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橘子》司契

1、林遇

　　凌晨六点，晨风略有微凉。
　　街边的路灯熄灭，远处还传来狗吠鸡鸣声，四周小山被薄雾笼罩，街上偶尔有几个人走过。
　　陈涧上一次回毕城，还是五年前，他提着行李箱，坐上了去长途汽车站的公交，公交上人不多，本来想着在车上睡一觉，结果硬是被后座打电话的人吵得睡不着。
　　“你听我和你讲嘛！”
　　熟悉的方言，讨厌的音量。陈涧没说话，他戴上耳机都还能听见电话哥的声音，陈涧无语，电话哥和他同时上车，现在他都要下车了，居然还在打。
　　不知道电话哥的嗓子会不会变哑。
　　毕城是西南小城，周围尽是青山，所以这公交车，几乎就是一直在上坡，下坡，陈涧有些晕车。
　　他很久没有坐过这种公交车了，公交车的颠簸，电话哥的大声吵嚷，让陈涧特别烦躁，他压抑着心中的烦闷，看向窗外，快到站了。
　　陈涧提着行李箱离开了位子，他靠在下车门边的栏杆上，淡淡地盯着电话哥，电话哥好像是发现了陈涧在看他，抬头和陈涧对上了眼神。
　　“都说了不要这样做你还非要这样做……做什么？”
　　陈涧没说话，淡淡地盯着电话哥，几秒后公交车到站，下车门被打开。
　　陈涧冷哼一声。
　　“傻逼。”
　　陈涧提着行李箱下车，车门合上，电话哥打开窗户骂他，陈涧留给对方一个背影和一根竖着的中指。
　　不知道电话哥懂不懂中指的意思。
　　陈涧提着行李箱，往周边看了看，这地方许久未来，陌生的感觉萦绕心头。就在他还有些感慨的时候，手机响了。
　　“喂？小涧涧。”
　　“……”
　　打电话来的是陈涧的舅舅陈永康，或许是毕城的习俗，长辈总喜欢叫小辈小××，但陈涧显然是不太喜欢小涧涧这个属于长辈的昵称，听着有点别扭。
　　“你到哪里了？”
　　“西客站。”
　　在毕城，方言就相当于普通话，但是陈涧方言不太正宗，干脆就不说了，
　　“哦，我今天来接不了你了。”
　　手机里隐隐约约还能听见那边传来的响动声，他舅舅是个建筑工程师，应该是工地上有突发事情需要他去一趟。
　　“嗯。”
　　“我喊了你畅哥来接你，你在那里等哈，他估计也要到了。”
　　“好。”
　　“挂喽。”
　　舅舅嘴里提到的畅哥，是他家的一个亲戚，陈涧见过几面，但没什么印象了。
　　电话刚挂断，陈涧就看见一辆面包车在他面前缓缓停下，车窗落下，一张陌生的脸露了出来，那人长的倒是好看，眼睛大，皮肤白。
　　陈涧记着畅哥是个黑皮，眼睛也没有这么大，这是用了什么东西变得这么白了？
　　“陈涧。”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的语气。
　　白皮肤说话的声音还挺好听，陈涧见到这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有点呆滞。
　　那双眼睛一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嗯……”
　　“就是他！”车里有人说话，说的跟陈涧好像是他仇家一样，他看过去，一个黑皮坐在驾驶座上，显然，不是畅哥变白了，而是这白皮根本不是畅哥。
　　“后备箱没有空间了，放前面吧。”白皮说着方言，他说的方言让陈涧感觉和自己是一个味儿的，都不太标准，不过白皮好像要强一些。
　　“嗯。”陈涧把行李箱提上面包车，推到了后排，他和白皮不熟，本来不想坐在一排的，但是上车他才看见，后座上面堆满了东西。
　　“……”
　　陈涧坐到了白皮身边，白皮脸上挂着笑，陈涧坐到他旁边之后，觉着白皮更白了，白的不太正常。
　　“你从尚城回来的？”
　　“嗯。”
　　“一个人啊。”
　　“对。”
　　畅哥和陈涧说话，陈涧淡淡地回答，畅哥见他没有聊天的欲望，就闭嘴继续开车了。
　　一路上，三人无言，陈涧却能感觉到白皮在看他，不过只是看了几次，就低头玩手机了。
　　其实第一眼看见白皮，陈涧就觉着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是在他的印象里，他好像没有见过这么白的人。
　　面包车驶在公路上，穿梭在青山间，面包车的终点，是陈涧的老家溪水镇晞洒村。陈涧还有一个外婆在老家，一想到老人的面孔，陈涧就觉着吹入车里的山风都变得温柔许多。
