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橘子》司契

22、梨花

　　六月五号那天，林遇在医院输完最后一场血后，林父便办理好了出院手续，下午的时候，一家人收拾好东西准备回晞洒。
　　林遇出院那天，整个人的神色都好了不少，玉静一直笑着和他说话，林父也笑着与母子两个人聊天。
　　一家人欢欢乐乐，不见半分忧伤。
　　林遇出院的时候，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陈涧打了个电话。
　　自从上次通话后，他们就很少聊天了，上次通话结束的时候，为了让陈涧专心准备高考，林遇让他少和自己发消息打电话，陈涧答应了，所以一直没有和他打电话，只不过偶尔会发几条消息。
　　可惜。
　　这次他要失约了。
　　电话那边几乎是秒接，陈涧激动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林遇遇，想死我了。”陈涧笑了，“最近怎么样？身体有好点么？骨髓移植手术什么时候开始啊！？”
　　一连三个问题把林遇逗笑了，他笑着说：“好，好……”
　　林遇顿了一下后，缓缓张口：“这两天。”
　　“嘿嘿嘿，哎呀，有点激动。”陈涧说，“我们今天收拾东西离校……”
　　陈涧开始和林遇分享这两天的生活，说了一小会儿后，陈涧突然反应过来，林遇为什么会突然打电话？之前不是说好了……高考结束的时候才打么……
　　陈涧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林遇笑着回答他：“这两天就要手术了，所以提前看看你的状态。”
　　“状态非常好，嘿嘿，我昨天英语小测满分。”
　　“嗯。”林遇被陈涧语气里的愉悦感染，嘴角忍不住地勾了起来，“陈涧，我这两天可能要做很多检查，你高考那两天我可能……”
　　“我懂，我都懂，你准备手术，我准备高考，等一切结束了。”陈涧笑着说，“等一切结束了，天天看着你。”
　　“嗯。”林遇心里微微泛酸，但是还是笑着和陈涧说，“等我……”
　　“好啊。”
　　“陈涧。”
　　“嗯？怎么了么？”
　　“你要好好的。”
　　“你也是啊。”
　　“陈涧。”林遇顿了顿，“高考加油。”
　　“好。”陈涧说，“林遇，手术成功。”
　　“我妈叫我了，我先挂了。”林遇怕自己再说下去，会和你家舍不得，于是立马找理由打算挂了电话。
　　“好，再见！”
　　再见……
　　林遇停顿了几秒，说出了最后的告别语。
　　“拜拜。”
　　这次回晞洒，是林父开车回去的，一家人像是出游一样，林遇不想破坏气氛，强忍着不适，等回到白楼之后，他才忍不住呕出了一口血，林遇喝了药后，玉静又给他打了一针，身份不适感才逐渐缓和了很多。
　　他感觉昏昏沉沉的，于是便回了房间。
　　大概每个将死之人在闭眼之前都会去回想以前的事，林遇在睡觉至少，回忆起了很多关于陈涧的事。
　　林遇第一次见到陈涧，是七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去到毕城。
　　他对毕城这个城市很陌生，虽然这里是他的故乡，但他并没有回来过几次，所以他并不是很想回毕城。
　　但是妈妈和他说，老家空气好，适合他养病。
　　林遇不想给爸爸妈妈添麻烦，所以就跟着妈妈回到毕城乡下了，那个村子的名字挺好听，叫做晞洒。
　　他依稀记着，那天因为妈妈被搬家公司的工人叫走了，所以他是一个人上山的。
　　然后，他经过了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棵树，那棵树的枝叶茂盛，还能看到藏在叶子下的果实，是梨树。
