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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杏园初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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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谙春在舞象之年便被永安帝点来,做了东宫侍读。
永安帝忌惮柳家,又无奈于世家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须得留着柳家以平衡几方势力,于是寻着借口,押了柳家这一代的独苗儿不肯放。自及冠之前,柳谙春便常处东宫,再没有抛头露面过。
明弋荇记得那日是探花宴,响晴天,曲水流觞、诗酒唱酬,一片鲜有的闹景。柳谙春也在宴上,低眉顺目地跟在东宫身后。
而他则与林阁老之子林述秋一同被点为探花使,遍游名园,奔马擢花。
虽是设宴杏园,却历来以贵客、艳友为上等①,愈多愈好,折了花先献与天子,再由他二人分别散给旁的进士。
林述秋称自己无意久绕,便只稍稍转到庭廊后侧,想就近折枝杏花交差。他信手撇了枝含着苞的、又趁着枝叶疏处去瞧庭中众臣,正对上柳谙春抬着笑眼举杯望来。
探花郎自诩目力是少有的敏锐,将那张脸看得分明,只觉着熟悉,像是不久前便见过的。
林述秋摩挲着缰绳苦思,不免又多看了几眼,却发觉那人望的不是他,或者说谁也没瞧入他的眼。柳谙春只是空泛泛地朝这边一瞥,眼笑着,唇线倒是抹平的。
这双眼生得好啊。林述秋心道。人人看了都欢喜,便是搁在泥潭子里,也漂亮得教人心里发紧。
“林大人?”
明弋荇察觉到他的愣怔,轻声唤道。
“嗯?”林述秋回过神,侧目瞧他,漫不经意地哼出声鼻音。
明弋荇视线落向他手中细枝,蓦地笑出了声,满脸揶揄之色。林述秋略带困惑地挪了眼,这才发觉方才手攥得太紧,杏花被他揉出了一水儿的甜香。
“哪位稀罕人物能搏林大人青眼,”他也偏过头,稍稍倾过身子,想借叶隙瞧上一瞧,“让明某也一睹风采。”
林述秋倒也坦然,控着□□的青骢马往后退了两步,让身给明弋荇:“我鲜有在靳东行走的时候,不比明兄熟悉。明兄可识得太子殿下身后那位?青袍素带,瞧着不过弱冠年纪,气质倒沉得很。”
明弋荇打眼往庭中瞧,御座东侧依次是太子钟舒意、二皇子钟容与和五皇子钟有秩,除却立在左右的太监侍女外,便是在钟容与身后垂首静坐的柳谙春了。庭中多是四品之上的官员,唯独他一身青色官袍,突兀得很。明弋荇眯眼思索了片刻,猜道:
“许是柳家儿郎,东宫近前有官职的,怕是只有那位小侍读了。”他早听闻过此人,按往朝旧制,即便是东宫侍读也仅需在登学时陪侍,永安帝却生生将他押在了东宫,鲜少能回家省亲,连眼下都与其父柳言蹊隔在对席。
明弋荇说罢一顿,又问:“你不认得?林太傅教导太子殿下时,他应当也是时常在侧的。”
“认不得了,”林述秋一愣,神情有些愧赧,“早年间确实常跟在父亲身边,但出入东宫也不过月余功夫,那时年幼,面容已经记不明晰了。”
他这才想起,几年前似乎确有这么个人,在一众世家子弟中被永安挑上,塞进了东宫。
当朝官制中未设太子侍读,这一官职不知从哪朝哪代起就成了摆设。他虽庆幸自己没被点去、给钟舒意当小厮,但当时年轻气盛,在永安帝赞那人才学出众时难免不服气,便特意央父亲携自己一同出入东宫。然而个把月的时间相处下来,他是半点没觉着那人有何特别,也就失了兴趣。
明弋荇见他如此神态,了然笑笑:“看来林大人年少时看走了眼。”
“到底是年少呢。”林述秋也笑,并不否认,心底却仍对那抹熟悉感存了些疑惑。
他先明弋荇一步纵马折返,临别时还劝这位同僚也早些回了,免得慢他一步,还得遭些不算要紧却很是恼人的责罚。
待林述秋返回时,永安帝已是醺醺然,他抚掌轻笑,抬手挡开了身侧人的续酒:
“好小子,让朕瞧瞧是什么仙葩,让人拿酒抵渴、喝饱了才来。”
有太监上前帮他控了马,林述秋翻身落地,应了声“是”,待婢子近前来,便将手中的杏枝搁在她手中的承托上。他顺势双手接过承托,捧着花呈上前去。
“瞧着不过是支春杏,”太子钟舒意含笑出声,他面上起了薄红,却不像醉态,只是拈着半空的玉盏侃道,“莫不是见园林中花卉金贵,起了怜花之情?”
