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橘子》司契

5、稻田

　　陈涧是被憋醒的，起身上完厕所后，整个人就没有了困意。
　　天边泛起一片鱼肚白，周边的山顶还有白雾笼罩，晨间空气湿润，就是有点冷。不知道谁家的鸡突然叫了，吓了陈涧一跳。他蹲在台阶上，伸手挠了挠自己头发，头发长了，手一抓一大把。
　　“啊哈——”陈涧打了个哈欠，他张大嘴，像是要吃人一样。
　　余光间，他看见一个人从后院小木门前经过，他扭头看过去。
　　妈的。
　　是林遇。
　　他嘴还没合上。
　　陈涧尴尬的想抠脚。
　　陈涧伸手打了个招呼，笑着说：“呃……早。”
　　这次不像招财猫了，陈涧看着林遇，之前对林遇的敌意好像没有了，外婆说得对，人总是要分开的，能相处在一起的时光，就要好好相处。
　　林遇穿着白体恤格子衫，牛仔裤显得他的腿很长，当然，本来就很长。他背着一个包，陈涧想，怎么这么早出门？
　　“早。”可能是没有想到陈涧会和他打招呼，林遇呆了会儿才回应了陈涧的问候。
　　“你一大早是要干什么去呀？”
　　陈涧刚刚看过时间，才六点冒头。
　　“写生。”林遇说，陈涧知道林遇会画画，他小时候也看到过，画的还挺好，不过他好奇的是，林遇起这么早，是要去画什么。
　　不过陈涧没问，林遇见他盯着自己的画板，就问他：“去么？”
　　“嗯？”
　　林遇笑着看他：“我说，你要跟我一起去么？”
　　陈涧撑着脑袋看了几秒。
　　“去。”
　　他不能再逃了。
　　陈涧走过去把后院的木门打开，让林遇进来等他，陈涧回屋换了衣服，简单洗漱之后，给外婆留了张字条，就去了院子里。
　　林遇背着木板，站在梨树旁边，盯着梨树，不知道再看些什么，昨天，陈涧带着陈思易把梨树上的梨子都摘了，现在整棵树上都只剩下了叶子。陈涧想了想，进屋拿了个梨，他盯着手里黄色的梨子看了会，又把梨放下，重新拿了个青橘子，昨天晚上他舅舅回家，陈涧托他回来的时候买点青橘子，他还没吃，也不知道酸不酸。
　　林遇应该不会介意。
　　“林遇。”陈涧看到林遇转头，把手里的橘子丢给林遇，林遇差点没接住，“请你吃橘子。”
　　林遇看着手里的橘子，笑着对陈涧说：“你这橘子，酸的啊。”
　　陈涧不信，剥开橘子吃了一瓣。
　　操。
　　差点没把他牙酸掉。
　　“不能怪我，我舅舅买的。”陈涧已经剥开皮，就只能自己把他吃完了，“操，真酸啊，你怎么区分的啊，你前几天给我的就一点都不酸。”
　　“滑的，软的，没有蒂的。”林遇连续说了三个，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不过我一拿就是甜的，可能还靠缘分。”
　　“……”
　　他可能和青橘没有缘分。
　　陈涧忍着酸吃完了整个橘子，林遇没有吃，他把橘子放进了兜里，陈涧回屋背上背包，和林遇出门了。
　　他们出门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
　　两个人没有说话，陈涧一直跟在林遇的身后，林遇的个子在毕城这种南方小城中很少见，他还很瘦，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
　　“林遇。”陈涧叫他。
　　林遇回过头，淡淡地回他：“怎么了？”
　　“你手里提的什么啊。”陈涧走向前，和林遇并肩走在一起，林遇刚开始进院子的时候，陈涧就发现了他手中还提着一个包。
　　看样子是琴包，就形状来猜，应该是吉他。
　　“吉他。”
　　真是个聪明人啊陈涧。
　　“你拿着吉他去写生？”
　　“嗯。”
　　“沉么？”
　　“还好。”
　　陈涧趁着林遇说话的空隙，从他手中将琴包拿了过来，却是不是很沉。
　　林遇看着陈涧，笑出了声，暖黄色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脸部的轮廓，他笑起来，眉眼间是温柔与明朗。
　　“幼不幼稚，不沉，我拿着吧。”
　　“想什么呢，我只是想背着把吉他装个文艺青年”
　　不过可惜的是，目前周围没有别人，陈涧只能在林遇面前装个文艺青年。
　　林遇听完陈涧的话后放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好听，同这晨间的风一般清爽。
　　“行。”林遇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尾音微扬，语气愉快，“陈?文艺青年?涧。”
　　听见林遇的这个称呼，陈涧顿时觉着有点傻逼，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们迎着阳光并肩走着，爽朗的笑声在山间徘徊，太阳掀开云层，柔和的阳光洒下，薄雾散尽。
