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觞不醉》不沾

75、第七十五章

　　翌年的春天来得分外迟。快到三月末的时候，敦煌城里还有了一些暖意。说来也奇怪，这一年的桃花倒是比往年开得要早。

　　谭烟摸着鼓起的肚子，坐在桃源的石凳上看远黛处的红霞。她手里捧着杯清茶，正要喝的时候，有人在身后叫住了她：“都快要生了，不要喝浓茶了。哎，又坐在风口处，晚上回去又要头疼了。”

　　看着秦落衣一副担忧的样子，谭烟只得放下茶杯，道：“行行行，都听你的。你就别唠叨了。你再絮叨下去，我现在就要头疼了。”

　　秦落衣走到谭烟身边，把身上穿着的披风解下来给她披上。然后坐在她的对面，低下腰身揉捏着谭烟的小腿：“这样舒服些了吗？我看你这两日来脚越来越肿了。十月怀胎还真是不易，想来我们的娘亲生我们的时候都是吃过这般苦的。”

　　满天的霞光映照在他们的身上。芬芳争艳的桃花在枝头上静静绽放。谭烟听着秦落衣有一句每一句的絮叨，心里倒是满满的。从出生到如今，同秦落衣成亲后的日子是最幸福的。他们一同经历了很多事，在这些风波而后，他们终于可以赤诚相待了。

　　过去的一年，秦落衣掌敦煌实权，同朝廷周旋同番邦来人周旋，日子过得很辛苦。见他日夜操持城务，谭烟看着很心疼。去年冬天的时候，谭烟身子突然不适，诊脉后说竟然有了。这么一来，秦落衣又要顾城务又要事无巨细地照顾谭烟，更是辛苦了。

　　此刻，秦落衣又在为他揉脚。谭烟弯腰抓住他的手道：“已经好多了。大夫说，你要静养。腿还伤着呢。回去吧，陪我回府吧。”

　　秦落衣笑着搀谭烟起来，半抱着谭烟穿过桃花林。谭烟突然问道：“最近有音之的信吗？”自从他们大婚后，音之就再也没有回过敦煌。除了秦落衣，没人知道他在何方。秦落衣也只说音之在做大事，行踪万不能透露，不然必定会没有性命的。音之刚走的时候，每隔十天白头鹞就会送一封信来。可去年入冬之后，秦落衣就再也没有收到过音之的信。秦落衣也开始担忧了。同时，长安城里有了异动，说是皇上已经不行了。

　　“音之已经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谭烟的身体先是猛地抖了一下。然后连手指也变得冰冷了。她一直在等音之回来，她一直想见音之一面。她有很多话，很多问题想要问音之，可音之一直都没有回来。就在她认为音之大概会一辈子都避着她的时候，他竟然回来了！

　　身体里的血液在叫嚣，像是动用了全身的力量一样。谭烟身子软绵绵地靠在秦落衣的怀里。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秦落衣，想要再一次确定她听到的话。

　　秦落衣的怀抱紧了紧，分外肯定地点了点头：“他在栖凤阙的岑楼上，他在等你。”

　　晚霞像女子酒醉后脸上的绯红，迷离而醉人。

　　谭烟独自踏进栖凤阙时，就听到从远空中传来的悠扬箫声。岑楼的雕花雀替下挂了一盏红灯。灯笼里没有点上烛火，随风摇摆着。飞檐下一人穿着一身鲜红长袍。衣摆随风而动，宛如仙客般。

　　循着箫声，谭烟颤巍巍上了三楼。楼梯不陡，可谭烟脚肚子没力气，有些发软。待她双脚踏上木质地板，同那倚着回廊的慵懒男子只有几丈远的时候，曾经藏在肚子里的话竟然都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谭烟深吸了一口气，钻入鼻端的是木樨花的味道。她踟蹰着该怎么开口，倒是对方先开口道：“落衣还挺有本事的，也就一年光景，倒是连孩子也有了。”他低垂着睫毛，懒懒地看着云淡风轻。在澹台音之的表情里，几乎很难看到如此闲散妖娆的模样。他的皮肤很白，又有一张英俊的脸，穿起红衣来分外耐看。