　　一个小时过后，车就到了溪水镇，陈涧想着要给他外婆买点东西，于是就提前在镇上下了车，白皮也是在镇上下的车。
　　在车上的时候，陈涧听到畅哥叫白皮林遇，他总觉着这名儿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不过陈涧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陈涧想着买点东西给外婆，却看见周围没有超市开门，于是就顺着路往前找超市，但是找着找着，他就发现白皮居然还跟在他后面。
　　陈涧跟白皮对视，可能是同路，毕竟下坡路就只有这么一条。陈涧四处看了看，在不远处看到了一家开着灯的超市，他朝着超市走去，可是……为什么白皮还跟着他？
　　陈涧回头看了眼白皮，白皮正好抬头，他又跟白皮对视了，白皮依旧挂着笑，看起来非常友好的笑容却让陈涧有些不爽。
　　“你叫lin yu？”陈涧问，白皮挑眉，嘴角笑意不减。
　　“对，双木林。”白皮看着陈涧，眼神意味不明，缓缓的又说道，“遇见的遇。”
　　林遇。
　　陈涧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这名儿还挺好听。林遇的声音也不错，这次他没有说比陈涧稍稍强一点的毕城方言，而是说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你要买东西么？”陈涧皱了皱眉问他，语气中明显有些不爽，林遇笑了笑。
　　“不买。”
　　“那你为什么往这边走。”陈涧问出他想问得。
　　林遇轻笑几声，他身处一只手，指了指他身后的超市。
　　“唔，这呢，是我家开的。”
　　“……”
　　林遇绕过愣住的陈涧，进了陈涧身后的超市，陈涧只感觉，此时吹过的风都是尴尬的。他转身，抬头看到了超市的名字。
　　“……”
　　玉林超市。
　　玉林。
　　林遇。
　　卧槽，
　　陈涧不再去想，提着行李箱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谁知没走几步，身后就响起了林遇的声音。
　　“你要买东西的话，这个时间点，开门的估计只有这里。”
　　“……”
　　陈涧他犹豫着，最后还是进了林遇家的超市。
　　陈涧不怎么喜欢吃水果，不过他记着外婆喜欢吃甜橘子，可是陈涧看了眼店里那框青橘子。
　　看上去就非常的酸。
　　陈涧转身挑了点其他水果，挑好之后，他打算去收银台付钱，结果一回头，陈涧就看见林遇坐在收银台后面。
　　他可以携货逃款么？
　　林遇朝他这边看了过来，手里还剥着一个青橘子，陈涧在想，法律不允许，估计林遇也不让。
　　陈涧收起心思，走到收银台前，周围的橘子味很浓，林遇站了起来，比陈涧高半个头。
　　操。
　　陈涧不爽。
　　“14.3”林遇说，他脸上没了先前的笑容，说话说的很轻，“拿个橘子吧，凑个整的。”
　　“不了，青橘子酸。”陈涧递了15给林遇，“不用找了。”
　　林遇挑眉，收了钱，还是拿出来了七毛钱给陈涧。
　　“……”
　　三个钢镚。
　　陈涧不喜欢带着钢镚。
　　林遇却笑着说。
　　“还是得找，我们生意人，该收的收，该找的找，万一欠了，就算不清了。”
　　陈涧觉着林遇的话意有所指，但是也搞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只好接过了林遇手中的钢镚。
　　“陈涧。”
　　他提着袋子刚要出去，就听见林遇在叫他。
　　陈涧回头，林遇朝他扔了个东西，陈涧伸手抓住，抬头看见林遇笔直地站在收银台后面，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
　　林遇扔给他一个青橘子。
　　“你还是不会挑青橘子，这个是甜的，不酸。”
　　陈涧不明白为什么给他一个青橘子，但是还是向林遇道了谢，转身拉着行李箱离开了玉林超市。
　　晞洒村离镇子有些远，陈涧提着行李箱走在路上。
　　他看了眼林遇给的青橘子，这青橘子被他放进了香蕉堆里，青的十分显眼。
　　陈涧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林遇为什么要说还？
　　……
