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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六年 ...

  •   刘军开着那辆以往还很拉风新潮的桑塔纳回家的时候,他总想在车的方向盘上打一个巨大的转,不顾一切地驰向远方。但刘军一次都没有做出干净利落的旋转,他是个四十六岁的中年人,以他烟酒成瘾的生活习惯,他也够格称得上一个老年人了。
      刘军只能将车熄火在楼下,点上一根香烟,让自己准备好回到家庭——一个破房子。
      这是刘军不可多得的休息时间——其实他也是整天无所事事,开着车在街道上四处游荡——但他仍然固执地觉得每天只有这一根香烟的时间彻底属于他。刘军将自己的这种觉悟奉为圭皋,在酒桌上一旦喝到尽兴,他总要把这段话车轱辘似的来回说:“你说说,我们男的有多不容易,在外面跟别人受尽了气,回到家里还要伺候顶头上司,只有自己在车上抽烟的时候才感觉自己像个人哦!”
      这时候刘军老婆的眉毛就会极其自然地拧出个结,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扬扬手掌:“哎哟,顶头上司不敢说哦,最多最多只能算得上个光杆司令嘞!”
      酒桌上的各路人等仿佛是看耍杂技的观众,终于等到了那个吞剑的青头小伙从自己的嘴巴里拔出了那把亮晃晃的宝剑,炫耀地将这柄剑耍个漂亮的剑花,众人屏住的呼吸一瞬间化作排山倒海的欢呼,拍着手掌叫好,发出爽朗的笑声。
      刘军平时没有时间观念,但在车上的时候,他吝啬得连烟都舍不得抽几口。好几次刘军盯着香烟弥漫出的白色烟气,出了神,又好像回了魂,直到烟头烫到自己的手指的时候才惊讶地把烟蒂从车窗甩出去。
      刘军这时候就拍拍自己的光脑门,说:又是这狗日的一天,又要回去咯。
      刘军很愤怒,他每次爬楼梯都恼怒为什么没有将车开往远方。他是一个男人,他拥有一切资格将车开往远方,现在的一切都是自己搞下来的,他既然可以搞下来,那么自然可以抛弃。这是普遍的道理。
      对,刘军是有一个儿子,刘军虽然不疼爱这个儿子,但他也觉得问心无愧,他尽了他认为该尽的责任。
      这个儿子是刘军人生中的犯的最大的错误,那时候刘军觉得自己不可一世,也要怪他这个猪脑子在床上不能思考,把别人的肚子搞大了。
      当这个女孩,也就是刘军现在的老婆先是说自己的月事推迟了,后来又旁敲侧击地说自己的月事以往一向准时得像刘军的事后烟一样呛人,然后发出了最后通牒:你说怎么办吧?
      刘军这个没什么文化的鲁莽汉子简直听不出里面的话外之音,皱着额头上的抬头纹,知道现在的情形无论如何不能触这个太岁的霉头,嘟嘟囔囔地发出不明所以的嗯嗯…
      刘军如今回想起来,觉得夫妻之间的矛盾早在最开始就显露无疑,就是这个原因刘军才讨厌老婆。
      明明她掌握了所有的证据,思考了一切刘军可能给出的回答,考虑到全部的出路,甚至已经下定了天底下最坚固的决心,可是这个她,这个女人,也就是刘军的老婆,偏偏要先戏谑地拷问一下刘军。
      刘军面对这样的情形只能瘪瘪嘴,像被识破了的间谍,在一系列的手段下彻底崩溃,认出了自己面对的敌人神一样的无可匹敌,只能听凭对方发落,甚至愿意交出自己的一切,说出自己从未通过的话,编造出虚幻的情报只求对方能够停止这一切。
      对,一开始就是这样。所有的感情在一开始就注定了会以怎么样的悲剧收场,刘军在漫长的十六年婚姻中始终没逃过这个诅咒,他一直屈服在这种拷问之下。
      刘军面对女孩的连环质问,依旧只能憋出无用的语气词,女孩甚至都无法揣测出这些嗯啊咿呀中的感情。女孩不耐烦地申明了自己的决定:“我陈婧绝对不能生下这个孩子,我要把这个孩子打掉,而且一定要快,不能让我爸知道。”
      刘军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回事。他长舒一口气,但还是不敢说话,刘军明白自己搞砸了。
      刘军从来没想过会让陈婧怀孕,这个女孩足足比自己小上十岁,要是被陈婧爸爸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被刘军这个二十六岁还没正型的混混糟蹋了,这位老先生一怒之下要是直接告上警察,来个正儿八经的严肃处理,搞不好刘军就得进局子吃牢饭。
      再者说,刘军也不中意陈婧当自己的老婆,虽然陈婧是漂亮,而且还是个有文化的高中生,但是这个女孩从小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要是把这尊菩萨请到家里来养,刘军自觉无福消受。
      陈婧跟刘军根本不是一路人,刘军心里也清楚,这样的小女孩只是一时叛逆不懂事,觉得自己这样的混混属于另一个世界。陈婧无非是充满了对新奇生活的向往,那些父母三令五申不让接触的台球厅,溜冰场由于荷尔蒙变成了极乐世界,刘军就是陈婧选择的那辆通往新世界的摩托。
      刘军觉得打胎并不是一言两语可以决定的事情,说:“这个事情肯定听你的,毕竟孩子怎么也是从你肚子里生下来嘛,可是不用这么着急,你真的怀孕了?”
