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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对于你 你对于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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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见到叶渊屿,孟归因知道了他的名字。
餐厅的阿姨在那个人为孟归因要了一份,不加花生酱,不要香菜和葱的面之后,对着他说:“渊屿,你这小子,不能挑食啊。”
于是,他第一次听见了他的名字。
yuan,yu。平直的一声,婉转的的三声。
是哪两个字呢?Yuan字很少,除了生僻的,剩下的寥寥,纸鸢?深渊?亦或者浪漫情怀的家长给自己的一双儿女选了“鸳”“鸯”来达成美好祝愿呢?他会有一个姐姐或者妹妹吗?
孟归因躺在露台的藤椅上,翻着上一位租客遗落在书架里,落了尘的字典。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轻盈地落到胸膛之上的猫,切断了他像是滴入水中的墨汁一般晕染开来的思绪。把厚重的字典放到一旁,抬手轻抚着,似乎是觉得受了冷落而撒娇的猫。
天气很好,天蓝得像夏威夷的海面,只有两三朵云浮在远处天地交接的线上,像是被串起来的年糕。十月的风轻描淡写地搅动温热的阳光,清洁而美丽。
郑世寍知道孟归因要搬来半山腰的小院子住时。瞪着眼睛好一会儿,第一句却是有些尴尬地道歉。
“那个,是房子你不喜欢吗?实在不行,我跟管理部商量商量,看能不能给你换更安静的地方,当然换回你家别墅那个层次可能有点困难。你暂且将就一段时间。”
来S市之前,DM给孟归因准备了市区的一套公寓,签约期内,随意使用。这也是郑世寍“吃里扒外”为孟归因张罗的签约金的一部分。
本是盛情,孟归因却扫了兴。
但郑世寍也许会误会孟归因不喜欢市区公寓,也绝不会误会他是出于庸俗的理由。只是,孟归因明白,郑世寍一直,出于某种理由,对他多加照料。甚至会因为自己的不周到而心存愧疚。
但那个理由绝不是孟归因本身。
他不知道老太太是否向郑世寍的爷爷拜托过。但无论出于哪种理由,欠下东西的,都是孟归因。他并不想欠得太多,至少,在郑世寍成为他的朋友之前,他不能心安理得地欠。
孟归因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说清楚的。于是他只用最简单的理由打断了郑世寍,“不是。我喜欢这里。”
那样的话,认真算来,也不算得理由。
那条精力旺盛的狗,又在莫名其妙地叫。然后是那个开小酒馆的中年女人粗犷的声音,叫着天天赖床的上高中的儿子的名字。
“妈!今天是星期六啊!”是忍无可忍的控诉。
“你看看几点了,星期六都让你睡过去半天了!”
然后是噼里啪啦,锅碗瓢盆统统落地的声音。
最终还是拱开外套拉链钻进胸膛的DEER猛地惊醒,长长的尾巴像风抚动的茅草在孟归因的下巴上一扫,无心一般,又安然地找了最舒适的位置躺下。它对这间几乎位于最高处的平房适应得比孟归因想象的快。
“你也喜欢这里吧?”隔着衣料,感受到另一种生物的温度和呼吸,孟归因问。
并不期待回答。
他觉得自己已经一个人待得太久了。久到,不想跟任何人产生“关系”。久到连询问另一个人的名字,交换寻常的寒暄都耗费巨大的勇气和精力。
虽然他比谁,都希望看到,美满的“关系”。他只是,讨厌那些像是已经在世上积了灰的声音。就算是关上窗,塞上耳机,也觉得吵。
于是他租了一间小屋,偏僻的街区,破败的旧城。锅碗瓢盆,争吵对话,似乎因为鲜活,也变得动听一些。
这就是理由。
郑世寍最终还是答应了。因为孟归因还是接受了那间,反正已经白纸黑字写下的公寓。
“反正都空着,不住白不住。但凡你开始工作,黑白颠倒没有准头。这边离公司太远,你平时加班,熬了夜,去那儿睡个觉,洗个澡换个衣服,总可以。平时你有空,想在这儿待多久待多久。这样行吧。再说,等我跟女朋友吵架的时候,收留收留我也行啊。”
这样就更没办法拒绝了。
但郑先生第一次跟着他一路走过那一排端正的大门,爬到半山时,还是发了疯。
扶着生锈的栏杆,还是喘着气对他说:“孟少爷,您是疯了吗?!”
