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行歌》佛罗伦刹

42、第 42 章

　　惩戒赵邈之事，一直没个定论。那赵邈也是硬脾气，贺时渡给了他两个选择，他硬是不选。

　　如今赵邈赋闲在家，一大家人等着他养，他愣是不愿向贺时渡低头。

　　赵邈的夫人没任何办法，只能亲自来南池求见贺时渡。

　　她几次请见南池都被拒之门外，檀檀于心不忍，试图和贺时渡讲讲道理：“你能不能去见见赵夫人？”

　　“不能。”他直截了当地说。

　　檀檀大眼睛眨了眨，早知道到他无情、小肚鸡肠，这时还是会为赵家人打抱不平。

　　“赵太傅招惹你，是他的事，你拿人家女儿威胁，未免太...”她脑子里没多少词汇，顿了下，道，“太下流了。”

　　被她说中，贺时渡面色变得很不好。

　　“有你在，我哪儿有心思对别人下流。”

　　“你...你曲解我的意思。”

　　檀檀骂不出卑鄙无耻的字眼来，因为她清楚这个可怕的男人根本不会在意这些。

　　但如今赵家的事不解决，时复就继续同他冷战，独自住在外面，檀檀去过时复的那间宅子，往好听了说是高雅，往直白了说是简陋。

　　时复从前对她那样好，她终究不忍心。

　　而且，她打心底认为贺时渡是想让时复回来的，他只是装作若无其事。

　　她不禁好奇，若那个同他冷战的人是自己，他会怎么做。

　　她这样想，便这样问了。

　　“贺时渡，如果，搬出去的是我，你...你...”

　　她多少还有些自尊，剩下的话，没能说出口。

　　但贺时渡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

　　他直截了当：“需要替你设宴欢送么？”

　　檀檀想强挤出一抹笑，可她挤不出笑容，她摇摇头，“不需要。”

　　...

　　自从见了阿瑾的死状，檀檀一看到红色东西就反胃。阿琴换掉不必要的红色什物，又将她的衣服都换了一波。

　　她做出漫不经心地样子，跟贺时渡提了起来：“小姑娘的簪子没了，如今都没有好看的头饰。”

　　贺时渡想起她的那支簪子。

　　欢好是，他被其刺伤过许多回。

　　“芳年，去将邺城流行的样式都买回来。”

　　阿琴窃喜一笑，“只要是您送的，都是最合适小姑娘的。”

　　阿琴这样一说，他明知有奉承在内，还是忍不住得意了起来，“女人头脑简单，猜她的喜好易如反掌，芳年你说是不是？”

　　阿琴面上赔着笑，心里将这主仆腹诽了百八十遍。

　　芳年办事效率极高，很快搜罗来百余只簪子让贺时渡挑选。

　　在贺时渡看来，这些样式大同小异，不觉得有何区别，又叫芳年寻了一遭。芳年苦闷：女人头上戴的花儿，除了颜色大小质地，不都长一样吗？

　　檀檀自己有许多珠花首饰，平昌最喜欢送她这些小玩意儿，贺时渡送来簪子时，她也并不在意。阿琴在替她梳发时打探：“今天佩戴大司马送你的钗子，好不好？”

　　“我不要。”檀檀立马拒绝。

　　阿琴陪笑说：“虽然是不大好看...但男人的眼光向来那般，你就今天戴着去见他，叫他高兴了，你的处境也会好一些。”

　　檀檀还是不愿，谁会在头上戴个大红花呢？

　　赤金的钗头坠着天然红玛瑙雕的一朵莲花，贵重无匹，只是姑娘家都会觉得俗气。阿琴还想过，造这支钗子的一定是个男工匠。

　　檀檀是个死倔的脾气，她不要做的事，阿琴就算说出朵花她也不会做。贺时渡没见她头上戴自己送的钗子，心里虽有疑问，却又想：他的胸襟里装着的都是国政大事，凭什么惦记着她头上戴什么东西？

　　比起她头上戴什么，他正有一件事需要她帮忙。

　　时复搬出去，他原本以为二少爷赌气一二天也足够，但大半月已过去，时复像决心要和他划清界限。

　　邺城内外，大概只有檀檀的话时复会听上两句。

　　虽然贺时渡他以命令的口吻说出这件事，但檀檀听懂了，他实际上在要自己帮忙。

　　想起前两天他说的那些话，现在他找自己帮忙，就是自己打脸。

　　檀檀心里头悄悄得意了一阵，然后故意压住要扬起来的眼角，“我凭什么帮你呀，你那样厉害，不应该什么都能做到么？”