      陈婧勃然大怒,说:“去你的刘军,你当时毛毛躁躁的,恨不得跪下来求我,现在事情大了,你就想跑?”
      刘军说:“哪敢哟我的姑奶奶,我说这月事不准时也是常有的事情嘛,这个月吃的差了点路数,心情有点不对,都是可能不准的。这个事情可开不得玩笑哦,你一定确认了!”
      陈婧说:“这个事情我敢开玩笑吗?我爸知道了不得打死我,我托我同学让他爸给我号了个脉,说有喜了。我同学拍着胸脯跟我说他爸这个老中医行医二十多年,别的不说,喜脉是一号一个准,从没错过。你就说该怎么办吧?”
      刘军听到陈婧提到她爸爸一瞬间感觉心惊肉跳,虽然现在的孩子也多的是十几岁大着肚子领着个男的回家见父母,但那些都是些脑子笨,读不进书的姑娘。
      这种姑娘怀孕是迟早的事情,一个人去外面打工见世面,见着见着还不就是被男的骗上了床嘛。
      这些姑娘大肚子回了家,爸妈也只能奉子成婚,赶时间一样的筹办好婚礼,事情传个几周,就没了动静。下回你再看见这个姑娘,她就在门前抱着个大胖小子,蓬头垢面的敞开胸脯喂奶,你都琢磨这姑娘是不是换了魂了。
      可陈婧是正儿八经的黄花大闺女,弄不好满城风雨,刘军就得背上坏名声了,出了这事情,哪里还找得到一家父母放心让姑娘跟他好。
      刘军说:“行吧行吧,这事情我想想。”
      陈婧身子猛地立起来,说:“什么叫你想想,这事情你必须快点想,肚子大了我还怎么藏?难不成躲进防空洞里面吃战备粮?姓刘的,我告诉你,你休想跑!”
      刘军叹一口气,说:“我跑?我能跑哪儿去?我跑了你掘地三尺也把我从防空洞里挖出来了,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爷爷还在这呢,难不成我背着他老人家逃难去?我爷爷不得说今年收成这么好也闹饥荒了?我就是得考虑考虑,这事情哪是一两句话就说定了的。”
      陈婧用手摸摸肚子:“你别跟我瞎扯,我才十六岁,我可不想生孩子,还饥荒,我现在恨不得掐死你这个丧良心的!”
      刘军看着陈婧眼泪都快出来了,赶紧搭上前去:“我哪里丧良心了,我不都说了,生不生,想怎么办全听你的,只不过你再考虑考虑,我也想想。”
      陈婧抽抽鼻子,拉住刘军的手往她肚子上放,问:“你说这肚子大了吗?这可是你的种,真是造孽啊,这算不算杀人啊?”
      刘军心里一沉,心说这可真是实打实的他的第一个孩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打掉了,确实不好受。刘军又只能发出标志性的含糊的嗯啊咿呀。
      陈婧自顾自地说:“这小家伙摊上我算是他运气不好了,我可不想跟那些姑娘一样天天给孩子喂奶换尿布,我看着心里就发怵。”陈婧指着肚子,“下辈子我再给你还债好不好?我爸真的会打死我的。”
      刘军知道这么说下去肯定没法收场了,他招呼着说:“我得去给我爷爷送饭去了,他老人家还等着我呢。”
      陈婧仿佛没听见,还在冲着肚子自言自语。刘军赶紧掩上门走了出去。
      刘军自小就是爷爷奶奶带着的,他爸是不着家的主,爷爷看着刘军现在的样子,总是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是一辈子都享不了福了。”
      爷爷也从不催刘军找份正经工作,只是一直想看刘军成家立业,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已经定了型了,怪我们老刘家的种不好你读不进书,但家还是要成的。赶紧找个女的成个家,我就好在下面跟你奶奶交代,她一直盼着能从你怀里抱来一个小子呢。”
      这样老一辈的朴实的愿望,使得刘军面对爷爷的时候总有一点愧疚,他已经老大不小,许多他这个年纪的汉子的孩子都能说会跳了,而他却一直没有音信。
      前段时间爷爷从刘军朋友中打听出刘军正和一个小她十岁的姑娘谈对象,更是语重心长地教训了刘军一番,要他收收心,要找个能过日子的女的。
      刘军自然是连连点头,现在闹出这样的事情,可怎么跟爷爷交代。
      刘军刚走进爷爷家里,就听见房间里传出声音:“跟那个姑娘说好了没有,赶紧断了,省的我操心。”
      刘军走进屋里,扶着爷爷坐到饭桌上,说:“您先吃饭,我正要和你说呢,我也不敢找别人商量。”
      爷爷砸吧砸吧筷子,一拍桌子:“有什么好商量的,人家是高中生,你是什么?还比你小这么多,赶紧断了,没什么好商量的!”
