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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城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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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十八年,大梁二皇子钟舒意率靼勒马队驻军靳东城郊,按兵十余日未发。两军相望,有雁行山隔绝作挡,皆按兵不动,对峙间剑拔弩张。
七月恰逢雨季,除却马队初至雁行山时遭了场阵雨,之后阴云便持续在靳东上空盘旋着。一连十余天不见落雷,潮气只是在食髓知味地积攒着,怎么也翻不出雨,闷在胸口压得人喘息也艰难起来。
这一夜云迷雾锁,钟容与率兵翻越燕行山,行军隐蔽,趁夜驻扎城外。
寅时。
黑云翻卷,阴翳又沉了几分,钟容与披着甲,掀了帘子从帐中钻出来。帐外已有人牵着马等他,见他出帐便扯过缰绳递过来。
“传令下去,备吕公车,”钟容与拽着缰绳翻身上马,□□那匹黑尾骅骝不安分地挪着步子,他将手中马鞭折了两折,冷然吩咐道,“留一队伺机而动,其余人随我自正南门攻入。”
“柳大人还未到,二公子不再等等吗?”
他没答话,转身去望都城的方向。城墙之上的禁军虽然依旧井然有序,但巡查走动之频繁显然与平常夜巡不同,墩台逐渐亮起星点火光,只是不见蔓延。
“已经察觉到了么…”钟容与喃喃自语,回头看向身边的人,又问,“眼下几刻了?”
“快三刻了。”那人恭声答道。
话音才落,沉寂已久的夜色乍地一亮,伴随着两声轰响。
钟容与仰头,眯着眼往天边望。那不是战鼓或钟鸣声,是电光劈开阴云,雷霆骤响。
有水落在了他脸上。在靳东上空酝酿许久的云雨被烟一熏便落下来了,倾盆之势打得人猝不及防,才燃起的火光马上便被浇灭,只升起股股黑烟,在这浓夜里根本看不清。
“溃堤之水,岂能阻之。”钟容与一哂,他身上戴着轻甲,雨水浇不透他,却依旧冷得他打了个颤。
雨势愈盛。
“事已至此,”他抬高了声,“钟某要归家,请众将士随我,踏破这靳东——”
银枪骤出,钟容与攥紧了缰绳,朗声喝道:
“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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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行山内。
林述秋在这时候害了热病。阴雨天里受寒也不是怪事,但随行的军医那日晾晒药草时忘了及时收回帐,本就为数不多的药材都被泡烂了。连烧十余天,再健朗的武将都受不了,更遑论他一个卖弄笔杆子的文臣。
柳谙春替他换了额上的巾帕,林述秋烧得厉害,统共汗湿了两套被衾,鬓发都是湿淋淋的。
“柳郎…”
他哑嗓唤道。
“在呢,”柳谙春低声应着,安抚性地捏住他小指揉了两揉,“要什么?”
林述秋没回话。
他等了半晌,才发现林述秋又昏睡过去了。他喘息很重,鼻翼像渴水的鱼鼓鳃似地翕动着,胸鸣声拖沓而沉闷,与老旧风箱拉动时的动静别无二致,听得柳谙春心中发紧。
这会要命的。他皱紧了眉,将林述秋的手塞进被里,掀帘出帐去寻人。
他师父就在帐前,还是那身灰褐色的粗麻搭护,披了氅坐在小炉旁煎药,一副隐世老翁的形象。
“如何了?”扁舟子见他出来,不咸不淡地问道。
柳谙春拱手行了个弟子礼,轻轻唤了句“先生”,才开口道:“一直半昏半睡的,又失去意识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趁早入城寻医才是。”
“你确实该入城了,”扁舟子抬了抬手,召来一旁留守的军士,让他替自己看着火,起身又同柳谙春钻进帐里,“你那二公子性子软,不推他一把,即便攻下靳东也会和永安帝和解的。”
“可我忧心述秋。”
“你更该忧心那座城。”
两人静默着对峙良久,直到扁舟子轻咳出声,柳谙春才收敛了心绪。这是于他有十来年教导之恩的师父,他不该、更不能在此时违背扁舟子的意思,柳谙春像是浑身都泄了劲儿,肩也略略垮了些,低抑道:
“何时动身?”
“现下便动身,”扁舟子瞟他一眼道,突然抬手卸了他腰间短刀,“为什么不带惊琅玕?我教过你,别让你的刀离身。”
柳谙春认命似地点头应了:“那先生呢?您年事已高,也要随行吗?”
“总不好放你一人。”扁舟子道。柳谙春不明白他是担心自己独行,还是怕自己离了监视、要生出乱子来,柳谙春已经疲于再深究这些,只是短促地“嗯”了一声。
他又听见林述秋那种黏稠、厚重的喘息声,抑不住地泛起心慌,却不肯近前去瞧。柳谙春在帐口拾起自己那柄重鞘长刀,隔着段距离望向他,心里知晓他大抵是听不明晰的,可犹豫一瞬,还是低声冲着林述秋说道:
“刀器煞重,便不再往你枕边搁了。待你醒后……”
扁舟子再次清了清嗓。
“可以出发了,先生。”柳谙春敛眉,止住话音。他转身掀了帘子出帐,抬声喊道:
“来人,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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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东正门。
“吁——”
左都御史明弋荇快鞭赶来,在城墙后翻身下马,徒步登上马道。
“明大人?!”有军士察觉他上来。
“明大人莫要露身!小心乱箭!”