　　眼见着太阳高高挂起，陈涧后悔为什么要在镇上下车了，他走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走到他外婆家。陈涧走累了，一个人坐在行李箱上，现在已经快九点了，不知道外婆醒没醒。就在陈涧还想着一会回去让外婆做什么吃时，手机响了。
　　看到手机上显示的名字，陈涧皱了皱眉，挂了电话。
　　曲明光。
　　陈涧亲爹。
　　刚挂了电话，手机又叫了起来，还是曲明光，陈涧继续挂了，手机叫了又叫了一次，陈涧烦了，接通了电话。
　　“你有完没完？”语气中尽是厌恶。
　　“陈涧！我给你一天的时间，你最好赶紧给我滚回来！”
　　估计是被自己儿子挂了电话，曲明光心感不爽，陈涧听着他说话的声音，都能猜到远在尚城的曲明光，此时此刻有多么愤怒。
　　他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语气十分无所谓。
　　“哦，那你别给我时间了。”
　　“那你最好永远都待在那个山村里！”
　　陈涧听见曲明光说出这句话时，冷笑了一声。
　　“行啊，我还真就喜欢这里了。”陈涧说完直接挂了电话，将手机关机丢进书包。
　　陈涧抬头看天空，他在尚城从未见过这么蓝的天空。陈涧呼出一口长气，起身拉着行李箱继续赶路了，又走了十分钟左右，陈涧才走到了晞洒村。
　　小时候，陈涧问过外婆，晞洒是什么意思，外婆说。
　　“晞是太阳和希望，太阳洒满的地方，就是有希望的地方。”
　　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陈涧喜欢这个解释
　　陈涧远远的就看到了一个站在门边的老婆婆伸着脖子往他这里望，门前的桂花树枝繁叶茂，老婆婆穿着藏青色的衣服，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圆帽。
　　看见老人，陈涧的心情瞬间变好。
　　“闰小芳！”陈涧喊了一声，外婆一脸嫌弃地看着他，“臭小子，没大没小，你再乱叫，你今天就跟猪去睡吧！”
　　外婆姓闫，名玉芳，小时候的陈涧初见外婆的姓，把它认成了闰。
　　陈涧拉着行李箱跑到外婆身边，外婆拉着他进屋。
　　“你个属兔子的，怎么瘦成猴子了。”外婆抬头看自己的大外孙，眼里是疼爱。
　　“小芳，我饿了。”陈涧伸手抱了抱外婆，外婆抱着陈涧，“那就再饿会儿吧，我们都吃完了。”
　　“……”
　　“你来晚了，能怪谁啊。”
　　“……”
　　陈涧把水果放在柜子上，拉着行李箱进了房间，房间很干净，估计是老太太打扫过。
　　陈涧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他听见厨房传来开火声，陈涧起身往厨房望了眼，老太太在给他做炒饭。
　　“小芳……”
　　“你再瞎叫，我喂猪了。”
　　“婆婆。”陈涧说，“思易呢？”
　　思易是他舅舅家的闺女，趁着暑假被送过来让老太太照顾了。
　　“跟小涵涵出去玩了。”
　　小涵涵是畅哥的妹妹，比陈涧小两岁。
　　“你站在这里还不如去把碗洗掉。”
　　“吃完再洗。”
　　“反正都是你洗。”
　　“……”
　　老太太把炒饭盛在盘子里，让陈涧端了出去，祖孙二人围着桌子坐下。
　　“你跟曲明光又吵架了？”
　　老太太活得久，见得多，她总是能看出来，她孙子这次来，是带着怨气来的，估计又是和他那糟心的亲爹吵架了。
　　“没……”陈涧和他亲爹的关系一直就没有好过，不过这次回来纯属就是因为他想外婆了。
　　老太太没有说话，陈涧心里却突然冒出了一个问题。
　　“婆婆。”陈涧顿了一下，“我是谁啊。”
　　“嗯？傻了？”老太太知道陈涧在问什么，她伸出手，像以往一样。
　　狠狠地在陈涧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
　　“习惯了，不好意思。”
　　这老太太故意的。
　　老太太笑着收回手，双手放在腿上，她看着陈涧，双眼澄澈。
　　“你啊，虽然长的没我年轻时好看，没我聪明，但是啊，你再丑再笨，也都是我孙子陈涧。”
　　“……”
　　陈涧鼻头一酸，有点想哭，他低下头吃了口饭。
　　“嗯。”
　　“快点吃喽，吃完跟我上山摘点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