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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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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山近月来有一游魂,徘徘徊徊,往返路间,观中子弟却视而不见,这多稀罕。好奇之余,我便前去查探一二。如此,得知一位女子的一生过往。其思其想,煞是有趣。以下所言皆出该女之口,观者听我细细述来。
“
师傅说,我入门的那天是一个雪天,蓬莱境内是铺天盖地的白。他打开门,低头就见了我,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修道之人多慈悲宽容,于是,蓬莱境内便有了我一位置。
既见蓬莱,前尘皆忘,过去的便一应消逝。师傅解开包裹,发觉是一女娃,粉雕玉琢,煞是可爱。盼其亭亭玉立,便取亭之,爱沐姓,故名曰:沐亭之。小亭之,小亭之,慈眉善目的师傅,一唤便是好多年。
蓬莱是一座山,进了山便称蓬莱境,沿着山路蜿蜒而上,坐着一座蓬莱观,其内供奉道祖。观不大,其内古木参天,青砖石路,雨季时节格外清幽动人。
自我有意识起,我便很佩服师傅,师傅是世界上最具智慧的人。世间一切,似乎皆在他的演算推理之中。我总看见他教导师兄们,说万物消长,斗转星移,因果循环,道在其中矣。虽是无心,但蓬莱的小亭之就这般天时地利人和地陷入了一个千古绝问之中。何,为道?
师傅门下有多个弟子,每个我都喊师兄。每日清晨,师傅带领众师兄上早课,焚香颂道,烟雾袅袅。师傅对师兄们格外严苛,说念经打坐练功,皆是修道,绝不可荒废。
而对我,师傅则格外宽容,只教了数数识字,从不强迫我早起修道,说:“小亭之虽长在境内,但并未正式入门,算个来此借住的有缘人。我门虽清贫,但供个女娃的饭还是绰绰有余的。”瞧,师傅多高尚。
除了人外,蓬莱境内还有两只鹅,是境外人送来的。来时茸茸尚小,鸣声稚稚,可亲可爱。一晃几月而过,在我们的宠爱下,两只鹅在蓬莱境内,长成了无法无天的鹅霸,咿咿呀呀在境内横行霸道,即便被收拾了,两双小眼睛也无丝毫的畏惧,仍勇往直前。我时常觉得,人若活成这样,也是一种不错的人生境界。山中修行的岁月清幽,闲时大家都喜欢逗弄那两只鹅,怪有趣的。
境外设有集市,走去要花费半天的一半的路程。每逢佳日,师兄们便会带我下山置办东西,说是去感受人间的烟火。集市曾经是我幼时觉得最神奇的地方,也是最期待的地方。那种感觉,即便在我大后进入更繁华之地,也不再有过。
集市有美味的吃食,有美丽的衣衫,还有熙熙攘攘的人。车来人往,拥挤嘈杂,但我只想把所见的一切都装入脑海之中。时常有令幼时的我费解的事发生,我总问师兄人为什么会这么做,师傅说这是不妥当的。师兄总耐心答复,这么多年了,我只略略记得一些话:
“世人自出生起,上有阿爹阿娘教养,有姐妹兄弟比肩而站,后还将有妻儿相伴。这是出生起,便注定要背负的羁绊。修道讲究机缘,不开悟者难成,而开悟者往往需得去还了这生养之恩,全了这血亲之缘,才敢追求自身的大道。而这一过程,往往便是一生。亭之啊运气好,出身起便没了这一羁绊,还处于蓬莱灵境内,师傅悉心栽培,众门弟子关爱有加,可见是上天安排你来寻道的。”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位师兄,他长得很好看,性格也很好。我听其他师兄们说过,他曾经受过良好的教导,只是后来生了变故,他便从最繁华的地方来到我门,求师傅收留。他来的那天,我也在。师傅问:“可放下了。”师兄答复说:“放下了。”语气平淡,眼中只见虔诚。从此,蓬莱也有了他的一位置。
我7岁时,师傅略一思索,觉得一女娃不当只待在山中,参天问道,不知境外何许,从此与世隔绝。便把我送入蓬莱境外最近的学堂中,接受国家的集体教导。从学堂回到蓬莱的第一晚,烛火摇曳中,我便问师傅:“何,为迷信?”