　　还有一个小男孩儿，小男孩儿爬树摘果子，可能是因为脚滑，他摔倒了。
　　林遇不知道怎么回事，没忍住笑了出来，那个小男孩发现了他，两个人隔着木门对视，林遇被发现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僵在那里，不知道做什么。
　　“陈涧！你怎么了？”
　　听到有人说话后，他趁着那个小男孩回头张望的机会，赶紧离开了。
　　陈涧？
　　是他的名字么？
　　林遇。
　　陈涧。
　　遇见？
　　林遇笑了笑，还挺好听的。
　　在那之后，他就没有再见到那个叫陈涧的男孩子了。
　　妈妈担心他下山会摔着，所以不允许他去太远的地方。
　　他经常会呆在二楼的屋子里，妈妈把那里收拾出来放了很多他的东西。
　　从那间屋子里，隐隐约约可以陈涧家的梨树。
　　林遇总是会去看那棵梨树，他想着，梨树开花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听妈妈说，梨花是白色的。
　　后来有一天，妈妈去镇上给他拿药，因为路程有些遥远，妈妈就没有带他去，让他乖乖待在家里。
　　林遇觉着无聊，就去琴房里弹钢琴了，那天天很好，他弹完一首曲子，就想吹吹风，于是当他打开窗户的时候，他发现有个人站在楼下，正抬头看着他。
　　是陈涧。
　　陈涧望着他，咧嘴笑了。
　　阳光透过树影照在他稚嫩的脸上，林遇听到他说：“你好啊……嗯，我请你吃青橘子，你再弹一会儿怎么样？”
　　陈涧一边说还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橘子，那个橘子是绿色的，看着好像很酸。
　　林遇微微怔了一下，那一瞬间，他回忆起了在南城的生活，因为他五岁左右就进医院了，之后也没怎么出过院，所以他的朋友很少。
　　对他这么笑的人，好像不多。
　　他很想和陈涧做朋友，所以林遇很快就出去找陈涧了。
　　他打开家门，看到陈涧站在那里对他挥了挥手。
　　林遇总觉得，那是他最勇敢的一次，勇敢地走向了陈涧。
　　一生未曾后悔的步子，从那一刻迈了出去。
　　后来，陈涧总是会上山来找他玩，陈涧会给他带梨树结的梨子，会给他带青橘子，会带他去别的地方玩，妈妈总是担心他会受伤，但是陈涧每次都会说。
　　“我会守护好他的。”
　　这句话像是一颗树种，埋在了林遇心里，长成了参天大树。
　　让他一直都相信着陈涧。
　　相信着陈涧会一直守护他。
　　直到九岁那年，他病发入院，陈涧一直都没有出现过。
　　他其实有讨厌过陈涧，讨厌过明明这个人说过会守护自己，为什么却不来看他。
　　但是就讨厌了那么一次，因为他始终觉着，陈涧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后来，陈涧离开了晞洒。
　　陈涧曾经说，如果分开，那就在暑假见面。
　　但是陈涧一直都没有回来过，他自己一个人等了一个又一个暑假。
　　他其实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自己总想着和陈涧相逢，为什么想到陈涧，他总会感觉到，心脏在猛烈跳动。
　　十一岁的时候，他情窦初开，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喜欢陈涧。
　　可是林遇会想。
　　为什么他会喜欢一个离开了那么久的人呢？
　　或许是心里的想念作祟。
　　或许是和陈涧做朋友那天，天气很好，陈涧笑得很好看。
　　又或许是。
　　九岁那年陈涧给他的青橘子，他一直记在心里。
　　青皮下的果肉微微酸涩，但是他却感觉甜到了心里，一直深入内心。
　　再相遇的时候，是十三岁那年，只不过一切来的匆忙，匆忙到连一句话都没有说，陈涧就离开了。