　　“怎么一声不吭地走了，怎么又回来了？听说你去长安了。”谭烟在回廊上坐下。他们之间隔着两根柱子。这样的距离对谭烟来说正好，她对音之多少有些畏惧。

　　“长安的事情办完了就回来了。怎么了，你想我了吗？”音之说着放下洞箫，笑了。

　　谭烟从袖子掏出一串珠子。珠子是五颜六色的，此番是按彩虹的颜色穿起来的。红橙黄绿青蓝紫，七个琉璃珠，七种颜色。谭烟把珠子放在掌心里，道：“我只有七颗珠子，我能见主尊吗？”

　　澹台音之转身拿过珠子，道：“珠子本来就只有七颗，落衣没有服过无悔，所以他的肩胛骨下不会有形成这种珠子。”

　　谭烟沉默了很久，突然笑了，道：“你看透了世人，却没有人能看透你。连落衣对你也只能了解七八分。人生在世，若是没有倾诉的对象也怪凄苦的。这大概就是高处不胜寒吧。今日，就说说你的故事吧。”

　　澹台音之抿嘴闭眼，思绪在柔和的霞光里穿过云层。他的记忆有太多的秘密，他低低地开口，开始讲述一个关于孤独的故事。

　　故事的起因，是因为一个江湖女子爱上了一位王爷。女子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美人，王爷是坐拥一方的权贵。但美人心高，看不上江湖侠士，王爷破落，一方封疆被朝廷虎视眈眈。两人是怎般相知相爱并不重要。几月欢悦后，两人分离。不想过了九个月，两人再次相见的时候，女子手里抱了个粉嫩嫩的奶娃娃。

　　王爷有妻有妾，外加朝廷正愁找不到他的把柄，所以这孩子进了王府，而女人却没有。王爷的正妻是个心善的女子，把这孩子认作了自己的儿子来养。可王爷本来就有个长子，亲疏有别，这孩子又是来路不明的，日子久了，府上也渐渐出了些事情。

　　承袭爵位的人就只有一个，偏偏这孩子自小聪慧，有长得落落大方。人人见了都喜欢，都称赞。待这孩子长得四五岁的时候，说话做事竟然比大哥还要老练。全府上下都暗暗传说要是今后，爵位能交到这小孩子手里一定比他大哥强。只可惜，长幼有序呀。

　　越是有人这么哀叹，越是有人恨这孩子。这孩子长到五岁的时候，一共被投了五次毒。一年一次，就像过生辰似的，一年也没落下。父王支支吾吾地不好管，他母亲又不在身边。他每一次都只能一人奄奄一息的躺在冷榻上，望着墙外的天地。那时候，他还会哭。眼泪默默地淌下，夜里一个人裹着被子吓得瑟瑟发抖。渐渐地，他学会了坚强，知道这个世界上他只能依靠自己。他变得冷漠，阴郁，不同与同龄孩子的纯净，他的眼眸里是望不到头的深潭。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名气传到了帝都。年仅十岁的孩子不但要防备府里的冷箭，还要防备朝廷的暗杀。父王在外总是表现的对自己赞赏有加，但到底他不过是哥哥的挡箭牌。年幼的他，过早地目睹了权力的暗黑。他憎恨权势，但也深刻地明白，没有权势就无法在天下找到属于自己生存的一隅。

　　好不容易挨到了十岁，他在王府的日子终于结束了。父王说他书读得好，该是时候游历天下了。他跪在大殿前没有说话，领了命令跟着一个布衣老叟出了王府。

　　哪有十岁的孩子游历天下的？说到底，他是被赶出王府了。幸好，他还有一个挂念他的母亲。母亲知道这些年自己没有在儿子身边，他一定过得不如意。可谁也不会想到，他去阎王殿里走了六七遭。他坐上母亲派来的马车时，没有回头看王府一眼。他直挺着腰板，攥紧了双手，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总有一天，他会成为王府的主宰。

　　就在离开王府的路上，刺客出现。母亲为了保她的命，被刺客刺伤了手臂。母亲这才知道自己的孩子被王爷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什么将来要承爵位，都是假话。其实，就是为了保住他大哥的一条命。未来当王爷的就一个人，要把这根独苗留下来，就必须牺牲另一个孩子。很不幸，他就是那另一个孩子。