然后一时气愤,枉顾身上昂贵的西装,一屁股坐在了布满涂鸦的台阶上:“我的妈啊!这台阶得有一千级吧,不说房子好坏,您这回个家得去掉半条命!”
“您要是喜欢这些五颜六色的台阶,在公寓的那几级上自己涂不行吗?再不济,您租个山脚下的,天天在这儿看不行吗?”
然而,所有絮絮叨叨,在终于到了屋前,躺倒在露台的凉床上时,都幻化成了感慨。
“啊,这景色绝了。”
孟归因压低了帽檐遮挡还是有些刺眼的光,顺着长长的曲折的阶梯望下去,直到它消失在转角的蓝色围墙。
低矮陈旧的民居挤在这一片陡峭的斜坡,像是很久以前就长出来的,五颜六色的石头。而更远一些,更平缓一些的山脚,是颜色规整优雅的带庭院的小洋楼,深棕的房顶,铁灰的栏杆,爬满绿藤的墙外是宽阔的柏油马路。
似乎存在某一条透明的界线,把一小块天地切割成两半。一半颓丧,一半光鲜。
那个穿了一身灰衣盖着帽子的人,在陈旧的错杂的小巷毫无头绪地徘徊。
看到那人第三次绕回原先的岔路口,然后立在那儿,把宽大的帽子捋下来,露出里面的黑色棒球帽,茫然地转动着身子,似乎在思考,下一次,又该走哪一条。孟归因快要笑出来。
他看着他终于绕回那条绘满涂鸦的,通往山下的台阶。他以为他会毫不犹豫地往下,可他却再次站在那儿,仿佛那是另一个岔路口。
他最终埋头往上,路过了那株榕树,路过孟归因的小院,一直往上。走得认真,却颓败,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抽掉了找路时的被逼无奈的专注和昂扬。
那天,孟归因一直记得,他从那条阶梯走上来的样子。
那一片明媚的蓝天下,脚踩着绚烂的绘着向日葵和彩虹的台阶,裹在他穿了无数次的灰色卫衣里,一路往上。
看起来,那么孤单。
孟归因将胡乱动着的猫从衣服里拎出来,捏着两只前腿提起来,注视它的眼睛。Deer长了一双圆得标准的眼睛,逆着光看,深墨绿色的眼珠变成通透的黑色,几乎填满了整个眼眶。即使背对着太阳,仍流转着光。
在餐厅听到那声突如其来的“你不吃花生酱”时,孟归因抬眼,那个人眼里也是类似的烦躁。当时孟归因几乎以为,他是在为花生酱打抱不平。
而那个人有些委屈地低声争辩着“挑食的不是我”的样子,依旧,像不远处的那株大树顶上挂的,不知从何处刮来的纱巾,飘荡在孟归因枝节横生的脑海。
而转头对着餐厅阿姨嘱咐“记得,一点也不要”,一字一句,带了一点过于强调而显得认真的鼻音。像是一个小孩子,郑重其事地,试图向大人表达自己的意见,争取平等的对待。
孟归因清楚地感觉到心里某个地方,奇异地坍塌了一下。
他很喜欢他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像是从清晨到日暮,变动的天气。
问话的语气,带着些厌烦,所以压得比平时的沉。
点菜时,因为说的长句,而显现出平常真实的习惯。无意识地,某些字句放轻,几不可闻,
断句的节奏也是短长交错,很有趣。像是可以把一句话,堆成错落有致的山景。
“也不要香菜和葱哦!”是孟归因不曾使用过的,昂扬着,甚至自然而然向长辈撒着娇的声调,清朗而少年。那瞬间脱离无趣的公司生活,像是在街边小店,朗声招呼,恣意吵闹,神采奕奕的样子,很好看。
孟归因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种表情,以至于,那样少年的样子,转过来面对他时,就兑换成尴尬。一言不发,接过他手里的餐盘就转身离开了。
孟归因望着他的背影。比他矮了3、4公分,也有180上下,却莫名的,骨架比一般人小了一圈。而且他像是有某种执念,又穿了一件灰色的外套,盖着帽子,正常的尺寸,他缩在里面,却显得空空荡荡。
很难揣测出那个人的年纪。但他始终觉得,他是比自己要小的。他身上,有股子青葱的少年气。像是永远不会灭。而自己,旧得只剩疲倦累积如尘灰。
他不知道这种情感是否也是一种病态。是否是跟他那了不起的父亲一样。对于鲜亮的生命,只有扭曲的追逐。
他既欢喜好奇,又,恐惧怯懦。
所以他刻意找了相对的位置,却离得最远;他截断交流,却坐在他必经的路边;他因为对方拒绝而回避的姿态而欣慰,却仍然因为那人接着,真挚地对他说“但是,我还是想解释一下,我真的没有躲在厕所哭”而笑了起来。
孟归因想,他多半是认出了他。挣扎着,究竟是彻底无视掉他,装作不记得尴尬的相遇;还是出于某种纠结的“有恩必报”的“良心”,为孟归因解围——作为,一种报答,或者了结。
这些,是孟归因在叶渊屿离开之前,停在他身边说谢谢时,思考出来的。
可似乎,那个人也并不想与他有任何牵扯。
很好,连这样的默契和共识,也很好。