　　不过，陈涧就回来了那一次。
　　那一次的匆忙相遇仿佛是一场短暂的梦，醒来就再也没做过了。
　　闫外婆的梨花开了又开，一山绿树绿了又绿。
　　林遇还是没等到陈涧。
　　十六岁那年，林遇经过外婆家时，看到外婆在院子里打电话。
　　他和外婆打了个招呼后，就打算离开，结果刚抬脚，他就听到外婆念了一个名字。
　　陈涧。
　　这个名字像是枚钉子，紧紧将他定在那里。
　　外婆的手机声音很大，他隐隐约约间能听到陈涧的声音，陈涧的声音变了，和儿时的声音一点都不一样。
　　有些低沉，但却很好听。
　　几分钟之后，外婆和陈涧的通话就停止了。
　　林遇踌躇着，最终忍不住推开了那扇木门。
　　“婆婆……您能把陈涧的电话给我么？”
　　他想再听一听陈涧的声音。
　　还想想问问陈涧，有没有记着他们之间的约定，有没有想过要回来看看他。
　　可是外婆给了陈涧的电话号码后，林遇只打了四次，有三次他在还没有接通的时候，就慌张地挂了。
　　还有一次，他听到了陈涧的声音。
　　明明是最简单的一句“喂，你好”，但还是让林遇愣了几秒，反应过来以后，他刚想说话，电话那头却不耐烦地挂掉了。
　　自此，他就再也没有打过电话了。
　　倒不是因为在第四次结束时，他听到了陈涧不耐烦的声音。
　　而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是一个不知道自己还有都少时间的人。
　　所以他有什么资格打给陈涧打电话？凭什么要让陈涧回忆起他……万一自己死了，陈涧会难过怎么办。
　　还是少一个人为他难过的好。
　　即使这个人是他喜欢的人。
　　于是，那十一位数字就像是无法说出口的伤人咒语，但却连着他喜欢的人，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口。
　　在那之后，林遇就再也没有拨通过陈涧的电话号码了。
　　他想陈涧的时候，会看一看那串电话号码，会去外婆家看梨花，经常去的，还有九云山。
　　小时候的陈涧对他说，九云山上有山神，如果有愿望的话，可以说给山神听。
　　所以他无数次向山神许下愿望，
　　他想见一见陈涧，就是见一面。
　　可能是他许了很次多愿，又可能是他每一次许愿都非常真诚。
　　有一天他去毕城市医院拿检查结果，就在他因为结果感到有些沉重时，他遇到了陈涧家的一个亲戚，畅哥。
　　畅哥说，他要去接陈涧。
　　陈涧回来了。
　　纵使之前隐忍了许多次，但等到真真正正听到了陈涧要回来的消息时。
　　就如同七岁那年那么坚定地走向陈涧一样。
　　他选择了去见陈涧。
　　……
　　林遇这一觉睡得很沉，他做了一个梦，他一直在走路，初时有许多人陪着，陈涧，父母，外婆……
　　往后，他就是一个人了。
　　他一个人走了很久，那条路他并不熟悉，也不见终点，他走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但等他再度起身走下去时，他看到了一座山。
　　是念汝山。
　　这个梦他做了很久，但是却睡得很安稳，身体也没有再突然出血。
　　这可能就是他得到的最后的怜悯。
　　直至第二天中午，林遇才睡醒了，醒来的时候，玉静和林父都坐在床边守着他，见他睡醒，立马询问他的身体状况。
　　可能是人们经常说的回光返照降临在了林遇的身上，他睡醒之后，除了有些胸闷头晕，并没有别的不适。
　　听完林遇的话后，玉静甚至以为林遇是不是好了，她给林遇量了体温，有一点低烧，吃了退烧药后，一家人就去吃饭了。
　　六月初的晞洒阴雨连绵不断，不一会儿的功夫，外面又开始下雨了。
　　饭后林遇去了琴房，他坐在钢琴前，用手机录下了一段自己弹的曲子。