　　母亲想保他的命，想了一个法子。他死活不肯，最后母亲哭着求他，他才答应了装作女孩。他长得俊俏又白皙，这般年岁的男孩打扮成女孩的样子，叫人根本分辨不出。在门派里，流传着关子这孩子的各种传说，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谁的孩子，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男孩。一年里，他避开了暗杀，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他在母亲的身边渡过了一年的光景，以超过年龄的智慧开始学习门派里的事务。

　　为了保住自己是男孩的秘密，他只能在梅林后的小楼里活动。他像是折断了翅膀的鸟儿一样，被一次又一次地束之高阁。他时常站在楼顶，看着梅林边奔跑玩耍的孩子。那是一个长得很讨人喜欢的女孩，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妹。他看着天真烂漫的妹妹是这般的自由，他有些嫉妒。

　　妹妹有张粉嘟嘟的脸，很耐看。他很喜欢黄昏的时候，看着这个妹妹，有时会冲动地想要下楼去捏捏她的脸。

　　有一次，他终于下了楼。那粉娃娃正冲她跑来，一不小心就摔在了地上。妹妹笨拙而可爱地喊着姐姐。他从披风下伸出手想扶她，这时正有弟子朝这边走来。他飞也似地逃过了，回到自己的小楼里，偷偷看着自己可爱的妹妹。

　　一年以后，他终于厌倦了这种改变身份的生活。他告诉母亲，他宁愿变得强大，强大得可以杀掉每一个想要杀他的人，也不愿意用这种方式苟且偷生了。

　　后来，他上了眠君山。认识了第一个朋友——秦落衣。

　　澹台音之张开眼，身子忽然探过身子，伸出手。手正要触到谭烟的脸，他却停住了：“这些年，你瘦了许多，脸都削进去了。”

　　谭烟摸了摸脸，又道：“为什么要让我吃解愁，为什么要我杀莲座？”

　　红云在这一刻被燃烧殆尽，只余赤黑灰烬为天幕换上一身黑衣。侍女们将回廊上的灯笼点亮。一盏盏微黄的光亮一如沧海浮珠。

　　面对谭烟的问题，音之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讲了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江湖有过一个极其俊美的男子。他武功好，人品好，就是一点不好——是个道士。道士不能成婚，害得好些思慕他的女侠、小姐都只能走进看看，乖乖走远。后来，这个道士当上了掌门。

　　道士爱游方，他也不例外。一路走一路看，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扬州，遇上了一个卖酒的娘子。娘子看上了道士，就把这美男子给灌醉了。后来，这两人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孩子跟着母亲长到九岁上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母亲同别人不一样。

　　后来，母亲见事情瞒不住了，就把实情告诉了儿子。她是江湖上一个秘密组织的小头目，管着江南这一片的事务。这一次，她要去见组织的首领，然后要去执行一个很危险的任务，想把儿子送到他父亲那里去。

　　儿子见母亲神情决绝，心里知道母亲这一去必定是九死一生。于是，他表面上答应跟父亲走。暗地里打定主意要救自己的母亲。

　　有一日晚上，母亲神色匆匆地出了门。儿子原本佯装睡着了，听见母亲走了，自己也赶紧跟了去。他跟了很久，直到出了城，才发现一棵巨大的樟木下站着一个人。母亲称其为主尊。

　　儿子猜想此人就一定是组织的首领了，于是大着胆子跑到了主尊面前。见儿子竟然跟了过来，母亲吓得瑟瑟发抖，立马跪在主尊面前央求。但这孩子吃了豹子胆，还理直气壮地要求主尊放过母亲，不要让母亲去执行必定会送命的任务。

　　主尊没答应也没反对，只说他若是能有更好的办法执行这次任务，他母亲自然就不用以身犯险了。这话用来难住一个九岁的孩子，原本卓卓有余。但这孩子无比认真地思考了起来，他将任务的来龙去脉问清楚后，给出了一个方案。

