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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逢 ...

  •   刘水从没想过会接到那个电话,当那个嗓音通过机械装置传来的时候,她第一次惊叹科技的神奇力量,它竟可以把千里之外的一个人的声音,附在静默的电波中传输过来。
      那道电波穿过了多少人群,越过了多少街道,翻过高山然后和风一起跳跃着俯冲下来,只为了和她的耳朵相遇。这个嗓音的伟力支撑着它没有在漫长的旅途中湮没,没有被另一只正在等待声音的耳朵所捕获。这个嗓音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在喉结浮动,声带震动的一瞬间,在气体冲出肺部的一瞬间,就专属于刘水。这是科技的浪漫,这嗓音从空气的弥漫中被封装起来,成为了一封署名的信。
      刘水幻想过很多情况再次收到周放的消息,或者从共同的好友中收到他的近况,实际上这是自欺欺人的幻想,他们不存在共同的好友;或者是一次天外来客般的来访,这同样是异想天开,在刘水辗转国内的这几年,他们从未联络;或者是在汹涌的人群中的一次奇迹的相遇,但她等待了八年,这是天底下最残忍的期待,期待一个消失的男人回来无异于期待一个死去的人回生,本质都是在期许一颗冷掉的心重新跳动。
      “我生病了,需要你过来陪护,我找不到别的人了。”
      刘水从未设想过这样的理由,周放的声音不像患病,中气十足。
      “你愿意的话,我把地址发给你。”
      刘水试图在语言中抓住周放的模样,她用力地把手机摁在耳朵边上,妄想捕捉所有细节,背景音中的嘈杂,不可避免的白噪音,尾音里柔软的嗡嗡,一切都有含义。
      刘水仿佛闻到了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触摸到了冷冰冰的瓷砖,看到了周放在病床上安然自得地等候。
      刘水想告诉周放:我愿意,我没有任何值得丢掉的东西,我在用漫长的时间等待你的来信,其实我在声音中除了我的绝望和孤独外什么也没有听到,但我愿意。
      刘水说:“好。”
      刘水抬起头来,止不住地去想象周放,在恍惚之中她才发觉自己刚才在做什么。
      自杀!
      刘水希望温柔的死亡,一种无痛的体验,她被心理上的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只求在□□上能够得到安宁。漫长的疫情使得她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如说是促使它下定决心。整个城市的停摆让刘水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朋友,失去了金钱。她一直希冀于自己的生活能够得到彻底的光明,能够摆脱掉无休无止的压力。她在工作的几年之间精打细算,终于攒下的钱足够她付出一个小城市的首付尚有盈余,但她一直没有彻底放手。
      刘水将自己寄托在这个安全的保险库之中,她希望再多一点,再多一点,多到她可以在年轻的时候自由地选择结束生命,而不用背上懦弱的罪名。刘水在绝望的时刻,在孤独的时刻,在利剑一般的摩天大楼下行走的时刻,在黑夜的宽容包裹住自己的时刻,默念一个小城市的春日,她需要一个温暖的壁垒。
      不出所料,刘水搞砸了一切。
      在沉思中,刘水自问:究竟是搞砸了一切才想结束一切,还是想结束一切所以才搞砸一切?
