。
我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顺手带上了门。
“陈安。”一晚上很少说话的小表叔突然抓住我的衣袖。
我侧过脸,下意识地对他笑。
他却用冰凉的手掌覆住我的双眼,“不要笑。”
“什么?”我错愕地僵住笑脸,也忘了拉开他的手。
“我说过的……”
“啊……”他的确是说过。“我知道了。”
我收敛不由衷的笑容,恳切地向他保证。他才收回手。
“陈安,我在想。”他神色平静。
“嗯。”我发出简单的音节告诉他我在认真听。
“你的笑大概和我习惯低头一样。”他摸了摸我的脸,“等我能坦然地抬头面对你时,你是不是也不会再用笑容来搪塞我?”
在他看来,我对他的笑是敷衍吗?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或许是因为笑容更容易用来逃避。
“我想跟表嫂道歉,还有说谢谢,偏偏一整晚都说不出口,表嫂那么好的人……”他的视线模糊了焦点,眼里看起来雾茫茫的,“她不开心的话,你也一定不开心。”
我说不出话,只能静静听着。
“我不想跟你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我害的,却一句对不起都不想对你说。”
大概……我也不想要他的对不起吧。他不愿跟我道歉的心意反而让我忽然觉得轻松。
“你没有害谁。”我按着他的后脑勺轻轻用力让他靠过来,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这样就可以了。”
小表叔,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各自都过得快乐。
我妈只是太希望我幸福,只是忧心太多,只是太重视我。她会让步,也不过是为了不让我难过。也许就只能向她证明我很好,她才会宽心。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拉着小表叔出门买鞭炮。
最近这些天时不时都下点小雨,也许要在阴湿的天气中过年。
我站在门口等小表叔穿鞋子,他蹲下来绑鞋带,一边还得拨开探头探脑的白银,告诉它外面太冷还有爆竹声,不能带它出去。以前想带白银出门还得被它挠,如今它自己倒是兴致勃勃。
我妈塞了把折叠伞给我,说即使这会没雨,也难保迟一点会下起来。
我只得拿在手上,顺便问她有没有要带的东西,她想了想,摇头。
小表叔穿好鞋跨出门槛站到我旁边来。我妈的目光扫过,他也不躲避。
“表嫂,我们先出去了。”
我听小表叔这么说,便也招呼着想挪动脚步。
“你等一下。”我妈忽的叫住我们,说着就转身进屋。
小表叔看了看我妈的背影,又扭头看我,似乎在询问,我对他笑笑,摸摸他的头发。
“戴个帽子吧,外头风大,把耳朵遮上。”我妈从屋里拿出一定毛线帽子。我觉得眼熟,想起这跟那天晚上她在织的围巾同一个颜色。
我很吃惊,却不敢问,只望着我妈。她瞥了我一眼,顾自对小表叔道,“本来想围巾帽子手套织个一整套的,年底事多,只弄好个帽子。”
小表叔瞪大眼睛,脸色说不好是惊愕或者是其他,只呆看着我妈,也不知道伸手接帽子。我妈便自己给他套上。
小表叔扯下帽子边缘,垂下头,用牙齿缝里的声音道谢。
“哎呀,我手工还是不错的吧。”我妈打量一遍小表叔,轻笑道。
“嗯,谢谢表嫂。”小表叔快把帽子拉到挡住眼睛。
“去吧。”我妈拍拍他套上帽子后圆滚滚的脑袋,收起笑容看向我。
“嗯。”我心情复杂。
原以为她只是无奈地退让,却没想到是如此彻底地放弃坚持。也许我应该更干脆的开心,但真面对这一刻,居然心情酸涩。
我往后退了退,站在楼道里,小表叔伸手过来,小心地拉住我的衣袖。我偏头看看身侧的他,他抬起头,眼眶有些泛红。
我忍不住对他露出微笑。
“妈,我们先出去了。”我对我妈打声招呼。
“嗯。”她点头却没进去,直到我们下了一层楼,我才听到关门声。
我觉得有些随着关门声从心头落下去,也有些东西随着我妈的言行叠压上来。
她这么做之前的挣扎,或者悲伤或者愤怒,我都无从知晓。只知道她是作为一个母亲,为她的儿子付出了所能做的一切。
烟花爆竹的专卖店要走过三条街,不远不近的。
我低着头默默的走路。小表叔安静地牵住我的手跟在一旁。我不说话,他便也不言语。
冷风呼呼地掠过我们的脸颊,果然有些冷。我看了眼小表叔头上藏青色的毛线帽子,那应该是很温暖的。
他垂下头走着,不时微微地扯动帽子,好像不太习惯,也不太敢用力,怕打扰到帽子似的。
我看着他的小动作,心底那些微妙的酸涩感慢慢地被中和掉。
“喜欢吗?”我笑着问他。
他被我突然开口吓到了,像被逮住的小老鼠一般,还捏着帽子的手倏地背到了身后,脸颊红了几分。
“唔,嗯,喜欢。”
我都看在眼里,也不说出来,只偷偷地让紧抿的双唇弯得更多一些。
“第一次……”他顿了顿,调整好情绪,抹去语气里的紧张才又说道。
“嗯?”
