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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Blue Hamilton--Runway ...


  •   孟归因第二次见到叶渊屿,是进DM四个月之后,他已经过了19岁的生日。
      他依然不知道他的名字。
      S城的盛夏,总让人觉得聒噪。就算躲藏在恒温的写字楼里,那种声嘶力竭的燥意也能像病菌一样附着在每个进入的人身上,然后,肆意滋生。
      只有凌晨,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接手的第一张专辑的编曲工作到了收尾阶段,孟归因连着熬到第三个凌晨,卡在一首抒情曲上。他扔掉耳机,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喝掉了剩下的两口咖啡,已经凉了很久,有些发酸。一动不动地闭眼在椅子上待了三分钟,耳朵因为长久地佩戴耳机开始发烫,电脑主机运转的声音似乎比他的呼吸还明晰。
      安静地等待着耳边依旧萦绕的幻听一般的声响渐渐平息,在那一刻,突然觉得胃里空荡荡的。挣扎了许久,他看了看表,三点五分,起身拉开了工作室的门。
      走廊尽头的窗忘了关,与长驱直入的风撞了满怀,清新的、流动的空气舒缓了孟归因连续熬夜过后的钝钝的头痛。很安静,这一层总是安静的,无数的音乐从这里诞生,却因为隔音的材质广泛运用,让孟归因产生了这是抽掉了声音的太空的错觉。拖鞋踏到地板上,也只剩带着重量的暗响。
      他下了楼,拐向餐厅的走廊角落,听到有人在唱歌。

      说是唱歌,也并不准确,很随意地哼唱着,一两句之后停下,突兀地安静一阵,又继续。在几句意外的咳嗽传来之后,孟归因确定了,那个人在抽烟。
      不知清晨的空气是否有那样的功效,像是清水,漂洗纱裙般,把多余的杂质般的响声都淘洗干净了。那个声音从洗手间的深处传来,被隔间的几面隔板阻挡过,撞击着像是发出了微弱的回响。清亮的声音,又微妙地带了点细腻的磨砂质感,像是漫上来的潮汐轻轻裹动了细沙,很温柔。
      那样的声音却不是最近大众欣赏的那种——贝斯一般,性感低沉,带有共鸣和回声般的音色,也不太适合缠绵婉转、声嘶力竭的情歌。而是——
      不过,仔细听来,似乎是哭过?
      在孟归因反应过来自己又在不自觉暗自分析别人的声音时,他已经走了进去。
      一直以来,仿佛是一种职业病,或者,是那种被冠以“天分”的东西使然,孟归因更加习惯依靠自己的耳朵,而不是眼睛来感知周围的一切。甚至,他有时发现,对一个人下判断的时候,他过分信赖自己的耳朵,近乎偏执。
      幸好,那人似乎并没有因此被打断,而是更加完整地唱了一小段。是一首很老的歌,而那个人的声音却很少年。凭借事先做过的功课,孟归因排除了DM所有出道的歌手。大概是地下一层的唱跳练习生。

      “这样的声音,我很喜欢。”孟归因想。
      空气中有浅淡的烟味儿,孟归因皱了皱眉,听到传来水声,他侧对着镜子,看到了把连帽衫帽子系成奇怪形状的人,低着头,拉开门踏出一只脚。
      在触到对方的略带慌张的眼神的瞬间,孟归因认出了他。

      孟归因自己也不明白那刹那的慌乱从何而来,他慌忙地拧开了水龙头,强自镇定地冲洗着双手。
      是害怕过长地凝视那人通红的眼睛,有所冒犯;还是,徒劳地抵抗着会跟那个人产生微妙的交集呢?
      可他明白,当脑子产生那样的想法的时候,有些事情就已经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一骑绝尘了。
      在孟归因短暂的生命中,有无数的经历告诉他,其实“直觉”反而是最可靠的东西。于是他不再信教,反正上帝应该也不怎么欢迎他。他信,本能。
      他只是不希望有苍白的语言,打破那一刻虚幻的重逢。