　　“听说昨天时复得了一只小白狐，你不想去看看吗？”

　　她还没见过小狐狸呢。

　　她一方面讨厌极了贺时渡，恨不得把他碾到泥土里，怎么会愿意帮他忙呢？

　　可另一方面，她太想看看时复在外面的小院子长什么样，也想看看那只小狐狸。

　　“那...你会陪我去吗？”

　　他笑了笑：“不会。”

　　檀檀道：“可我还是决定帮你。”

　　会有会的做法，不会有不会的做法。

　　贺时渡命芳年送她去了时复别苑，檀檀一进门，半点脸面也不给贺时渡留，直接喊起来：“时复哥哥！你阿兄请我我来劝你回家呢。”

　　檀檀仍是檀檀，经历再多的事，见过再多血腥，她依然我行我素，惟心所欲。

　　时复正在檐下看书，他膝上盖着毯子，一只雪白的脑袋从毯子里钻出来。

　　檀檀面色僵住了。

　　哪是什么狐狸，分明就是只小狗！?“他倒是了解我，知道要你来做说客。”时复自嘲似的一笑，他把小狗从毯子里抱了出来：“你试着抱一抱。”

　　偏偏这小畜生很怕生，见到檀檀就叫个不停。

　　“你不要怕我呀。”她强势地把小狗抱在怀里，小畜生的两只小蹄子乱蹬，要回到主人的怀抱里面。

　　她先与小狗玩耍了一会儿，才终于记起自己来的目的。

　　“我真羡慕你，时复哥哥。”

　　“哦？以前可没听你这么说过。”

　　“你有这么在意你的阿兄，我那几个兄长呢，你也晓得，燕国一出事就将我和娘亲给卖了...不，不是一母同出的，估计他们都不会记得自己姓什么了。”

　　时复道：“推我进屋去吧。”

　　檀檀松开小狗，小狗倏一下就跳进了时复的怀里。

　　“府里可一切都好。”

　　“都还好...公主也很好。”

　　她特意提到平昌，时复手一震。

　　“只是...是大司马需要你...”

　　“他？他真正需要过谁呢？自打小时候起，他就什么都瞧不上。赵太傅是我恩师，他若真心顾及我，也不会如此为难赵太傅。你也转告给他，我在此处很自在，但若南池有用我之处，我自然会回去。”

　　“他就是个不讲理的人，你与他置气什么呢。”

　　时复被小姑娘气嘟嘟的样子惹笑道：“是呢，他还不如你一个小孩子懂事理。”

　　“你...你介意我说真话吗？”

　　时复不知她有什么样的真话要说。

　　“说罢，与我之间你还怕什么。”

　　“你不讲理的时候，和你阿兄一模一样的。”

　　时复脸上仍然挂着柔和的笑意，他唤来随从：“送客。”

　　檀檀被赶出来，暗自将这兄弟二人数落一通。别说不讲理的时候他们是一模一样了，小肚鸡肠的样子也如出一辙。

　　不过，她意外地在时复家门口看到了贺时渡。

　　贺时渡见她灰头土脸，就知道事没办妥。

　　他可不会给没完成事情的人好脸色看，他一向对人这样。贺时渡什么话都没说，默默转身。

　　檀檀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咒骂他。

　　此处离贺公府不远，二人步行着回去。

　　回南池有一条小道，比走主道要近一些。

　　那条小道，平日只有南池府兵出入，无人清扫，秋日里，荒草丛生。

　　贺时渡驾轻就熟地走在野草之中，他腿长步子大，檀檀要小跑着追赶他，脚下不慎被荒草绊住，险些摔倒。

　　走在前面的男人不知道这些动静，檀檀气恼地抽出脚，向前狂奔几步，抓住他的手：“你走得太快了。”

　　他镇定地嗯了一声，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的问题，可脚下的步子却不听使唤地放慢了。

　　檀檀悄悄松了口气，却没有松开手。?“你要想时复原谅你，就放过赵太傅一家吧。”