“第一次有人给我织东西。”他说着又忍不住摸了摸帽子。“以前常看到同学穿妈妈或奶奶外婆织的毛衣什么的。他们都说很难看,但是都会乖乖的穿来学校。”
他对我展现出漂亮的笑容,“我一直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很难看,现在知道了,还是表嫂手艺好。”
得到的人,和得不到的人所见到的东西大概是不一样的。小表叔的心态也许不只是羡慕,或者是更单纯的想知道被人所珍视的感觉。
我想,我家老妈对他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三个人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庭。而家这个词的意味对小表叔来说,一定弥足珍贵。
我买了在除夕夜和正月初一要放的鞭炮,问小表叔有没有什么想玩的烟火。他只拿了几根仙女棒。
“就这个?”我拿了几个动静大的在手里问他还要不要。
他摇摇头,“就这个了,没什么声音,白银也不害怕,而且那些太响的说不定会吓到路人。”
“乖孩子乖孩子。”我笑嘻嘻地摸他的头。
他不太高兴地挥开我的手,“别当我是小孩。”
又犯错了。我干咳两声,赶忙答应,“是是。”
他大概觉得我又闹他,恼怒地瞪了我一眼。
分岁酒留下的食物太多,搞得今天我们三餐都在努力消灭。就算如此,明天除夕我妈肯定也不会吸取教训,继续弄个“满汉全席”。
即便打扫战场有点辛苦,我也没有正经阻止过她。毕竟这些都是其次,她高兴最紧要。
我在鸡汤里煮了米线,又热了些炒菜当午餐。剩余的冷盘则索性拿来当零食,下午和小表叔看电视时就吭哧吭哧吃个不停,一边不忘喂些给白银,它倒是毫无压力,吃吃睡睡。晚上见剩得还是多,就没额外多放东西,直接把排骨芋头汤里的芋头拿来当了主食。
我妈和我跟小表叔整日都没停嘴,不由得又老调重弹地感叹起家里人丁不够兴旺。
“连要拜年的亲戚都没几个。”她逐个念出来算了算,“别人家拜年至少走到初七八,我初二就没地方了。”
其实亲戚还有几门,都是我爸那边的,他过世以后,渐渐来往少了,就留了关系还不错的在走动。我对这方面不太上心,大学住校,工作又在市区,一年跟他们也见不上几面。现在想想,我妈毕竟还在这里,应该多注意些才对,有事才好照应。
事到如今想这些也太迟了,我抓了抓头发,对我妈笑道,“那不是省了好多事嘛,也好啊。”
我妈斜睨了我一眼,“你呀……”
她这样没头没尾的感叹,我不明所以,只好嘿嘿干笑两声敷衍过去。
除夕当天,我妈清早起来去市场买了必须当日采买的新鲜食材,回来后就在厨房里鼓捣个没完。
小表叔和白银倒是醒得早,不过吃过早餐就又犯困,转到沙发上看电视,没多会眼皮又磕上了。白银趴在小表叔的胸口,平伸着两只前爪舔了一会,居然咬着自己的指甲睡过去了。
怕沙发上备用的毯子太薄,我从卧室搬了被子给他们盖上。难得放假,他俩乐意一块犯懒就尽情懒惰好了。我坐在沙发旁的地板上,支着下巴看了他们片刻,曲起指头轻弹白银露在外面的耳朵,它甩甩脑袋,使劲地往被窝里头缩进去,也不嫌闷。小表叔迷蒙地睁开一条眼缝,瞄了瞄我又闭上了。
真是可爱。我禁不住偷笑。
“小安。”我妈不知道有没有看到我干混事,在厨房叫我。
“要帮忙么?”我三两步跑过去。
“事情多着呢。”她也不跟我客气,扔了要清洗的水果蔬菜给我。
我在她旁边干活,她突然停下手打量了我好一会。
“怎么了?”