　　陈涧想着，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林遇会好好的。
　　“你要去哪写生啊。”
　　林遇微微低头盯着陈涧，缓缓地说。
　　“不知道。”
　　语气非常诚恳。
　　“……”
　　“我是一时兴起的。”林遇笑着，嘴角的笑意柔和，“睡得太多了，今天起的早，然后我听了首歌，就想出来写生了。”
　　哦，这个人是因为听了一首歌，所以想出来画画了。
　　“真的。”看到陈涧不太相信的样子，林遇还补充上了两个字，陈涧笑了一声，回他，“那你是打算走哪儿去？随缘啊。”
　　“好像挺不错的。”
　　“……你这是艺术家的个性么？随缘？”
　　“啊……”林遇顿了顿，又说，“应该是吧，看到喜欢的就停下来，我们艺术家都是为心动而画。”
　　“牛逼。”陈涧竖起大拇指，觉着林遇这人挺有意思的，他看了看周围，他昨天去念汝山时也是走的这里，再往前走，就能看到稻田。
　　稻田。
　　“林遇，我应该能让你心动，你去不去。”陈涧回想起昨天看到的稻田，晞洒的稻田一直都很好看，尤其是早稻成熟的时候。
　　“能。”林遇低头凝望着陈涧，语气十分肯定，又接着说，“去。”
　　听到有能让自己心动作画的地方，竟然这么认真。
　　不愧是艺术家。
　　陈涧想，他说：“来，跟着艺术家陈先生走。”
　　“好。”
　　陈涧提着吉他往前走着，林遇跟在他身后，小时候也是这样，他总是跟着陈涧。
　　那个时候，林间微风，山边薄雾，金色稻田，晞洒的一切，好像都有陈涧和他的留下的影子。
　　而此时此刻，晞洒还是晞洒，陈涧还是陈涧，山间的风可以吹过他的手指，初晨的阳光也可以洒在他的身上。
　　他还在，还能在他所剩未知的生命里，再一次看到陈涧。
　　他们走的很慢，漫步在稻田间的小路，晨间的微风徐徐吹过，稻香四溢。
　　外婆说，晞洒到念汝山，要走一个多小时。昨天他还觉着很漫长，今天和林遇走一趟后，却又觉着时间过得很快。
　　到念汝山时，林遇陪着陈涧去山边的商店买了挂鞭炮，忍不住问：“买鞭炮做什么？”
　　陈涧把鞭炮收进包里：“用啊，给人上坟不都得放鞭炮么？我外婆说的。”
　　见林遇好像不太知道的样子，陈涧又问他：“你不知道？你没上过坟么？”
　　“……”林遇说，“上过，在毕城墓园，我只去过两三次。”
　　陈涧本来还想损一下林遇，说他不记着老人，但是想一想，他好像也没怎么来过念汝山。
　　“小时候经常在医院，就没去。”林遇拿起一挂鞭炮，让店老板装了起来，用手机支付后，他又说，“后来好了些，我妈不太愿意我去，我就不去了。”
　　陈涧没有说话，他大概能猜到为什么林遇母亲不让他去。
　　去多了，就知道怎么去了。
　　“到还真没放过鞭炮。一会你放给我听。”
　　“给个屁，这个时候是放给死人的。”陈涧走在林遇前面，语气不太好，“林遇，你还活着。”
　　“嗯，那你一会帮我放。”
　　“你怕啊？”
　　“……”
　　“你真怕啊？”
　　“……”
　　……
　　清晨的念汝山有些冷，两个人爬到山腰的时候，陈涧打了个喷嚏，他抬头，看不远处的山坡，快要到他昨天看稻田的地方。
　　“咳咳。”陈涧假装咳嗽一声，“林先生，一会儿，你就要看到美景了，有何感受。”
　　林遇估计没想到陈涧会来那么一出，先是乐了会儿，然后装作十分正经的样子说：“能有幸看到美景，觉得很激动。”
　　“好的林先生，来吧。”陈涧爬上坡，向林遇伸出手，林遇微微一笑，抓住了那只手。那只手很温暖，轻轻一拉，他就登上了山坡。
　　紧接着，尽收眼底的，是稻田。
　　山风吹过，稻浪涌起。
　　身后有风吹过，林遇不自觉的张开手臂。
　　恍惚间，他听到了风声。
　　陈涧看向林遇，他的侧脸被柔和的阳光镀上一层淡淡地光辉，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衣服的一角是风的方向。
　　连同陈涧一些思绪也被风吹乱了，吹跑了。
　　“陈涧。”林遇睁开眼睛，凝视着陈涧，他笑着说，“你知道么，我今天早上听得歌，是《稻香》。”
　　“还真是缘分啊。”陈涧也跟着笑了说，“那你心动么？林艺术家。”
　　林遇看着陈涧，一时没有说话，他抬头，看着远处的稻田。
　　“心动，特别心动。”
　　“那就行。”
　　两个人坐在一块石头上，林遇拿着他的画笔在本子上，绘出令他心动的一切，陈涧坐在他旁边，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到了朋友圈里。
　　林遇开始画画之后，就没有怎么说话了，陈涧不想打扰他，他想起他的包里有纸和笔，就拿出来，自己开始画画。
　　陈涧画的很入迷，十分的沉迷其中。
　　“噗——”
　　陈涧听到林遇笑了。