师傅答曰:“迷信迷信,惘然的相信曰迷信,看不清事中深奥曰迷信。亭之啊,还小。虽在我门,但阅历尚浅。终有一日,你会明白。到那日,便是真正决定是否愿入我门之时。”关于迷信的话题,便就此一概而过了,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明白的,我会等待。
学堂很美好,夫子教授文史数理,博闻强识。但美中亦有不足,同窗们知道我来自蓬莱境内,总问:“亭之,你会不会法术?”“亭之,你见过妖怪吗?”“亭之,你知不知道怎样才能长生不老?”“亭之,你会不会炼丹药?”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我一一答曰:“不会,没有,不是那样的。”
最过分的是,他们总说师傅是封建的老古董,一身歪门邪道。我很气愤,师傅才不是那种求长生,炼丹药,玩弄歪门邪道的人。他的道,正如他说过的,是天地之道,是万物消长,斗转星移,因果循环之道。
师傅知道后,不同于我的气愤,只呵呵一笑,宽慰说:“江湖歹人盛行,外人不知我门之奥秘,小亭之啊,不要介怀,认真去同境外人相处,感受世间之妙,这亦是我门必修之道。”
我略想,觉得师傅说得有理,不必同门外人计较一二,这显得我们心虚。心态摆正了,我反而觉得有趣,也同他们说起了玩笑,他们再问,我便答曰:“见过,那时我还小,那妖怪长得青面獠牙,老可怕了。”“哎呀,你欺负了那崽子,小心狐狸精会来收拾你。”“长生之道便是每日多吃香菜蒜头,绝对长命百岁。”起初他们当真了,但时间长了,却也渐渐明白了过来。其实,同窗们,也不过是一群好奇心旺盛而有趣的人。
随着年级往上,同窗们已不再大惊小怪于我的来处,我与他们也相处尚可。每日课下嬉戏打闹,讨论功课。下学后,道别罢,便背起书囊,一步一步往蓬莱山而去,而山下,通常已经有两只鹅霸在等待,见了我,便雀跃直唤,之后就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向山中走去。这样的日子使得我快乐无比。
入了中学堂后,因中学堂路途甚远,我便住在学堂之中,每逢周末才回山中。情窦初开的年纪,我也开始同女友们谈论哪位少年长得俊俏,说罢一笑而过。她们不知道,我开始喜欢一位少年。第一次见他时,他在同他人说笑,那笑容,惊艳到我的心底,我目视前方,佯装淡定地与他交错而过。后来,我慢慢搜集到,那少年是隔壁的同窗,眉清目秀,肤色白皙,笑起来好看无比,极受人欢迎,真是上天的宠儿。那么美好的人存在,这就是尘世的精彩所在吧。我从未与他有过直接的交集,只是偶尔碰上时悄悄地看上几眼,那几眼,便让我欢欣雀跃,满足无比,生活啊真是甜蜜蜜。
一回到山中,我便立即同要好的师兄们说起那少年。夸他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好看极了。师兄们揶揄我竟然已经到了思春的年纪,而且喜欢的居然是小白脸,气死个人。师傅来了,吼他们练功去。瞧,关键时刻还是师傅最好。
中学堂的日子也很快过去了。我问师傅,说要供我读数到什么时候。师傅只说,小亭之功课不错,想的话便一直继续吧,师傅希望你去看看外头繁华的世界,了解世间万物的精彩和奥秘。我回答说,好的师傅,我明白了。师傅很疼我啊。
师傅仙去之际,我也在身边,他看着我张了张口,却又停了,只笑了笑,如同以往的慈祥。我知道他是想对我说些什么,但又不愿影响我。不久,两只鹅霸也一前一后相继离世,它们相伴一生,感情很好。之后,我便借着求学的机会,离开了蓬莱境,离开了生养之地,前往繁华之地。闲时,我总在想,那没有说出口的话,会是什么?大抵是认真生活一切随心之类的叮嘱吧。
求学的生涯结束后,我便同世人般,找份活计供养自己。寻着假期,周游世间,或者攀爬名山大川,游览江河湖海,感受世间地理;或者进入不同的民族国家,感受各异的人文风俗。红尘精彩,却也是纷杂无比。心乱时,我便千里赶回蓬莱境内小住,幽幽古树仍旧参天,仿佛又回到幼时,师傅在树下练功,一遍又一遍,耳畔,似乎还仍有师傅唤我“小亭之”的余音。慢慢地,心就静了,真是令人无比怀念的幼年时光。
我的后半生多孑然一人,闲时便喜爱独自思索世间一切,那样使得我很安心。再后来,尘缘渐尽,蓬莱山的沐亭之,便很平淡地去了,没有通知任何人。
别人,不对,别的魂问起我时,我总说,我的死惊天动地。在我去后,蓬莱境内白花满树,香透纵横,为我哭的人呜咽之声传布千里。鬼们都很羡慕我,多么体面的死亡啊。瞧,沐亭之做魂魄都是让人艳羡的。师傅若在,肯定说我虚荣,多么虚荣的魂啊。
从始至终,我都未入师傅门,但他的道已然深入我心,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道。我想,师傅的道,修的是一种心,用那么一种心,去看待世间万物,用因和果去理解世间万物的产生、联系以及消亡。这其实是一种很伟大的思想,世间万物,因果循环。
短短一生已经聊尽,游荡蓬莱数月,我觉得我的时间也将至,该再去人间风光一回了。师傅教导过的,这叫轮回。徘徘徊徊,一生终尽,零零散散,皆出肺腑。有缘之人权当个故事解解生活之乏吧。
”
此女说罢,便慢慢消逝,神情淡然而满足,想是去了该去之地,但该去之地又为何处呢?我不解,而世人又谁人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