      孟归因并不希望,与谁产生“关系”。他总有一种奇怪的意识:当你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场合,跟某个人对视过,再开口打了声招呼。那么,某种“关系”就生成了。甚至,这样短暂的,看似毫无意义的礼貌,会比很多东西更加深刻地留在你胶卷般的记忆里,以至于,你会连同那个陌生人的形象都清晰地记下,一旦看见,瞬间涌现。
      所以他感受着水流从指缝渗过,对自己说,别相信命中注定那样荒诞的鬼话。
      孟归因看着那个人白皙修长的手指;看着他仓促冲洗过后,从指尖甩出的水珠,又像是被老师抓包的孩子,心虚地观测着他的眼神,乖乖重新伸手打开水龙头;他看着他从衣服口袋露出的一截白色的耳机线。
      却在用力过猛却扯出最后一张纸巾的时候,被搅乱了心神。
      孟归因想,我只信,本能。
      于是他把那张纸塞进那个人手里,看着他发红的眼角,对他说:“别哭了。”
      不要再哭了,那么好看的眼睛,不该看人眼色,不该让盎然的光彩变得黯淡,不该流露仓惶孤独,不该用来流苦涩的眼泪。
      他不能,这么说。

      可是背后传来那个人发泄一般,气急败坏的吼声:“我没在里面哭!”
      是骄傲嘴硬的语气,恰到好处的幼稚显得有些可爱。
      孟归因却想,啊,原来,他说话的声音是这样。

      端着咖啡回到空荡荡的制作室时,看到了几天没见的郑世寍。他毫无形象地半躺在一边的沙发上,领带松开胡乱挂在脖子上,右脚的皮鞋摇摇晃晃地挂在脚尖,三秒之后,“啪”扣在了地板上,不知轻重地揉着自己通红的脸,满身酒气。
      孟归因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咖啡和没开封的饼干,抿了抿嘴唇,把它们放到远离设备的桌角。

      “孟先生,孟舅姥爷!”孟归因知道,郑世寍只有在拿他没辙的时候,才会呼天抢地地这样称呼他。
      于是孟归因重新坐回电脑前,轻轻喝了一口依旧滚烫的咖啡,听着郑世寍继续唠叨。
      “您不能把人当机器使啊,就算是机器,用久了你也得关关机歇歇再用啊。你看看你现在还只是编曲阶段,工作人员就被你用废了,后面怎么搞啊?!”

      “我没有让他们留下。”孟归因淡淡回应到,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他并没有让他们留下,由孟归因全权负责的编曲,其实后续人员也帮不上太多忙。但是因为彼此还在磨合,他们拿不太准孟归因的脾气,所以跟着也加了两天班。孟归因投入一件事的时候,不太能顾上周围,等他意识到时,很抱歉地让两位录音师回去了。给他们放了一天假,自己留下继续磨。
      郑世寍捂着脑门儿,长吁一口气:“可你也没开口让人走啊!”
      “哦。”
      郑世寍听到这样一个词,狠狠地拍了自己一巴掌。
      “我怎么这么命苦哇——”刻意拉长的哭腔,得,演戏的瘾又上来了,“天天陪一帮老爷喝到吐,你们艺术家又视预算为无物,我还整天提心吊胆你这高语境说话方式把周围的人都逼疯咯,你不会说场面话,就smile~好吗。哎呀,可操心死哥哥我了。”
      “你刚刚不是还叫我舅姥爷吗?”
      “哎呦,我去——”郑世寍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无可奈何地发现,其实与孟归因长久对话这一件事本身,就是自我折磨。
      “也不急在这一时,一时半会儿搞不定。您先把觉睡够了,打起精神,一气呵成把剩下的做完不行吗?灵感又不是自来水,拧开就有。”
      孟归因干脆利落地打断他:“你不打岔,今晚就弄好了。”
      即使是醉意朦胧,郑世寍还是成功地被噎住,所有准备好的台词都不甚痛快地被一句平淡的话堵回去。
      “诶……算了,我都懒得劝你惜命了,反正你还年轻。您继续,我借个地儿先睡一会儿,困死我了。”然后郑世寍似乎就真的困到极致般,取了领带蒙住眼睛,蹬掉剩下的鞋子,转向沙发靠,睡了。
      等郑世寍调整好姿势,孟归因关了房间的大灯,只留下电脑旁的台灯,捞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毯子,给郑世寍盖上了。

