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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七十四章 ...

  •   金线流苏,红烛点泪,芙蓉帐,轻摇。

      黄花梨的桌案上摆了一个胭脂样的盒子。外头镶着七宝,看起来很璀璨。谭烟把那盒子攥在掌心,鼓足莫大勇气后抬起头。红头纱外的世界,影影绰绰。音之步调踉跄,一路是扶着墙走来。谭烟起身去扶,却被音之推开。手里头的胭脂盒摔在地上,然后就是一股浓重的朱砂味道。

      有传说,在瓦罐里养一条壁虎,日日喂它朱砂,然后捣烂了点在女子的手臂上,可知贞洁与否。这东西叫守宫砂,也就是胭脂盒里的东西。

      音之扶墙一皱眉,神情有些抱怨:“守宫砂都是书本里野史上杜撰的玩意,不知害死了多少人?你怎么会相信。”

      听对方一说,谭烟狂跳着的心竟跳得越发快了。手也不由地抖了起来。长久以来,她都有一个假设,这一刻,她证明。身体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过度的惊讶而开始颤抖。

      “你怎么了?”病恹恹的音之反倒去扶谭烟。谭烟倏地抓住音之的手,直勾勾地看着他的脸,眼眶子红了一圈。

      红烛烧得噼啪乱响,桌上的合卺酒静静地等待着。音之觉得谭烟的眼神跟刀子一样,一下又一下刮着他的脸。人人小登科都喜上眉梢,怎么到了自己这就如此不是滋味。男子想着想着,抬手就端起桌上的合卺酒要喝。

      谭烟伸手按住对方的手,黯然道:“这是合卺酒。饮下了我们便是夫妻,以后就是做了鬼,我也会在奈何桥上等你一同投胎。你可想好了,是要我还是不要。”她自小性子倔强,从不说这等温软的话来求人。今日,她语调低低地说了这一番,那是真要跟捧酒人生死相随了。

      端着酒杯的人淡然抬眼,心下也不免一惊:“既然我同你拜了堂,就不会后悔。”说着,男子端起另一只酒杯送到谭烟面前。

      谭烟接过。眼圈不知为何又红了一圈,她将杯子碰到唇边,又道:“落衣,你若真心饮这杯合卺酒,为何不除了脸上的假皮囊。”

      被褥里散发出温暖的味道。

      隔着假面相见的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不禁好笑:“我家的烟儿终归是我家的烟儿,终究是被你识破了。”他放下手中的酒杯,双手将脸上的皮囊撕扯下来。

      程佛儿易容的手艺绝对是一等一的,用的材质好,胶水也是上等。假面贴着脸面丝丝入扣,做表情时也不会僵硬,就是撕下来的时候怪疼的。秦落衣呲牙咧嘴地好一会,才露出了他那张惨白的小脸。

      “烟儿,说说吧。你是怎么发现的?”秦落衣来回揉着脸,搓得脸色泛了红。

      “因为丹青殿外新修的那条小道。”谭烟放下酒杯。看到秦落衣露出的笑脸,她也稍稍透了一口气。

      “嗯。我就跟音之说,那条路不该修,费时费力的,一看就让人觉得住里头的人,腿脚不方便。他却偏要说这样方便我进去丹青殿。我拗不过,没想到这倒成了破绽了。还有呢?”秦落衣若有所思道。

      “还有就是府上新修的竹林。”谭烟半跪在秦落衣的身边,轻轻地揉着他的膝盖道,“守林人说音之不喜欢长在一处的死物。我便想,他怎么突然转了性种起竹子来了。起先,我怪不正经的。见音之每一次遇上你的事情都赴汤蹈火,拼上性命。我就想音之不会心里对你有意思吧,才种竹林讨你喜欢?”

      “你这不正经的丫头。”秦落衣用手指点了下她的额头。

      “后来,我就觉得不对了。”

      “怎么不对了。”

      “我刚到府上的时候,音之就病恹恹。然后变得十分冷淡。我总觉得他不是原来的音之。其实……”谭烟偷偷看你秦落衣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说吧。不要紧的。”

      “音之待我很亲近。但那种亲,不是男女之爱。而我对音之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依赖。雪夜那晚,他提红灯看我的眼神是宠溺。落衣,音之的眼神总是宠溺的,就像……”谭烟将头埋在秦落衣膝上,声音低低地,“皇上亲临的前一天,音之登城楼,告百姓,到后来来桃源接你。这个音之才是我印象里的音之。于是,我便想或许音之有两个。”

      秦落衣揉着谭烟的头发,记起这些日子真是压抑到了极点。程佛儿替他换脸,音之说自己必须离开敦煌很长时间。如今正是朝廷忽视敦煌之日,他不放心城主位空虚多日,所以要秦落衣替他坐镇敦煌。

      坐城主倒是无碍,前些日子接手敦煌后,他处理城务倒是得心应手。于是,秦落衣欣然应之。可没想到,入春后谭烟回敦煌了。大概是江湖上求购药材的消息被她发觉了,所以她才千里迢迢奔来敦煌,打探自己的消息。第一晚在丹青殿,他卸下假皮囊入睡。没想到,这当口谭烟来了。