　　那首曲子是他和陈涧认识的时候，他弹的第一首曲子，弹完之后，他又找到了吉他，林父把他的吉他也拿了回来，他坐在窗边，怀里抱着吉他，外面的雨哗啦啦地落着，从这里可以看到外婆家后院的一角，可以看到梨树的一部分。
　　林遇有些视物不清，却能依稀地分辨出梨树，他提着吉他去了三楼，三楼有两间房和一个面朝后山的大阳台。
　　其实当年是不准备盖三楼的，林父只是想把楼顶装修成一个小花园，但是因为林遇提了出来，所以林父就随了他的心意。
　　他当时，是想看看那棵梨树。
　　他推开房门，三楼的这间房里，放了很多林遇的书和画，算是他的书房，陈涧来这里写过几次作业。
　　林遇拉开窗帘，阴云弥补的天空让周围变得灰蒙蒙的，他立在落地窗前，望着远处的那棵梨树，他在三楼可以看到外婆家的后院，可以看到完整的梨树。
　　他想起来一些事。
　　刚和陈涧重逢那天，他就是在这里看到陈涧跑回来的，然后才能在陈涧之前开门，后来去念汝山画画那次，也不过是他失眠站在窗前看梨树时，正好看到陈涧，所以他才会以出去写生理由去看他。
　　说起来，他当时确实没有想到，陈涧居然会和他主动打招呼。
　　林遇笑了笑，他看着落地窗坐下，把手机放在不远处，然后开启了录像。
　　之前答应过陈涧的事，就以这个形式完成吧。
　　雨下了很久，临近傍晚才停。
　　林遇收拾了几个箱子，其中有一个，是给陈涧的。
　　“咳咳咳……”林遇感到无力，他虚弱地坐在地上，仅仅只是几声咳嗽，却用劲了他全不力气。
　　林遇觉得眼前逐渐变得昏黑，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部。
　　胸闷，头痛，呼吸不畅……所有的不适一拥而上，鼻腔突然流出了温热的液体，林遇随便一摸，看到红色的血液后，他冷笑了一声。
　　死神终究是收起了他的怜悯。
　　林遇最终还是撑不住，身体向前倒了下去。
　　这次的昏迷比前几次的时间都要短，等他费力地醒来时，看到了落地窗外已经泛白的天，阳光照在青山上，映出暖色光辉。
　　林遇躺在地铺上，林父和玉静守在他的身边。
　　“阿遇？你醒了？”玉静看到他醒来，激动地流出眼泪，“爸爸和我不敢把你搬下楼，所以给你铺了地铺……好多了么？”
　　“哪里不舒服？爸爸送你去医院好不好？”林父握住他的手，在林遇的印象里，爸爸是很少哭的，但是现在也双眼泛红。
　　林遇没有力气说话，他连睁眼都觉得费力。
　　他能感觉的到。
　　是最后了。
　　他努力地笑了笑。
　　“爸……妈……”林遇的声音很微弱，“天要……亮了么……”
　　“天要亮了……阿遇，你再坚持会儿……好不好……”玉静像是感受到什么，她害怕地握住林遇的手，明明发着高烧，但是林遇的手确是冰凉的。
　　林父跑到一边拿出手机，慌忙地拨打着120。
　　“爸……妈妈……”林遇的眼眶滑出泪水，他的嘴角，鼻腔开始渗血，“辛苦你们了……”
　　林父哭着和120通话，忍不住地歇斯底里，玉静用纸巾不断擦拭林遇身上流出的血。
　　“别说傻话，这种话……以后再说好不好？阿遇……妈妈求你，不要走……”
　　林遇地脸色苍白，嘴角的血迹衬得整个人如同一张白纸。
　　“我爱你们……但是我要走了……”林遇呕出一口血来，他开始控制不住眼皮，每次睁开眼，都仿佛是最后一次。
　　“妈……天亮了。”
　　窗外的青山后露出了半个太阳，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林遇脸上，温和地勾勒着少年的轮廓。
　　温柔如风地少年缓缓闭上眼，嘴角勾着淡淡地笑。
　　他闭着眼，生命尽头里，他变成了小时候的模样。
　　他看到了一树白色梨花，看到了那张熟悉地脸。
　　那个人走到他身边，给了他一个青橘子，笑着和他说。
　　“林遇，我叫陈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