      郑世寍在黑暗中取下松动的领带,睁开眼,叹了一口气,再将眼睛重新阖上,头脑反而清明了些。
      这几个月的相处,他也渐渐摸到了孟归因的一些脾性。
      孟归因其实是极好相处的人,至少,是个但凡你主动,他都不至于让你下不来台的人。
      工作的时候,也能干脆利落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当然,大部分,只是明确自己的需求,要什么,哪里应该修改,态度专业、效率惊人。
      其实让郑世寍诧异的是,一起工作的人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对这个横空出世的小毛孩子极度不满。某种程度上,孟归因是理想的工作伙伴,除了话少了些,专业、准确,不无理取闹提过分的要求,甚至连下午茶、宵夜之类的也能照顾到,请客也爽快周到。
      不像是笼络人心,仿佛是遵从与生俱来的礼貌。
      郑世寍一直没安下心,他开始甚至考虑需不需要给孟归因配一个“翻译”。一个,足够机灵,有眼力见儿,能准确理解孟先生那些精简到最短的话,然后以更加委婉、符合正常人表达的方式转达出来的人。
      虽然DM的音乐风格在乐坛是以独树一帜、个性鲜明著称的,所以一帮子艺术家有些张扬、奇怪的个性,并不出奇。可孟归因的问题在于,他几乎不谈任何工作之外的事情。甚至在与歌手沟通专辑概念、情绪时,都显得公事公办。

      郑世寍说不太清楚那种感受。
      似乎是,孟归因其实能准确地感知到别人的情绪,也能用精准的词语表达对于感性情绪的认知,却,显得硬邦邦的。
      沉稳能干到几乎让人忘了,他也不过只是个刚过19岁的青年。
      声音也是,变声期已经完结,孟归因的声音已不再像普通少年那样,带着某种特有的掩盖不住的清新的脆意。也没有奇怪的喑哑和粗糙,而像是经过细细地淘洗、沉淀,带着与年龄不符的低沉和厚重。光听声音,总不能正确推断他的年龄,只能想到而立之年,西装革履,举止优雅的男人。

      就像,他那位出生于音乐世家,儒雅的父亲。虽然,孟归因走的十足的颓废风。
      郑世寍与孟归因的父亲短暂地见过几面。最后一次还是好几年前,他来学校开演奏会,郑世寍负责统筹执行。在休息室,孟教授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细细询问了郑世寍的专业年级,毕业打算,是最亲和不过的长辈。说起来,郑世寍进DM或多或少沾了孟教授的光,如今升到音乐发行部的副总。却似乎没有单独认认真真向孟教授道谢。
      遗憾的是,孟教授在去年的一场交通事故中,脑部严重受损,至今还在私人疗养院里休养。作为,一名只拥有七岁孩子智力的,大人。
      暗自揣测孟归因是由于父母的原因才变得那样封闭沉郁,有些失礼。力所能及劝慰几句,又显得自作多情。
      他自觉在孟归因那里,还没亲近到能谈论这些问题的地步。有时候,郑世寍觉得自己其实有点怕孟归因。
      回国之后,孟归因和一只猫一起待在小时候住过的山中别墅近一年。除了每周定时前来打扫和补充必需品的工作人员,他几乎没怎么接触外人,包括,家里人。
      一个从小被叫着天才长大的人,有些怪诞的举动似乎才更符合那样的称谓。他们也总是得到更多的宽容。
      即使那样,郑世寍也并不觉得孟归因是个奇怪的人。这也许是孟归因容忍他亲近的一个理由。
      郑世寍觉得孟归因能成功地理解一切“凡人”的情感表达,以及交流意图,甚至比一般人还要敏锐,这就不是他认为的怪人。这世上有很多人都是那样的存在,不能也没有意愿去理解别人想要表达的意思,一点与他不同的地方,都值得大惊小怪。
      那才是奇怪。
      但家里发生这么大变故,孟归因似乎也没什么大的变化。还是如以前那样,少言寡语,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哑巴。讨厌别的人碰到他。
      唯一出格的,也许就是,把从前白得反光的细腻皮肤晒成麦色,顶着一头烫得像是水边的芦苇草一般的头发,从BK音乐学院退学,回了国。