“哦?倒是你最会胡诌。”永安帝眉尖一挑,笑骂道,“游园这样久,采不着最艳的那朵,可是该罚的。”
“算不得久,明大人与臣同行,此时却还未曾回程呢。”
林述秋不疾不徐,捧了花近前两步,恰停在柳谙春的视野中央:“可臣下打马观遍满园春色,杏花独占九成九。这般…难道不算是最艳那枝?”
柳谙春闻得此言才稍稍抬目,望向他手中船形的瓷质承托,那杏枝在料峭春风里颤着花瓣,显得格外伶仃。柳谙春不由得轻声嗤笑:
“诡辩。”
林述秋似有所感,微不可查地偏了偏首,正巧对上一双挟着讥诮的笑眼。他蓦然生了几分旁的心思,像雨后草野里的蜗牛摆动触角,在他掌心的脉络里瘙痒。
他觉得连指尖也被濡湿了,局促地、不安分地蜷起指节,手中的承托晃悠悠一斜,那杏花便就着风滚落了,鹅黄的蕊恰好迎向柳谙春。
庭中闹声倏地低下来。
“柳谙春…”
不待柳谙春作出反应,永安帝便移目过来,细细嚼着几个字,扬了声调不知是喜是怒:“这名儿倒是衬景。”
这一遭意外的影响说大不大,说小却也得看永安帝的态度。座中的林澄道率先反应过来,紧忙顺着永安帝的话出声:
“柳家儿郎倒是霸道,春意尽教你抢了去。”
柳谙春哑然:“臣——”
“怨不得柳家郎。”
一直作壁上观的钟容与忽然出声,截断了他的话音,朗声应道。
钟舒意侧目过去,眉尖微动,却不急着亮嗓,只等着他的好皇弟再次开口。
此事最不宜插话的便是他,本应献与圣上的花偏生落了地,他这个太子还离得这样近。依照永安的性子,想要坐稳东宫之位,他必然得按永安心意行事,永安能容得一个乖顺平庸的太子,但决计容不下一个心中有异的儿子。
钟容与不负所望,继而又道:“该是这风也谙春意,知晓花应向春开。”
柳谙春倒不意外。永安这几个子嗣当中,与他关系最近的虽然是钟舒意,此时却并不宜为他开脱;若要论起私交,则该数那位与他同病相怜的“五皇子”,可惜同是被圈养的玩意儿,谁也谈不上帮谁。
唯独钟容与和他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前有沈柳两家姻亲,后有东宫近来有意放他二人来往,这一出头,便算是将盟约结下了。柳谙春心思飞快,转而又思量明晰了眼下形式:
林澄道是寒门出生,全靠永安帝一路提拔到如今地位,永安要的便是孤臣,只能依附于他的孤臣。现在又钦点了他儿子作探花,可林述秋却耍着嘴皮子,干蔑视君威的事,明晃晃是结党营私的世家做派,永安如何能忍?