      他没有见,因为见不得。他病得像十八泥犁里的鬼一样,谭烟见了必定是要心疼的。他见不得心上人难过,只得狠心不见。可她千里迢迢地来了,他心又痒痒地想要见她。

      那夜凉,他披了音之的大氅去屋外想望她一眼。不想,她学会了借酒浇愁。他陪她坐了一夜,直到天明。看她在自己的怀里睡得安稳,看着她念叨着自己的名字,说了一百七十九遍对不起。他想说一句原谅的时候,天亮了。

      假面隔开的距离,是愧疚。谭烟变得真实,而他依旧在欺骗。

      音之难得回一趟敦煌,就来桃源找他。轿帘掀开的时候,音之说:“我要立马回长安。你们的婚礼我是见不到了。谭烟我就托付给仁兄了。”

      当时全身淋得像落汤鸡一般的秦落衣压根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摇头表示抗议。但音之很坚持,并告诉他:谭烟已经脱胎换骨了。

      不得不承认,最懂谭烟的人是澹台音之。大概那时候,他自己被这种不着调的境况逼得脑子也不好使了,倒料也没发现谭烟的异常。但音之已经觉察到了。说到底,秦落衣不想用澹台音之的身份成亲,但音之已然笃定谭烟知道真正的新郎是秦落衣。

      事实证明,谭烟变得谨慎,不像以前那般莽莽撞撞了。

      “知道为何不说呢?看我被耍得团团转,你心里就偷笑了?”秦落衣又好气又好笑。

      “只是假设,还不敢确定。所以,方才我用守宫砂试探你呀。你还记得那时候你私自扣了戚莫那会,我来找你。在帐子里拖着你不让你走。那天音之就在帐子外面,看他的表情,我想他一定是误会我们了。所以,我……”

      “傻丫头,守宫砂的事情还是音之告诉我的。他说他试过,都是骗人的。”

      谭烟吐了吐舌头,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似是畏寒般在秦公子的胸前蹭了蹭:“你们都不是正经的家伙。不过,还好,我们都还在。”

      金簪木樨散发着幽幽浓香,夜色清朗,穿过朱阁。

      谭烟从发髻上拔下金簪,一头青丝散了下来。金簪捧在掌心,鼻端上肆意着花香:“直到音之送我这支我才明白,音之的心意。落衣,当我知道主尊真身的那一刻,我竟怎么也恨不起来了。”

      如今想来,一切都如梦一般。浮生万千,谭烟庆幸,她在二十一岁这一年就将梦做完了。她要谢的人,是设下梦中迷局的主尊。

      耳际畔,谭烟的声音越来越淡。睫毛低垂,秦落衣觉得全身低沉得像是坠进了辜月的寒潭。身子在冰水里起起伏伏,无依无靠地十分难受。而下一刻,身子又似在火上烤着一般煎熬。这忽冷忽热的感觉,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眼前是一片模糊,只听见谭烟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

      身体里有小兽在咆哮。

      后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脱的衣服,怎么爬上的床。醒来的时候,腰背酸痛,手臂被谭烟抱着。红烛烧得只剩下了一对烛油,昨晚是如何缠绵,如何缱绻,他都不记得,就觉得似梦似幻里,有人柔柔地喊着他的名字。

      初尝的快感,被他迷迷糊糊地给睡了过去。秦公子挠头,多少有些不满。巫溯水配的怜香惜玉每次发作起来都疼得钻心,为了在婚礼上强撑,他吃了一些五石散。大概是吃得太多,酒也饮得太多,才会出现昨晚意识消失的状况。

      晨光透过雕花窗,这一天前所未有的甜美。

      谭烟醒来后,只说了句:“以后不要碰那东西了。”

      五石散销魂蚀骨,没想到,送了春宵一刻。秦落衣点点头,赖在床上不肯起床:“娘子呀,你说我昨晚都干了什么?”

      谭烟被问得满脸通红,别别扭扭地去推他。

      “娘子,趁我现在腿还能勉强动动,唔……在晚点,说不准你相公我就滚不了床单了。”秦落衣钻在被子里模样俏皮道。

      谭烟突然捂住了他的嘴:“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城主大婚,睿王府的盛典还在为人所津津乐道。皇上却在这一个清晨收到了一份奏报:太子,薨。

      长安方面各路皇子都在蠢蠢欲动,东宫谋士不敢宣布丧事,生怕政局不稳。读完奏报,皇上良久坐在雕花圈椅里没有动作。那一日的阳光明晃晃的,明亮得只剩下了白色。皇上将奏报叠好后,一直随身带着。回帝都的路上,他只言未发。

      太子薨的消息是在陛下离开敦煌后一月昭告天下,之后东宫之位空悬了两月。

      这一年开春没多久,皇上又病了。御医们皆是束手无策。眼见着,皇帝身子越来越不济,朝堂里的斗争也越加白日化。倒是到了夏天的时候,这病突然大好了。民间传言,这妙手回春的大夫是皇城外来的,年轻还很轻,以后定大有作为。