　　“你笑什么？”陈涧觉着不太好意思，陈涧看了眼自己画的动漫人物。
　　好丑。
　　为什么他还能这么入迷的画下去。
　　陈涧羞愤地把纸撕了，然后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两个人笑着笑着，突然停了，可能是因为在坟山上笑不太好。
　　“还行，就是眼睛太大了，鼻子太小了，身子跟头差不多大，腿没有身子长而已。”笑完之后，林遇忍着残留的笑意做出点评，“还行。”
　　“它一共就只有这几个部分，呵，林遇。”陈涧伸出中指，“你不欣赏我，我鄙视你。”
　　两个人盯着稻田又看了会，看到晞洒的方向袅袅生烟。
　　“你饿了么？”陈涧问。
　　“有点。”
　　“那回去吧，回去吃早饭了。”陈涧站起来，坐了太久，腿都不太好使了。他看了眼手机，“卧槽，都他妈快吃午饭了，真没想到，有天我也能干出忘我的事情。”
　　手机上显示快十一点了，林遇的画还有一块是空白的。
　　“你这里为什么是空白的？”
　　“嗯……艺术吧。”
　　“哦，那回家吧！午饭的话，让闰小芳炒腊肉吃！”
　　陈涧伸了个懒腰，林遇收拾好东西后，两个人先去了坟地那边，陈涧带着林遇到了外公和妈妈的坟前。
　　“没想到吧，今天我又来了，不过来的太早了，我婆婆没醒，所以我就没带什么了。”陈涧说，“这是林遇，我朋友。”
　　林遇看见坟上的名字——陈大财，陈慧云，看到那个陈慧云的坟上，有陈涧的名字时，林遇呆住了。
　　子：陈涧。
　　那是陈涧母亲的坟，上面的时间故去时间，2008年5月13日。
　　那好像是他九岁那年入院的前几天。
　　林遇低眸看向陈涧，陈涧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说话，就只是静静地看着两座坟。
　　陈涧看了那么几分钟后，把包里的鞭炮拿了出来。
　　林遇往后躲了躲。
　　陈涧见林遇往后躲，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拿出打火机，点燃了火线，紧接着鞭炮就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陈涧往旁边一丢，林遇捂着耳朵又退后几步。
　　“你真怕啊。”
　　“……”
　　鞭炮响完，林遇还想往陈涧这边走，就听到陈涧又说。
　　“你不是让我帮你放一挂么。”
　　“要不不放了吧。”林遇说，陈涧笑了，他想起来，林遇小时候就怕这种鞭炮，好像是小时候林叔叔放鞭炮时，鞭炮崩了一个在他眉毛上，还留下了一个小疤，如果现在离近点看，估计还能看到那块小疤。
　　可能是留下后遗症了。
　　“你买都买了，你带着礼物来见家长你还不放，留着过年么兄弟。”
　　林遇听见陈涧说叫家长，可能觉着他说的有道理，把包里的鞭炮拿出来递给了陈涧。
　　“拜托你了。”林遇交给陈涧，继续躲到了一边。
　　“……”陈涧笑了，“你来试试，真没那么吓人，我都是等它响才扔出去的，真没事。”
　　“不了，交给你了。”
　　“真的！”
　　“不。”林遇拒绝的十分果断。
　　陈涧觉着好笑，林遇这么怕的样子，跟平常的反差太大了。
　　他点燃鞭炮，扔在一边。
　　鞭炮很响。
　　“妈，外公。”陈涧抬头，林遇捂着耳朵躲得挺远，他小声地说，“如果能听见我的愿望，和上次一样，希望你们保佑我外婆。”
　　“还有这个怕鞭炮的。”
　　……
　　陈涧和林遇下了山，在山脚下遇到了个开拖拉机的大叔，大叔好像是玉林超市的老顾客，一眼就认出了林遇，于是很热情的邀请两个人坐拖拉机。
　　两人也不客气，坐上了拖拉机。
　　大叔的拖拉机很慢，缓缓开进稻田间的小路。
　　看着稻田，陈涧突然想起来，林遇今天带了吉他出来，都还没有弹过。
　　“林遇，你能不能给我弹一下，我想听。”陈涧问，他刚说完，思绪好像和记忆重合，陈涧想起来，他小时候，好像总是缠着林遇给他弹钢琴，那个时候，林遇还不会吉他。
　　“好。”
　　林遇打开琴包，取出吉他，他摸着吉他，修长的手指弹动琴弦，一段旋律随之而起。
　　陈涧跟着林遇的弹的旋律哼了起来，他听得出来，是《稻香》。
　　“还记得你说家是唯一的城堡，随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
　　“微微笑，小时候的梦我知道……”
　　这是陈涧，从小至今，第一次听林遇唱歌。
　　他的声音很干净，像一股清泉。陈涧一时陷入了其中。
　　“不要哭让萤火虫带着你逃跑……”
　　“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
　　一瞬间，风吹过，他闻到了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