杏枝是林述秋弄落的,要论过也是他的错,此时最急的该数林澄道。永安仅需随口提一句他这个“柳家独子”,便能引得林澄道急急往他身上栽祸,即便是如此牵强地借着名字做文章。
柳谙春暗笑林澄道终究是老了,面上故作姿态地佯装惶恐,捏着袖子起身上前,正对着永安帝下拜:“臣请罪,这名字……家父起得不巧。”
他一副难以辩解的模样,像是只得仗着他那位“父亲”的威势,而后暗里挑着眼窥探永安帝的脸色。
“柳尚书怕是文曲星下了凡,”永安帝果然神色舒展许多,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柳言蹊,语气却依旧不虞,“起个名字都要得老天照顾。”
“哪儿能,”柳言蹊借着饮茶的动作遮掩,轻慢一笑,甚至未曾起身回话,语锋一偏便将矛头转到林家父子身上去,“文曲星若是当真下了凡,那也得是林太傅才对。述秋述秋,这花也自当辞秋迎春去的。”
这下又带着两人掀袍要跪。
“罢了、罢了。”
永安帝心中正满意着,面上却做足了厌烦的模样,倚回原位不语。
钟舒意趁着空档笑道:“都说仗剑观花,不若命澜清折柳代剑,林探花吟诗作陪,舞一曲助酒便算罚了。”
“依你。”永安帝倦懒摆手道。
钟舒意闻言松懈下来,而后稍显歉意似地朝柳谙春颔首。他心如明镜,永安帝不明着点林家父子,借柳言蹊的手去敲打林家父子,两方的面子都没驳,却唯独让柳谙春在睽睽之下被愚弄。
“接好!”
钟容与率先起了身,撇了柳枝抛向柳谙春。他未来得及回身,下意识抬手去接,撑掌旋身而起,柳梢一扫,惊得满座仰身后倚。
柳谙春着的是敞袖,垂臂时便掩了半截木枝。他不会舞剑,却耍了手好刀,一挑一斩间是遮不住的锐气,座中多是文官,唯独钟容与看得分明:
“柳郎耍的是刀法,要随人对打才来得漂亮。”
他闻声讶然抬眼,不明钟容与这是何意,还未来得及细细思索,便又听高位处传来一声:
“我有绣春刀,落手断金铁②。陛下,臣请命——”
柳谙春移目望去,略侧了角度躬身的正是锦衣卫指挥使,盛家盛溪舟。
“允。”
永安帝带着兴味抬手,允了盛溪舟的请命。他未亮刃,只是掌着鞘要敲落柳谙春手中的枝条,力势刚猛,柳谙春只得避让。
他折身避去,那铜皮重鞘险擦过他颈侧,盛溪舟挑了眉梢,反手又砸出一刀。柳谙春晓得这刀即使不出鞘也断不可硬挡,瞬息间伏了身去勾他脚踝。
盛溪舟却伸手一捞,攥着他的踝骨往上提。柳谙春不得已以肘撑地,腰身一扭,双腿带着冲劲儿反剪在他腰上,重心稍挪,借体重压着他往下带。
盛溪舟轻敌,脚下不稳便栽了身,正欲撑掌而起,柳谙春却先一步用膝盖抵住他小腹。
他在这几个来回间想了许多,钟容与究竟何意暂且可以不论,也许是好心、拖个人下水陪他耍一场了,也许只是不想落了他这柳家独子的面子,免得柳言蹊难堪,转头去给永安帝闹点小动作。
可盛溪舟堂堂指挥使,主动请缨陪他折腾着实说不过去,若说其中没有永安的授意,他是怎么也不信的。此番该输该赢,是个大问题。
柳谙春自诩没那个能耐,在众目睽睽下输得不露痕迹,索性发了狠,摆出个被情绪左右了的莽撞模样来。落在永安眼里,便是他不满于这般被当了猴戏看,又年轻气盛、不知遮掩,一眼能看到底,最好拿捏。
他如此一合计,膝下力度就又重了两分。盛溪舟平日鲜少戴甲,今日也只着了官袍,衣料薄软,被那稍显尖锐的骨节发狠似地碾过,冷不防便泄了劲。
“盛大人,劳您让我一让。”
柳谙春伏下身子,在他耳边缓声笑道,手中柳条被当作长刀反握着,横在盛溪舟颈前。
盛溪舟还被他的膝盖压着,腹部肌肉微微痉挛,拧眉应声:
“是我不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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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宋时以贵客比喻牡丹,以艳友比喻芍药。
②改自张宪《我有二首(其二)》,原句“我有雁翎刀,寒光耀冰雪。神锋三尺强,落手断金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