      万岁在太极殿养了二个多月的病。每日都传唤皇子们来请安。皇子们知道父亲的用意,不是在父皇的病榻面前表现得十分心虚,便是同父皇谈及自己的政见。几乎所有的皇子都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

      但总是有性子淡漠的皇子,好比四皇子,便是这般。

      春末的时候,午后的天气稍稍有些炎热。太极殿外,四皇子抱琴立在大殿门外。等了片刻,殿中出来一名太监,引着四皇子入了殿。殿中满是绿纱质地的隔断,看起来像是跋山涉水而来般。

      四皇子穿了一身素净的绿色长袍,头发简简单单挽在脑后。他有着一张俊俏的脸,配上这一身打扮,着实同某个人有几分相似。

      皇上见四皇子来请安很是高兴。如今,帝都皇权争斗才有一些平息。病榻前各地报上来的奏折大都是关于皇子党争的事情。见到骨肉相残,皇上甚是心疼。但好在,自己还有一个儿子远离权力斗争。

      四皇子将琴摆在琴案上,冲父皇躬身一笑后,盘腿坐在软榻,抬手按住琴弦。缎子似水般沿着手臂滑下。第一声琴音响起,似江南水乡中的涓涓细流般美妙。

      一曲毕,皇上犹闭着眼睛,意犹未尽的模样。

      “皇儿,这是什么琴,怎么琴音这么曼妙?”父皇睁开眼,问道。

      “回父皇,是四川雷门雷威所制的九霄环佩。”四皇子起身,垂手而立,答道。

      四皇子所靠的墙正是当年修罗少卿钉秦落衣的墙。此刻一看,青衣挽发的美颜少年当真有当年秦落衣的几分风范。皇上心中暗暗想着,又招手叫四皇子再弹一曲。

      曲终之时,皇上轻声道:“皇儿,父皇想立你为东宫太子。你自小贤德宽厚,性子淡漠不争。但父皇知道,你胸中有大山河,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太子监国要对朝中大小事务亲力亲为,父皇身子几乎是垮了,你可愿意帮父皇这个忙吗?”

      四皇子低头不语,行至榻前,抖衣而拜:“儿臣出生帝王家,自小知道肩上担的便不是一家一人。如今父皇此般说了,儿臣愿替父皇分忧。”

      这一夜直到夜深,四皇子才回到府上。

      夜已深,正殿依旧有一盏灯盏还黄橙橙地亮着。灯下一人白袍高冠,一张素净寻常的脸。他独自坐在窗边,正在烹茶。彩陶茶碗里斟满碧绿茶汤,他将茶碗递于四皇子。四皇子入座后,捧盏满饮,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

      “大事可成?”白袍男子,漫不经心问道。

      “有谭公子为我筹谋,大事成矣!明日诏书便会昭告天下。公子,下一步,我们如何办?”四皇子将袖子卷起,脸上早已没有那股子闲云野鹤的意味。

      白袍人端起茶盏幽幽饮下,双眼望着空中高悬的月亮道:“一步登天后,自然是要摘月了。”

      “何时摘月?”

      “月暗日出。皇子已筹谋了多年,这几月怎就等不住了?”白袍人勾起嘴角,样子似胸有成竹,又道,“太医院的人已经动手准备了。大成之日,指日可待。”

      四皇子见谭公子一副慵懒的模样便不再做声。说到底,他有今日都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

      四年前,四皇子被贬出京,一路心情不佳每每提不起精神来。路过华山时,帐下门客提议去华山散散心。沿着山道向山顶走去,风景自是妙不可言。行到山腰处,四皇子突然听见云雾之中传来一声箫声。那箫声悠长深远,却不似弃妇啜泣,大都开云破天之气。

      皇子大喜,寻着箫声找去。才发现,一处断崖上,一人白衣锦服半坐半靠在一株斜长的苍松上,吹箫自乐。此人见来人衣着华贵,成百随从依旧我自逍遥。那人虽说长得寻常,但气度不凡,大有天降仙客之感。

      四皇子心下知道此人必定不凡,立马禀退众人,独自恭候在一旁等白衣人。一曲毕后,白衣人依旧看云看水,声音悠悠道:“你我有缘,我送你一计助你在一月内调回帝都。”一月之后,四皇子果然回了帝都。

      自此,四皇子对此人惟命是从,并恭恭敬敬地称其为谭公子。

      四年来,谭公子一方面教皇子淡漠清净,远离纷争。另一方面,又督促其熟识政务,学杀伐识人心。不得不说,在谭公子的调教下,四皇子成为了万岁眼中最钟爱的皇子。此次,万岁去往敦煌。谭公子命安插在三皇子身边的谋士进言:刺杀东宫。

      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快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四皇子将思绪从回忆起收回,低眉看着眼前的人,一旦自己能登上九五之位。眼前的人必须杀掉。谭公子曾说过:功高盖主的人,必死。知道太多的人,必死。

      作为一个君王,杀戮是必要的。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道理,都是谭公子教的。而自己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吧。四皇子将茶喝完,心中谋算着何时动手解决眼前的谭公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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