      刘军讪笑几声:“现在可没那么容易咯。”
      爷爷放下筷子:“还能怎么?你还长着两条腿,至于跟我一样走不动道吗?你想走,没人栓得住你!”
      刘军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爷爷听,爷爷听着突然要刘军去把后屋的烧酒舀出一杯来让他喝,爷爷不动声色地吃菜喝酒,听完之后问:“那好孙子你怎么想的?”
      刘军说:“我能怎么想?陈婧说打掉我就只能打掉,不然闹大了可怎么搞!”
      爷爷晃晃杯子,说:“那你不用管了,爷爷帮你兜着。你先回去吧,喝了酒我有点困了,你可千万别再去找那个姑娘了!”
      刘军将屋内的垃圾收拢提拉起来,就离开了。
      屋内只听见爷爷将酒杯中最后一点酒顺着杯壁倒到喉咙里,抬着头说:“老伴儿,这会儿咱们老刘家可终于要换换种了!”
      刘军还是推开了那个破房子的大门,鞋都还没脱就听见陈婧的抱怨扑面而来:“今天这根烟你可抽了挺久啊,要你回家简直是要了你的命了,没人求你回来!”
      刘军低头喃喃一句“有这样的好事就好了”,他眼皮都懒得抬,径直走到沙发躺了进去。
      陈婧不依不挠跟了上来,叉着腰说:“我也真是命不好,八字出了问题跟了你,当初不懂事莫名其妙怀了你的儿子,我的日子从此就不得安生了。我当时可还只是个高中生,看见怀孕了吓都快吓死了,我当时说什么来着?我是不是立马找了你,当着面一清二楚地说要打掉的?”
      “姓刘的,你解释解释,打掉是什么意思?就是我陈婧不想在十六岁就生个儿子出来天天喂奶,不想跟你这个杀千刀的过日子。我当时十六岁懂什么啊?我当时没要你的钱,更没要你这个连澡都不愿意洗的臭男人!”
      陈婧越说越来劲,一屁股往沙发上坐,刘军见势赶紧把腿蜷起来。
      “你可倒好,说话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个臭毛病真是一点没改啊!你吃准了我喝了几天墨水,还要脸,直接托你爷爷去跟我爸说,说什么你们老刘家的种可就指望着我了,去你的老刘家!
      上了贼船了!当时我回了家就看见我爸铁青个脸,说学校不用去了,把我在家当劳改犯关,我是把眼泪哭干了都没用啊,我妈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以后收点性子。我这十六年有过性子吗?再狠的性子跟你这个臭石头夜的磨得滑不溜秋了。
      我爸自打那时候起,五六年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姓刘的,你说你对不对得住我?“
      刘军感觉姿势不太舒服,把腿蹬着往陈婧身子后面拱,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饭快好了吗?“
      陈婧拍拍大腿:“快好了。
      你说说,儿子都十六岁了,他也不成器,完全怪你们刘家的种不好,我家什么时候出过字都认不了一箩筐的男的,算是家门不幸了。”
      刘军使劲伸着身子,抻着手希望能拿到茶几上的水杯:“是,我们刘家能有读书人吗?”
      陈婧转过身子,两眼泪汪汪地盯着刘军,说:“姓刘的,我又怀孕了。”
      刘军收回手臂,从兜里取出烟盒,刚点上抽了一口又赶紧摁灭。
      刘军坐起来,手掌不停地抚摸自己的光脑门。他突然意识到多年前的问题重现了,他又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那时候刘军还不清楚自己的人生是怎样的处境,更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发展成什么样的剧情。
      这次刘军终于看到了他的敌人并非是神一样的不可战胜,更知道自己的婚姻已经处在摇摇欲坠的悬崖边缘,只等待他某一天将车开往一个神秘的远方。刘军深吸一口气,感觉空气像香烟一样醉人。
      刘军说:“生下来。”
      刘军想到第一次踏进陈婧家的大门,老丈人就在堂前的茶桌饮茶。老丈人请刘军坐下来喝茶,刘军局促得觉得凳子上有刺人的刀剑。刘军把礼物放到桌面,老丈人不说话,刘军也沉默,刘军第一次听到了茶水翻滚的声音,恰如他的心脏。
      陈婧说:“政策可不允许。”
      老丈人给刘军的儿子取了名字——刘珏,他是镇上为数不多的老一辈的文化人,识文断字,饮茶写字,不怒自威。
      刘军说:“男的叫刘随,女的叫刘水。”
      十六年前,刘军感觉岳父比自己大上一个辉煌的年代,随着年岁的逝去,老丈人已经和他一般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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