      刘水收到周放的消息,神奇的是,周放的医院离她的出租屋并不远,对于偌大的市区而言,简直可以说是厘米之间。刘水惊讶周放一直生活在这个城市,她回想起每一次在这个城市地铁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行走,是否有过那么一次,哪怕就那么一次,他们曾经相遇。
      刘水洗了个澡,化了个妆,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一种荒谬的感觉。她无法将刚才还在试图自杀的人和现在的自己联系起来,镜中的她精致漂亮,如果这个模样死去,一定很滑稽。重视自己到化妆的人,很难说服别人自己有轻生的想法,这样的想法会被当成一个年轻人无趣的老调重弹,对于自己毫无成就的平庸的愤怒。
      刘水满意自己的容貌,这是母亲送给她的礼物,是基因的伟大,近乎于上帝一样的安排。刘水为之颇为骄傲,美丽是不需要有愧疚的,超乎自然的力量将她组织成这副模样。
      刘水收拾好行装,去往了医院。
      刘水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迟暮,昏黄的太阳刻在天幕之上,空荡的城市显出一种悲凉的色彩。刘水戴着口罩蹑手蹑脚地在医院的楼道间行走,怯生生地偷窥每一个房间,她不愿意直接走进周放的病房。
      严格的检疫措施使得这一间医院的就诊人数显著减少,繁琐的程序将许多轻微的病症拒之门外,刘水能明显感受到医院的工作人员的轻快,没有了往日战场一般的急促和纪律,医院竟在金黄的阳光下显出温情的色彩。
      刘水慢慢地检阅,终于,她看见了周放。
      周放身着病服,胳膊上留着滞留针,下半身用被子盖住,半倚在床上看书。外面的阳光简直有些刺眼,金黄的光斑使人眯起眼睛,而周放整个人笼罩在灰暗之中,仿佛冥河在他身上流过。他看书看得入了神,眼睛微眯盯着书页一刻不放,书页久经岁月的熏黄衬托出皮肤苍白,指节具有锋利的角度。
      刘水看着周放,有逃跑的冲动。
      刘水敲敲门,周放转过头来看着她,眼睛发亮得像是小鹿在漫长的奔波后看见清晨的露珠。
      刘水在路上排练了无数次这个情景,在八年的分隔后的再次相遇,她该作何反应。
      她想故作大方地大笑,寒暄,甚至调侃对方的身体情况,感情状况,说:你怎么八年了还是找不到别的人愿意陪你;她也想羞怯地微笑,说你好,说你还记得我吗,说你没什么变化,说我还挺好的;她也想直接表达她的愤怒,追问他为何消失,为什么潇洒地消失踪迹,为什么在八年间从未联系过她。
      刘水站着,她有太多的话要说了,这些话属于周放,只有在这对眼睛面前,这些话才能从她的脑子出来,她的精神终于有了对话的对象。
      刘水看着周放的沉静,好像在海中看到了漫长岁月中自己的倒影,海浪拍打到海岸上,石头无言地屹立。
      她说:
      “我一直在过我自己的生活,我有一个浑浑噩噩的大学,和曾经不知所谓的职业。现在我什么都没有,我辜负了你的一切期望,不出所料地搞砸了一切,我依然在尝试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甚至可以确定我是故意的,我明明可以去往一个不知名的远方过上四季如春的日子,但我没有,我一直蜷缩在这个可恶的城市,这个城市有着恐怖的几百万人,可我跟你一样,也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我放弃了家庭,我甚至连我的父亲是否健在都不清楚,我跟他们彻底闹翻了,我没有听从你的话去妥协,去做一个伟大的牺牲,一个成全,我太偏激了,我跟他们撕破了脸皮,我让我母亲无法接受她的失败,也让我的父亲彻底接受他的失败。
      我放弃了朋友,我曾经有过一个真挚的朋友,她忍耐不了我对自己的作践,我当时自以为找到了幸福,找到了人生的解药,找到了你的替代品,找到了欢笑,我那时候简直可以进疯人院。我的朋友劝我停止,我还是飞蛾扑火一样地上前,而我在每次受伤后却还是依靠她这个后盾。
      在我的反复无常下,她终于崩溃了,她和我做了最后的约定,要我做一个抉择。在一个忠实的朋友和一个暴虐的男人之间放弃一个,我一面允诺我的朋友,一面奉承我的男友,我两面三刀,以为能在公正的天平上拿走全部。
      我失算了,我像一个廉价的妓女,因为一点微小的奖赏就决定出卖掉自己的尊严,我在那个人面前像条狗一样乞求,我恨不得将自己切成一小片,一小片,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肝都掏出来证明自己。我放弃了朋友的陪伴,在她的狠言冷语下去当一个人见人厌的婊子。
      我丧失了最后一个朋友,最后支持我的人。
      我放弃了自己的工作,我已经很久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工作,我跟所有人一样需要钱,而我这样对钱鄙夷至极的人最需要。我像是在沙漠中人需要水一样需要钱啊,所有人都知道我对工作付出了怎么样的心血,折辱了多少尊严,我在金钱面前保持着令人赞叹的低下,为了攒出我的梦想,我是一个严苛到恐怖的守财奴。
      可我在漫长的孤独中终于无法坚持,我在金钱的侮辱中崩溃了,我彻头彻尾地发现自己的可怜。我饱含着愤怒,我自认为那时候我的愤世嫉俗极端到足够狠心杀人,我设想自己如何在办公室闹出一番可怖的戏剧,我要发泄这些年来我的悲愤。
      我走到老板面前对他说,他是个王八蛋,是个不学无术的富二代,他除了让所有人发笑的幼稚外一无是处。他能坐到这里,只是因为他父亲不够残忍,不愿意让一个傻子在世界上变成一个失败者。他对我的不怀好意,肮脏的眼神,猥亵的语言,只能表明自己的魄力和魅力的不足。他在世界上引起的最大波动,就是他一手建立事业的父亲在临死前的气愤和惋惜。
      我冲到办公室推倒一切,对所有人发表讲话,将他们那些恶心的秘密公之于众,让他们拥有一面镜子看清自己的模样。
      可是你知道吗?