想要知道一个人的名字,非常简单。当你真正想要找到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有办法的。
可他宁愿躺在那里,猜测他的名字,也不愿向任何人打听他的消息。抵抗着,任何主动试图接近另一个人的行动。
可孟归因也没想到,是在那样的境地,介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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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两周前,他们在昏暗的餐厅对坐着无言地吃完一碗面的几天之后,孟归因跟着郑世寍一起,就在那个食堂,再次遇到了他。
那个时候,他无可奈何地和郑世寍站在一起,默默后退了半步,把自己半隐在郑世寍身后,接受了他和另外三个练习生的标准至极的鞠躬问好。
不知谁引进的,病态的企业礼仪文化。
他听着郑世寍向着那个叫做徐夏深的少年,介绍自己:“这个是新来的PD,孟归因,你已经听过了吧。你现在也一直在写歌,以后有机会一起合作。”
“啊,当然。19岁天才制作人啊。久仰大名,初次见面,徐夏深,多多关注。”那个站在他身边,有爽朗笑声的高个子男孩,微弯了腰向他伸出手。
孟归因同样倾身回礼,在那一刻,看到了那双如同吸饱了光线的水滴,可以整夜发亮的眼睛,突然黯淡。在触到他的眼神之后,移开了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孟归因瞬间感觉到。他们那一点点说不清、讲不明的交情,已经被他单方面了断了。
徐夏深的手还孤零零地伸在虚空。
郑世寍十分亲密地搂过徐夏深,拍着他的肩膀,说:“别那么正式,你俩差不多大,随便点儿。”
为他解了围。
这一次,却并不是出于他的怪癖。
孟归因一直想,如果所有交集都只是巧合,所有关于对方的消息,都只是道听途说。那么,这是不是就算不得,自己种下的因果。
所以他消极以待,却总觉得,时光漫长,一生,就是用来等一个又一个顺其自然的巧合相识,以及,错过和厌倦。
我始终觉得,我还找不到理由,去认识你——他想。
我们之间所有相遇重逢,都是时光和命运,闲来无事,当作消遣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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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吗?”他最终,还是坐到了那个人身边。挑选了这样一句话作为开头。
孟归因不想问为什么这个时间,独自一人,跑到这么遥远的山顶,又为什么被困在小巷里。因为那些没有意义,他已经在这里,而且巧合般地路过了他的房子。
他没有转头看他。但孟归因知道,孟归因从小路走上来,停在他身后时,他就已经发现了。对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甚至连诧异都兴不起波澜,只沉默地收回了视线。
应该是,很严重的事情。严重到,那双眼睛今后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发散那样灼人的光,的事情。
所以,无暇再为一个微妙的人,耗费心力。
他和他坐在山顶观景台的木椅上,隔着一米的距离,并排着,远望着城市高楼,以及更远的河流。
风里有野菊花藤淡淡的涩味。已经,是秋天了啊。
“漂亮。很漂亮。”一旁的人像是自言自语,说得缓慢,“因为太漂亮了,所以让人害怕。”
孟归因静静地听着,城市的汽笛顺着风模糊不清地传过来,像是被远距离的空气稀释过,尖利被不干不脆地消融。
“你不想回去了?”他开口问。
一旁的人突然转头,似乎这句话,比孟归因出现本身更让他诧异。
宽大的帽子,衬得脸愈发小,皮肤白得足以让公司的大多数演员汗颜。只是鼻端,长了一颗发红的痘,像思虑过度的产物。头发像是特意为了符合嘻哈的风格,而留得有些长,沉重地分向一边,快要遮住漂亮的眼睛。
不适合他,孟归因想。
“你怎么知道的?难道我缺个勤还能震动全公司?”语气中有了自嘲的意味,所以反而显得比表情展现出来的更加平静。
“猜的。”
“也是,练习生中途退出,也是常事。”了然,还是带了苦意。
“所以,PD先生,您坐在这里,是准备劝我吗?”
