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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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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莫斜眼看看跪在地上的报信弟子又看看回廊尽头的房间,踟蹰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谭烟出来了。谭门主见了戚莫像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一如往常地笑笑:“宿醉又早起,头不疼吗?”
戚莫窘迫地笑笑,看着谭烟从自己身前走过,低声道:“昨晚的事还作数吗?”
“作数,只要你父亲同意。”
戚莫嘿嘿一笑,正是忘乎所以的当口,那跪在地上的弟子唯唯诺诺地来了一句:“少主,那位客人见还是不见?”
“客人?什么客人?”戚莫一准是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主。
弟子也气结了,嘟囔着嘴又说了一遍:“有位出手阔气的公子往中堂上砸了万两白银,说要铸个宝贝,少主,您见不见呀?”人逢喜事精神爽,戚莫挺了挺脊背道:“见。门主要不要同去看看?”
谭烟颔首,心里总觉得这位公子的做派十分古怪。于是,两人行前众人行后到了中堂。江湖人士别的不敢说,但一出场的气势绝对是轰隆隆带着响雷的。就戚莫那身子板自帷幕后出来也颇有大侠遗风,往主位上一坐,一段少侠风韵就溢了满堂。
坐在堂下的是一主一仆,仆从是个妙龄少女生得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口一个公子叫着自己主子。公子青衣折扇一双炯目,不是别人正是茶楼里的旧相识——青衣客。
谭烟站在帷幕之后稍稍看了一眼就不再挪步。这位青衣公子当真有趣,追人追到了铸剑庄。再看中堂里堆了四口楠木小棺材,开了盖子豁然装的是白花花的银子。用箱子装银子的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用棺材装银子的倒是少见。
戚莫一看四口棺材冲着自己,不由蹙了蹙眉,正要开口却被那少女先开了口:“戚少主莫要惊慌。我们不是来闹事的,实在是家里没箱子,就只有棺材。”挨家挨户去算,谁家没有一两只箱子,谁家又会常备着棺材?戚莫一脸阴沉,冷笑了两声。
小女子急急摆手:“少主先听我把话说完。我家公子是打江南来的。家里不是干别的,就是开了个棺材铺。所以家里最多的就是这金丝楠木棺椁,再说这年头盗贼也多。我家主人怕被偷。于是,就把钱装在棺材里叫贼人看了触霉头,偷了霉三年,用了下地府!”
青衣客扣着纸扇,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抬眼盯着帷幕看了很久。
戚莫觉着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赔笑了两声:“原来是家里传下来的习惯。还请问,这一次到我铸剑庄,公子有何所求?”
“求一把弯刀。”小女子嘿嘿一笑,站起身自怀里掏出一张图纸。那女子身量不高,貌似豆蔻年华,却是能言善道,一并将主子的要求说得详细:“大抵就是这样,不知少主接不接这活?”
戚莫接过图纸仔细地看了看:“这弯刀的样式似是胡人所用。样式也算不上精美绝伦,做工也是难事,公子为何愿许千金?”
“我家公子听闻铸剑庄里三件宝贝,一把象牙剑,一条上古传下来的赤雪云龙的七段脊骨,第三样便是一块未曾锻造的赤金铁。公子想要这块赤金铁锻造这把弯刀。”俏皮的脸上浮出一丝阴沉,小女子坐回座位看了看青衣客。
戚莫一听就狠狠拍了拍桌子:“绝不可能!即便你拿长安来换,我铸剑庄也不会出让!送客。”
半晌不说话的青衣客缓缓起身,躬身一拜道:“若是这般我等也不好强求。本来今日,我是冲令尊而来,既然戚前辈不在,这事要你做主也不合规矩。我这里有书信一封,若是戚前辈回来,烦请转交。我在天问客栈落脚,十日之内,我都会留在长安。”青衣客连姓名也不曾报上就拂袖而去。
戚莫捏着书信,狠狠一咬牙:“什么人都惦记着庄里的三件宝贝!”