　　这么直接的说辞一听就不是时复教她的，他沉思了良久，道：“此事有关未来朝政，不是我个人情分能够左右。”

　　檀檀沉闷不语。

　　这个男的，心肠怎么就这么硬呢。

　　贺时渡低下头，看着她长长的睫毛。

　　“你要抓着我的手到何时？”

　　她不情愿地甩开他的手：“你真小心眼啊，我就借你的手一下下而已。”

　　离开这条荒草道，檀檀如同回到原野的鹿，呲溜一下就跑得不见人影。

　　她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将脸埋在被子里好一阵，稍过了会儿照镜子，发觉脖子都成了红色的。

　　他的手，比自己想象中更要柔软，也更粗糙些。

　　她还能清晰地想起他手心那两道疤痕的触感。

　　它们像两道起伏的命运，唐突地交织在一起。

　　说来，她同贺时渡早已做过更亲密的事，可是牵手...这是头一回。

　　...

　　夜里，贺时渡在床头百无聊赖翻着《庄子》，正读到“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鳅鲦，随行列而止，逶迤而处”，窗前出现一道影子，娉娉婷婷，恍惚一瞬间，他以为那是入了襄王梦的神女。

　　檀檀抱著厚厚一沓棋谱：“我陪你下棋吧，最近我和平昌下棋，棋艺增进了不少呢。”

　　他何时说过要下棋？

　　可夜里无趣的时候，确实闪现过这个念头。

　　檀檀前几日是确实苦背棋谱了，贺时渡看出来她全是按照棋谱里教的招数布局的，便也用了棋谱里的套路跟她打对台。

　　檀檀看出来他放水，道：“你不要故意让着我。”

　　以往下棋他都没有路数的，这次却故意用棋谱里面教过的法子走棋，檀檀矛盾不已，她又不愿意他故意让自己，又享受赢棋的成就感。

　　檀檀吃了他大片地盘，他夹起一枚棋，欲落又止。

　　“你知道么，赵邈棋术非凡，我年少时，曾三次求拜他为师，皆被他所拒，时复却能轻易得他青睐，即便父亲为我请过秦国最好的先生，也不及赵邈一二。因为我害他断了一条腿，从那以后，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我想要的一切，而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檀檀糊涂的时候比谁都糊涂，清醒的时候也比谁都清醒

　　“赵太傅与你政见不合，出手伤你，你停了他的职，将他逐出朝廷，已经是报复过了。可你偏拿人家女儿要挟他，是你不对，你不顾时复哥哥的情面，亦是你不对。明明是你不对，你却因自己没有占尽好事而不开心...你也太不知足了。”

　　小姑娘义正言辞说罢，自己脸先红了。

　　他倚着凭几，歪嘴一笑：“你怎猜出了我不知足？”

　　檀檀听得一头雾水，她明明是说了一顿他的不好，他怎么还笑呢？而且笑得那样妖邪。

　　她认真琢磨的时候，被他握住手拽进了怀里，檀檀扑倒时额头磕在他下巴上，二人多多少少都受了伤。

　　坏手在她身上搓揉着，她才明白他所说的“不知足”是什么。

　　他捏着一枚小小的玉质棋子，念向她的胸脯，她只出声说了句“别”，便被他用吻堵住了嘴巴。

　　他的鼻尖蹭着她柔软的脸颊，“还有什么要骂的，趁我惩戒你之前一并骂了，省得待会儿吃亏。”

　　檀檀小声说：“我只想与你下棋的。”

　　“那你就少说话。”

　　“你先提起的。”

　　“是么？我忘了。”

　　檀檀要反驳他的话，都淹没在了疾风暴雨般的qingyu之中。

　　餍足后的男人亦是懒洋洋地躺着，不愿挪动半分。他半睁着眼，听着窗外风吹枝头传来的沙沙声响，怀里的姑娘已经睡熟了。

　　他牵起小姑娘柔软的手，修长的手指与她的纠缠在一起。

　　他们十指相扣。

　　他本以为自己经历了那么多的明枪暗箭，他的心早已如古木一般。他的灵魂留在雁北广袤的草原之上，躯体是南池里的行尸走肉。

　　可是，今日走过那荒草丛生的无人之径，她握住他手的那一刻，他的心颤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