“不是。”孟归因侧头看,一旁转过头继续直视远方的人,把脚放上木椅,双臂环住,像是要把自己团成一块石头。
“也是。次次考评都险遭淘汰,毫无天分的人,食之无味,哪里值得留呢。”内容很干涩,语气还是淡淡的。
“因为你会回去的。”孟归因把话说得平静,但笃定。
那边的人,突然安静下去。沉默了很久。
孟归因知道,他猜对了。
他会回去,因为还耿耿于怀着,所以会回去。因为没有死心,才会对自己的平庸产生怒意。所以,会回去。因为眼里的光,是藏不住的。
“你的声音很好听。”这一句,早该在那天凌晨就对他说出口。
他转过来看向他的眼神终于没有了拼命挤出的戾气和尖刻,那一瞬间,像是阳光下的粼粼的海面跃出一条发光的鱼。亮晶晶的,却像是突然有了委屈。
“说这样的话很容易吧。你知道这样的话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跟眼前的这些一样,多漂亮,却够不着。”他略抬了抬头,缓慢转动视线,仿佛用眼睛静静拍了一张全景图。
“但是,但凡像你这样的人说一句不费力气的好听话,我们就还是,傻兮兮,奋不顾身地往上爬,跳着去够它。以为,自己够得到。你说这样的话很容易,我却要费尽力气。”
那样的他很陌生,甚至,有了那样的年纪,那样的天气,不该有的悲凉,他郑重地望着孟归因,说得很认真,
“所以,别对我说那样的话逗我开心,别为我画饼,也别让我开始贪心。”
“我喜欢,你的声音。”所以,不要妄自菲薄。每一种声音,都会有最合适的耳朵,在等待。
孟归因接受着对方无法忽视的眼神,他甚至看到了太阳光线中浮动彩色的粒子,那样的视线比太阳光还灼目。可他不能避让,那样不依不饶的眼神,像是孤注一掷要为自己找个相信。仿佛只要他躲开,这一切,就真的成了于事无补的安慰。
最后对方先移开了眼睛,他重新扭回头望着前方。似乎,是相信了他。
“谢谢。”
他站了起来,踩在椅子上,双手插兜,像株突然破土而出的笋,视野变得更加开阔。突然,像是想到什么要紧的问题,居高临下地问孟归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住在那边。”顺着孟归因手指的方向,他们一同侧身看向那间蓝色屋顶的小屋。露台的一角,种了一棵柿子树。
“我来这里这么多次,没发现那里有个露台。”
“很多次?”这样,为什么还会迷路。孟归因没有问出口。
“你的签约金不是很高吗?”
孟归因仰头看他,那人揉了揉鼻子,像是突然尴尬起来。片刻,又理直气壮,“怎么了?我后来搜了搜你的新闻,上面有写啊。”
孟归因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在笑我来着?好吧,我是孤陋寡闻,有眼不识泰山。你们这些小家伙净取笑我说我是老人。”
一个开始还孤独悲伤的人,似乎因为纠缠到这样的琐事上,开始了忿忿不平地抱怨,他坐在了椅背最高的横木上。
他们安静地待了一会儿,霞光变得浓郁。
“告诉我,你的名字。”孟归因静静开口。
对方有些莫名地瞥了他一眼,大概是他的措辞与内容太过突兀,又转回去。
“为什么就问个名字,我觉得有点怪怪的呢。叶渊屿。叶子的叶,深渊的渊,岛屿的屿。”
“原来如此。”孟归因默默记下,心底涌起缓慢的,喜悦。
“你说什么?”
孟归因忽略了那个问题,很不讲道理地问:“上次,你为什么生气?”
没有前言,没有后语,但是叶渊屿似乎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讨厌天才。”他听到他静静地开口。
“我喜欢努力的人。”孟归因静静地说,像是与叶渊屿交换了简单的意见。
于是他再一次感觉到了叶渊屿那种带着重量的眼神,却把语调放得很轻:
“我说过了吧,别说好听话。”
“还有。孟先生,我比你大。下次记得,不要这样老气横秋地对我说话。注意礼貌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