      郑世寍一年前在医院和他短暂地见了一面,甚至无暇堆叠上沉痛的表情,只顾捂着嘴指着坐在会客区沙发上玩儿着手机的孟归因,一脸惊恐。被正向孟老太太致以慰问的自家爷爷,狠狠地剜了一眼。
      他当然还记得16岁去加州之前的孟归因,长得细皮嫩肉,穿规规矩矩的体面衣服,奶油小生,典型的一副书香门第培养出来的贵公子派头。他要不是见识过7岁就登台演奏获得盛赞的孟归因,对那样的天才,他可能是要失望的。
      可见到一夜之间从古典主义转换成嘻哈风格的孟归因,郑世寍又突然害怕,是不是,又是一部哀愁的《伤仲永》。
      孟归因长高了许多,晒黑了的皮肤看起来倒不像以前那样苍白病态,甚至,从他挽起的袖子,还看到了隐隐的肌肉线条。穿了宽大的长袖T恤,破洞牛仔裤,和脏兮兮涂鸦的球鞋,然后,甚至戴了一枚奇形怪状的耳钉,发散一身与他的家族格格不入的荷尔蒙。
      天啊,幸好他没戴条大金链子。当时的郑世寍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这个。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他想多了。因为黑泡风的孟归因,一点也不swag。他安静得像个设置了静音的机器人。在一旁听着歌,偶尔用直勾勾的眼睛看着来访的人,但就是一言不发。

      年纪不大的小子,眼睛里总有让人心惊的沉郁。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总是有心结的。
      无论因为什么,这么年轻,未来的路还长,总得自己走出来。无论是不是出于另一种形式的报答,郑世寍总期待着,和那么多年纪相仿,但昂扬蓬勃的年轻人待在一起,孟归因能找回这个年纪该有的轻松自在。

      郑世寍再次醒来,是因为音乐声,他花了五秒中消化自己所在的位置,然后听到孟归因因为熬夜变得低哑的声音。

      “快到上班时间了,早餐在这儿,你吃完回去洗澡换衣服还来得及。”
      “谢谢。不过,这是新歌吗?”郑世寍觉得嗓子干涩异常,坐起身来,旁边适时递上一瓶水。
      “谢谢。”这种细心体贴的举动,似乎也是根扎在骨子里。
      郑世寍拧开瓶盖,喝着水看着孟归因转过身把自己的东西塞进包里,似乎是准备回家。音乐还在静静流淌着,他几乎入了迷。
      “这是那首Tomorrow,Tonight对吧?你做好了?”
      “嗯。”
      一时安静下来。孟归因始终平淡地背对着他。似乎他也是第一次听成品。
      直到歌曲完结,郑世寍才重新开口,斟酌着字句,道:“听DEMO的时候,我一直认为这是一首非常孤独的歌。我没想到——”
      “奇怪?”
      “不是。很好。非常好。”郑世寍立即否认,捏着矿泉水的瓶子,很久,缓慢地笑出来。
      “丰富了很多,你加了很多弦乐,能感觉到,某种,某种温情。就好像,在你非常孤独的瞬间,有什么像是和煦的阳光出现了,又离开了。但是,你依旧觉得那样的记忆也很好,即使你一直孤独。”
      郑世寍其实有些不习惯用这样的字句来与孟归因对话,奔波中,他有时候都忘了,其实自己从前也曾单纯地热爱过音乐。

      “你不要告诉我你是想着你家Deer写的吧?”孟归因完全能做出这样的事。因为郑世寍清楚地记得主打曲是他想着家里的花洒编好的。
      “不是。”
      “是一个人。”

      郑世寍听孟归因轻轻说,似乎,带了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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