驻守的门千总见是明弋荇,连忙将他往后拽,生怕他被贼人所伤。
“钟容与!联合外族围城,这是通敌叛国之罪!”他挣开门千总的手,从墙垛后探出半截身子,提气冲城外的钟容与喊道,“若就此投降,随我等缴了这群靼勒莽夫,陛下算你擒敌有功,既往不咎!你还是我大梁的二皇子!”
钟容与犹豫了。他所求不过是堂堂正正、是衣锦还乡,可同时他也知道,永安帝不会容下他这个身世不明的皇子。
“嘭!”
又是一记撞向城门的闷响。
“笑话!回去做什么,给那废太子当垫背吗?!”
柳谙春疾马而来,如同寒风过境,意欲推翻天平。他在高呼时陡然丢了鞘,长刀抵着禁军甲胄的缝隙生生压进半寸,割断喉管。
腥气像锈蚀过的生铁,在这潮湿的夜里显得更盛了,他扯着鞍翻下马,又矮身躲开乱踏的马蹄,禁军的刀太短,拼的是力道,重刀砸下来能震得他手麻。可惊琅玕已然成了他的臂,够长够快,旁人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生怕跌在低处,就近不了他的身——
而柳谙春向来不惮于在泥沼险境里求生。
滚烫的血兜头泼下,他将手在袍子上潦潦蹭了两蹭,免得手中滑腻,握不稳刀。
扁舟子来不及赞他那一手狠辣的刀法,见他囿于围战中,忙不迭高声喝止:
“澜清!勿要恋战!”
他没有应声,抬手抹了把脸,踹翻又一个冲上来的禁军,折身向最前锋的钟容与靠近。
“二公子——”
一声喊混着响雷震醒了钟容与,他不敢回头。城墙之上不断投石,墙下靼勒将士踩着烂肉和血往上爬,云梯摇摇欲坠,跌下来的有他朝夕相处的军士,更有他往日爱护的大梁子民。他在进退维谷间踌躇,靳东不会再有援军,而他身后来路也已铺了太多人命。
柳谙春顶着禁军的刀从他身后窜过来,钟容与来不及多想,忙俯身拽他后领,低吼道:“上马!”
“我要上云梯,”柳谙春却反手握住他的小臂,盯着他的眼一字一顿道,“我替二公子翻越这座城。”
钟容与稍怔,下意识攥紧了手里那块衣料,颧下肌肉却不可抑制地微微痉挛。他咬紧了后槽牙,抖着手松开柳谙春,喉头埋下两声呜咽。
“…我明白了。”
他直起身,一枪挑翻中箭掉下城墙的禁军,钟容与抬起头来,退却一词于他而言太过奢侈。雨势如注,打在他眼窝里形成水凼,他被迷了眼,却在一片模糊中咬字清晰地回道:“谢过明大人好意了!钟某人还不怕这点罪名!”
明弋荇也被湿冷的雨砸得面上生疼,他用袖子拭去满脸湿痕,嘶声道:“莫要如此执迷不悟,若再不降,等你的只有斩首之刑!”
这一声喊被风吹得破碎,没有人回应他,明弋荇被门千总强行拽下城墙。门外杀声低了,可城门也摇摇欲坠了。
他看见靼勒人借着吕公车翻上城墙,炸膛的佛郎机不知掀翻的是哪方士兵。
“守不住的,”门千总在他耳边颤声道,紧紧攥着他的袖子,“您回去,让贵人们跑吧!”
明弋荇没有理,他甩开门千总的手,才发现自己也在打颤,一双眼被雨锥得通红。他自然知道己方才是劣势,但永安帝不肯退让,还以为这位二皇子是他忠诚好欺的乖儿子,随便两句话就能哄回来当刀使。
近百年来,靼勒人统共攻入靳东两次:一次是崇德年间太后通敌,靼勒马队像一柄钢刀直打入靳东,是当时的外姓王爷钟晟携锦衣卫、调五大省戍军严阵死守。而后崇德爷病逝,将皇位拱手让给了钟家,钟晟改国号为梁,称元惠帝。
可眼下这次呢?眼下是那位被封作谐王、发配边疆等死的二皇子通了敌,亲自带兵打上门来。没有再一个“张晟”“李晟”能救他们于水火,五大省全是柳家养的兵,而柳家唯一的小公子就在城外,还有谁能借来援军,谁来救这奄奄一息的大梁?
“去他娘的贵人!”明弋荇牙齿打着磕绊,骂道,“皇上下的是死命令,今日我们要不是设法擒住钟容与,就是给大梁陪葬!”
“那该如何是好?我不过一个守门的千总,哪担得起这啊!”门千总惶惶道,俨然是将明弋荇当作了主心骨。
城门吱扭扭地响,柳谙春是一片瘦绿的叶,借着风雨便轻巧地踩在了高处。他衣袍被血泡得看不清颜色,像蛰伏在这雨夜里、湿了翎羽的枭鸟,站在城墙上与明弋荇遥遥对望。
“我若是你,”他被靼勒人护在中间,无所顾忌,高声朝明弋荇喊道,“此刻就该降!都说明家人最善审时度势,今日靳东必破,你且想想身后手无寸铁的百姓、想想你明家的安身立命之道!”
明弋荇仰起头,隔着雨望他。
那人眉眼秾丽、神情阴鸷,连同面上陈旧的烙痕也显出几分狰狞的狠厉。
这是他第一次见识柳谙春的锋芒,初识那阵,柳谙春还是废太子身边的鹰犬,一双笑眼藏在伏低的眉山下,像翻不起浪的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