　　听完了方案，主尊只说：“孩子，我希望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莲座？”正是这句话成了这孩子的宿命。

　　最终，母亲没有死，任务也顺利完成了。孩子上了眠君山跟着父亲修身养性，可好景不长，上山一年之后，传来了母亲被杀的消息。杀掉母亲的人，是组织里的一个重要人物。孩子很愤恨，誓要为母亲报仇。但父亲告诉他，冤冤相报何时了。

　　他第一次一个人偷跑下山想要去找主尊。下山的路上，主尊偏偏就在山腰里等他。这一次，他看清楚了对方的模样。那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夫人，长得像四月里的梨花，叫人一眼忘不掉。

　　主尊告诉孩子，她可以为他杀掉那个仇人。但作为交换条件，他要代替母亲成为莲座。孩子没有犹豫，直接就答应了。那一年，他还不到十一岁。

　　主尊说仇人的首级她会派人送来。

　　后来，这个孩子回到了扬州，执行了他作为莲座的第一桩任务——照看一个女孩。

　　说到这里，谭烟明白了。那个孩子叫秦落衣，那个女孩就是自己。音之说的不是旁人故事，而是秦落衣的过去。

　　“落衣成为莲座也是被逼无奈的，所以，从他进入帝都之后，几乎没有接到过度母宫的命令。母亲还在世的时候说，秦落衣绝顶聪明却很难成为一个好的下属。除非，能与他成为换命的朋友，不然，他不会真心诚意为南夙做事。”音之叹了口气。

　　谭烟有些发愣，想了很久才问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接近他，跟他成为了朋友？”

　　澹台音之摇了摇头说：“确切的说，并不是这样。是母亲安排好的。她第一眼看到落衣就看中了他，一心想要将他为度母宫所用。所以，他安排我去眠君山。母亲制造了一个机会，她认为我跟落衣的性格是合得来的。事实证明，母亲是对的。我跟他成为了莫逆之交。”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你要引我杀莲座，杀掉落衣？”

　　音之道：“事到如今，想必你也知道为何母亲要选这八个人成为莲座了吧？”

　　谭烟点点头。顾培清任千牛卫中郎将是皇帝身边的近臣，手中也掌有皇城兵权。秦落衣虽然只是大理寺卿却为皇上所重用，朝廷内的大事小情，皇帝又会同他商议。而简行和尚是禅宗大师的长老，在皇帝面前也有一席之地。杜歌为武林中一呼百应的盟主，江湖各大门的掌门都不敢不给他面子。而戚亭海所经营的铸剑庄在帝都在江湖的重要性就更是不言而喻。而且王宗坤的驼队走的是长安只敦煌，再往西的四周之路。

　　于是，这般看来，九莲座的存在是为了保护敦煌。不但如此，当年还往摩尼教里安插了清静气可为眼光长远。摩尼教东犯，必经之地必是敦煌无疑。

　　“我到南夙之后，立志要取敦煌城主位。于是，插手度母宫事务，着手选新一批的莲座。除了落衣，其他七位都是我敲定的。当时，母亲还是主尊，她也全力支持我夺城主位一事。所以，落衣是母亲送给我的惊喜。”

　　说到着，音之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道，“在经历栖越派被灭门之后，落衣立志要入帝都为官，为我守护敦煌。我也知道，我不能再等了。皇上为了杀我，为了吞并敦煌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所以，我命令巫溯水调制出杀人无形的毒药，下药毒死了我同父异母的兄长。这是个相当漫长的过程，一方面巫溯水配了三年，另一方面。父亲对大哥的饮食一直控制得很严。那些年里，我只回过敦煌一次。在江湖四处行走，用着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名称，直到二十岁那年，我回到敦煌，成为了城主。”

　　澹台音子的侧过脸，留出一段无奈而苦涩的笑意。他的肩膀轻轻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谭烟听完后，心里五味杂陈。音之的确吃了太多太多的苦，可他的手段，也是在是让人胆战心惊：“朝廷还在对敦煌虎视眈眈，而现在莲座已经瓦解，你到底……”说到这里，谭烟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哑然又道：“皇上到了大限之日，所以，莲座都成为了累赘，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