谭烟自帷幕后出来,接过信封打量了字迹,淡淡一笑道:“戚莫,这人必定有来头,不然怎敢一主一仆就闯进铸剑庄开口要赤金铁?你莫要大意了。”
听到门主好心劝慰,戚莫松了口气,点点头。戚莫前脚迈出中堂,谭烟后脚就出了铸剑庄直奔城外。
青松摆柳,黄土石子。沿着大道而去,尽头是座小山似的坟包。崭新的碑文上连墨色都未曾干透,而秦落衣已去了一月有余。谭烟摸了摸墓碑,沁骨的悲凉冲上心头。时到正午,日光晃晃得刺眼,谭烟找了棵枝叶茂盛的大树两三步攀了上去,斜靠着树干等着人来。
秦落衣死后坊间传闻很多。关于这驸马墓修建的就有一种说法。说是慕辰心中念着秦落衣,恨不能生死相随,却又觉得秦郎死后众人悲痛也不过一两日,若是连着她也赴了黄泉,世上就再无人会念着秦落衣。于是,慕辰公主的痴心得天地可鉴,就命工匠修了一条密道。
密道被山石树木遮蔽,在某处有个机关。沿着密道就能直通往棺椁所在的正室,慕辰正是用这条密道才能轻而易举见到官人的尸骨。
蝉鸣渐起,已经入夏。树荫之下,谭烟嘟嘟囔囔地想着这些事情。说起慕辰,谭门主心里的味道自然不是一味的酸楚。皇帝说得对,慕辰对秦落衣的心任凭这世上的人加起来也比不上。几人女子能守着一个心在他处的男子渡过五年青春也不提半字婚约,又有几人能抱着牌位成亲直到青丝变白发?
只有慕辰。
但慕辰终究是痛苦的,即便她最终得到了长相守。
谭烟不由地有些怜悯这位公主。蝉已不知叫到了第几遍,石子小道上有人穿着素服缓缓而来。谭烟仗剑,警觉一看,没错,正是慕辰。
如今的慕辰不似回长安路上所见那般雷厉风行,也不似在墨洗庭里那般趾高气昂,全身似被抽离的魂灵般没有生气。一双杏桃似的大眼哭得烂肿,低垂着睫毛摸着机关开了门。
山石轰响,豁然一片天光乍现。半人高的石门里黑洞洞得很瘆人。慕辰摸出火折子点亮了一盏小油灯,转身要关闭暗门的时候,谭烟身轻似燕翩然而下。
“慕辰公主,好久不见。”双手抱拳,恭顺道。
慕辰显然被吓得不轻,眯着眼睛看着站在光芒里的谭烟,半晌才辨认出来人。谭烟原以为两人相见一准剑拔弩张,按慕辰不服输的性格,说不准两人还得在秦郎墓前打起来。但出乎意料的是,却听噗通一声,谭烟双膝着地跪在了面前。谭烟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伸手去扶。
慕辰似被钉在地上一般不肯起身,还嘤嘤抽泣起来:“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公主,有话起来说!”
“谭姑娘,我待秦郎的心你也明白。当日我被妒忌心蒙了眼,一心想着将姑娘先行送走,坐实妖火案的罪名好叫秦郎死心。当日金吾卫杀到,我袖手旁观不肯救你,今日看来是我愚蠢之极,最后害死了落衣。若是知道这般会送了落衣的命,我……”哭声代替了话音,慕辰跪在谭烟面前,久久不肯起来。
“慕辰,我叫你慕辰,不叫公主便是将你认作了朋友。说不恨你,必定是假的。但你也不易。这一次,你我都是来看落衣就不要叫他等我们了,我们进墓里边走边说,好吗?”
慕辰点点头,起身关好墓门,执着油灯走在前面引路。墓道里阴风阵阵,光滑的石壁上有水泽渗出,湿气带着寒意沁入初夏穿的薄衫叫谭烟打了一个冷战。沿着甬道而去,里面充满了花草奇香,眼前似幻境般浮想联翩。
慕辰见谭烟脚步不稳,从腰间小囊里取出一颗黑色丹丸:“我怕有人盗墓,在这香里下了□□,你把这个含在嘴里就没事了。”说完青涩一笑,又补充道:“放心,事到如今,我不会再害你。”
谭烟接过丹丸含在舌下,想说什么终究是沉默。
灯火如豆,两人的脚步声在甬道里回响。这条路似是通向黄泉的大道,两人却走得分外安心。依照地势来看,她们在不断往地底深处而去。谭烟心里暗自想着若是真有什么阴阳道,能招来忘川彼岸的人便好了。
两厢无语了良久,终究是慕辰先开了口。
“谭姑娘,落衣心中只有你。我等了五年却始终不明白他依旧是痛苦的。他想要的是跟你朝朝暮暮,是我的私心害死了落衣。我也知道成婚一事若是落衣在世一定会责怪我的。但落衣一死,朝中群臣也耳闻了他与音之的事情,如今群起而攻,我怕他死后也要被羞辱,就想用……”
两人依然顿步。看到尽头微弱的火光,谭烟知道那长明灯常亮之处就是秦落衣安歇之地。墓穴里潮湿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似哀歌阵阵缭绕在耳际畔。
谭烟轻拍着慕辰的背,淡淡地摇头:“要是落衣不死,我也终是会负了他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