      我崩溃的理由只是蛋糕坏了。我买下了一个昂贵的蛋糕,我抱着抚平一切的心思去品尝它,希望能获得味蕾上的甘甜,让我的舌头和胃去哄骗我的心脏。
      可是它坏了,它毫无理由地坏了,它没有过期,被保存得相当良好,甚至连它的模样都和刚出烤炉一模一样。
      它和我的人生一样,注定就是坏的,它从完成的一瞬间就是坏的,它什么都没做错,只是因为到了我手上,就一定会坏。
      最令人可笑的是,我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我走到我的老板面前,我退缩了,我不敢说出一个字。
      我回到办公室,看着一团和气的同事,安静地离开了。
      没有辞职信,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没有任何沟通,就这么消失。
      我退出了一切有关的事物,我选择了安静地退场,没有观众的欢呼,没有鲜花和玩偶,我是一滴水蒸发一样毫无征兆,又是一簇火熄灭一样众所周知。
      我去旅游了,不是,我只是离开了这个地方。我一直希望有个神秘的远方能装下我,我去寻找这个地方了。我抱着我人生所有的希望,只盼望能得到一个春天。
      我去到了另一个都市选择我的落脚点,我在酒店的房间看着地图,在脑中构想生活,我用笔勾勾画画,像个六岁的小姑娘等待烟花的绽放,我看见引线被点燃,却成为了哑弹。
      我被疫情困住了,我只能住在那个昂贵的酒店,我原本只是在进行生活的放纵,在长久的压抑之后来一场狂欢,我八年来的第一次奢侈。
      我的所有记忆,你的信件,你的礼物,都被遗留在这个恶心的城市。我需要同时支付两个房间的费用,我这一副空虚的躯壳竟然需要两个房间来安置。
      那是我睡过最软的床,我却整夜整夜的失眠。
      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在手机上把无聊的消息一遍遍翻阅,在脑中把我的人生来回地思考,我想到了你啊,周放,我终于想到了你。我一直希望我的脑子能够消除你的记忆,可在我人生的绝望之中,我还是会想起你。
      我发誓,你一定知道我是多么的骄傲,多么的不可一世,多么的自鸣惊人。我从来不屑于为一个想象而折服,我在你面前保持着人类该有的一切尊严和高贵,我是那么高傲,不肯向你低头。
      我在那个房间进食,然后全部呕吐出来。我在那个房间饮水,然后全部成了汗液。我不洗漱,不梳妆,我成为了世界的遗弃者,在瘟疫的伟力下度过我未知的刑期,在那个不见天日的日子里,我唯一能想起的只有你。
      我回到这个城市,发现我的梦想根本救赎不了我的生活,独自和世界分开只能让生活的失败更加明显,我所希冀的春天永远不会来。
      周放,就在你打电话给我之前,就在你说话之前,就在你选择摁下拨出号码的时候,我正在自杀,我觉得我的自杀是深思熟虑,我拥有一切理由结束这一切。
      周放,你救了我。
      你问我愿不愿意来陪伴你,我没有别的选择,我需要你。
      你患了病,我却在垂死挣扎,我眼见自己滑向那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决心做一个惊险的跳跃,我征服了我的苦痛,我要一劳永逸地终结它。
      现在我看着你,周放,我舍不得你。”
      刘水的嗓子却像是被一颗坚硬的冰堵住了,她在八年来最期待的一刻,没有说出自己的任何事情,她只说:
      “好久不见。”
      周放的嘴角绽放出笑意,他回应道:“好久不见。”
      刘水坐到床边,她看见周放的书,是《罪与罚》。
      周放忍不住笑意,问:“你带烟了吗?”
      刘水摇头。
      周放放声大笑,他拍拍胸脯说:“放心,不是肺癌!”
      接着他又说:“不过也死定了。”
      刘水听着,觉得自己人生的最后火苗也熄灭了,她的八年等来的只是一具即将埋葬的躯体献上的终曲。刘水看着周放的脸,仿佛看到了以往稚嫩青涩的轮廓,看到了初见时的畏惧的眼神,她攥紧了衣角,嗓子却依旧哽咽。
      刘水希望一切都能重来一遍,回到那个夏日,那支自己跳的舞蹈,那相视下的微笑,那热气蒸腾中对生命天真懵懂的原初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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