她脸上浮现怀念的笑容,望着我道,“想你以前给我洗菜还要踩着小凳子上,现在这么大了。”
时光的可怕之处在于它让人深陷其中毫无察觉,回神时才惊呼逝者如斯。即便我是一日日成长的,对我妈来说大约也是一回头的刹那。
她笑着摇头,低头切年糕,“真快啊……”
我把洗好的草莓放到塑料果篮里沥干水分,年底的水果昂贵,我妈舍不得花大钱,只买了一盘的分量。因为我先前随口说了今年的草莓好吃,她都记在心上。
“妈,你怪我吗?”我看着水嫩鲜艳的草莓,轻声问。
“……”我妈没有立即回答我,给装着鳗鱼干的盘子包上保鲜膜,端去放在餐桌上,再度跨入厨房时,她才开口,“你傻不傻啊。”
却是这样一句话。
我再说不出任何言语。
电视上热热闹闹的放着全天候直播的除夕特别节目,时不时传来欢快的锣鼓声。小表叔睡到临近中午才醒过来,裹着被子睡眼惺忪地盘腿坐在沙发上,白银还巴着他不肯松爪。
“你的回笼觉睡得真长啊。”我倒了预备好的茶水给他,顺势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老妈临时跑出去买白糖,说是附近的便利店都关门了,她得找相熟的杂货阿叔家,我去是肯定不开门的。
“陈安……”小表叔裹得跟粽子一样,意识不清地就这么往我身上靠过来。
我只好从背后环抱住这颗大粽子,里面还夹了只猫咪馅料,挥着爪子四处拍。
“喝杯茶醒醒神,下午洗好澡就可以换新衣了,吃过年夜饭,等新年钟声响了,我们就下楼点爆竹。中午就先简单吃点,我给你煮面。”我低头靠在他的肩头絮叨。
“我想吃饺子……”他嘟囔着抗议。
“饺子留到晚上吃啊,还有年糕,很多东西的。”
“螃蟹也有?”
“有啊,你想吃红烧还是蒸的?”
“红烧。”
“过年真好。”有得吃他就高兴了,跟白银似的。
“这样就算好了?”我笑着逗他。
闲扯这几句,又就着我的手喝了半杯茶水,他彻底清醒了,这会听了我的话,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他不回答,只是静默地与我对视片刻,忽地像条鱼似的钻出被子,抱着白银跑去看摆满碗盘的餐桌。
我从包好保鲜膜的盘子里头偷拿出一颗龙眼给他。他赶紧掩盖我的犯罪现场,把保鲜膜贴回原状。
“表嫂会发现的。”
“没事啦,迟早也是吃。”我毫不介意,剥了龙眼喂他吃。
小表叔被我教坏了,只瞥了我一眼,就干脆地张开嘴。
白银见龙眼没它的分,眼馋得要命,喵喵叫个不停。
“你又不爱吃龙眼。”我戳穿这个眼大肚子小的馋猫。
“喵!”白银愤愤地叫着,好像很不甘心。
小表叔扫了一圈,把目标转向了鱿鱼丝,那个是偷吃点也看不出减少的,他便学着我的样子,小心地揭开保鲜膜一角,从里头拿了一根鱿鱼触须。
“还没到晚上你们就偷吃!”没想到居然被买东西回来的我妈逮个正着。
小表叔大概还没经历过偷吃被抓的事情,闹了个大红脸,嗫嚅着说,“……对不起……”
我妈眨巴眨巴眼睛,好似很吃惊小表叔的道歉,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毕竟以前我偷吃都是光明正大的,就算被训斥了,也嬉皮笑脸满不在乎。我妈也就嘴上说说,实际上根本也不在意。
“哎呀,你这孩子,吃就吃,道什么歉,放到晚上不也是给你们吃的。”我妈赶忙安慰他,说的话自相矛盾。“我包保鲜膜只是怕走味道,还要吃啥,鸡翅吃不?”她居然自己动手去扒保鲜膜了。
“不用了,我只是想拿给白银吃。”小表叔使劲拒绝。
白银非常适时地叫唤,不过显然如果再有鸡翅啃它也不介意多吃。
“可饿不死你。”我妈戳了一把白银的脑袋。
“喵。”白银谄媚地冲我妈叫。它就擅长这种事,让人对它没脾气。我妈也中招。
“小泽,吃什么尽管拿,别吃光就好了,还要留点摆盘的。”这等于是大开禁令了,当年我也没这等特权。
“嗯。”小表叔乖巧地点头。他还拿着鱿鱼丝,白银早就不能忍耐了,拼命往他手上凑。他赶紧把白银和鱿鱼丝一起放下来。白银吧砸吧砸地啃得迫不及待。
“等天黑了我们可以在阳台玩仙女棒。”小表叔蹲在白银旁边看了会它吃东西,我也跟着蹲下,他头也不抬对身侧的我道。
“嗯。”我点头。
“吃完饭一起看春晚。”没想到小表叔还挺热爱春晚的。这玩意虽然年年被人唱衰,我们每年还是会去看。习惯没那么容易改变。
“嗯。”我接着答应。
“还有等新年钟声。”
“嗯。”
“正月初一要睡个大懒觉。”
“嗯。”
“你看,多好。”他歪过头笑看着我说,“有你,有表嫂,有白银,有什么不好?”
“……小表叔。”
“嗯?”
我们都蹲在桌子下,脚边有只贪嘴的猫在埋头苦吃。我像十几岁的中学生躲在课桌下说悄悄话一样,凑近他的耳边柔声道,“对我来说,有白银,有我们家太后,还有你,也很好。”
小表叔脸上的红色像池塘里的水波晕开来,他慌里慌张地双手捂住耳朵,垂下了头。
是否因为喜欢而觉得他格外可爱,还是因为他太可爱而令我陷入,追究这种答案彻底没了意义。毕竟他在我眼里,实在是无与伦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