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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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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沛拨转马头,当先而去,宇文懿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他知道刚才那几句话已经在皇帝心里产生了应有的分量。事实上,当他跪在皇帝马前的那一瞬间,就暗自下定决心,要拿整个身家性命的未来赌上一把!
政治即是博弈,需要杰出的判断力和决策力,但是有时候赌的不过是运气而已。
野营的篝火点燃了。熊熊燃烧的木柴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烧烤猎物的香味被夜风送出很远。对于久困都城、军规严格的中护军来说,能跟着皇帝御驾一起外出狩猎应该是最为放松和愉快的时刻了。
宇文懿的目光巡视一圈,终于在一处篝火旁边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那个抱膝独坐的小小身影。
他悄悄走近过去,递给高睿一个雕漆饰银的乌木盘。
“平原王殿下,这是陛下特别赐给你的烤鹿肉。”
那孩子听见宇文懿的话,连忙站起来向他跪拜行礼,谢了皇帝的赏赐,接过木盘,却呆呆地捧在胸前,不肯食用。
宇文懿稍加思索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不愿意吃鹿肉。但是——
“殿下,这是陛下所赐,您不能不受。”宇文懿轻声提醒。
高睿的眼角尤带泪痕,皎月般温莹明澈的目光凝睇片刻,默默席地而坐,自腰间挂的革囊中取出一柄银鞘小刀,端端正正地从盘中的鹿肉上切了一小块,放进口中咀嚼起来。
宇文懿见他几次作呕,都拼命地强压下去,嚼着那块鹿肉如同苦药一般,心中不忍,说道:“殿下慢用,臣还要去布置关防。”转身正要离开,却见北海王高威一脸寻衅挑事的神色,带着几名护卫向这边走来,宇文懿心中一动,不想见到他们兄弟阋墙的场面,连忙退到帐篷的阴影中去。
“平原王,你不是不肯杀那只小鹿吗?为什么现在却又大嚼鹿肉呢?”高威见到银盘中的烤鹿肉,一脸鄙夷,不屑地说道:“莫非你当时哭着求父皇不要杀那只小鹿,只不过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做戏给大家看的吗?还是想让父皇注意到你这个儿子与众不同的‘仁孝’呢?哼!虚伪!假惺惺!”
高威今天虽然也射中一只狍子,可是却不如哥哥弟弟在皇帝和大臣们面前风光露脸,一样出了力反倒没得到彩头,心中不忿,又仗着母亲潘淑媛在皇帝跟前正当受宠,忍不住对着高睿冷嘲热讽起来。
高睿对北海王高威的话好像没听见一样,只是坐在那里,食不知味地吃着鹿肉,一块接一块地强塞进喉咙,胡乱嚼两下,再努力地咽下去。
挑衅没有得到预期的回应,似乎拳头打中了棉花一样无趣,高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自觉尴尬,忿忿地一甩袖子,带着人扬长而去。
谁也没有注意到,宇文懿的瞳仁在黑暗中幽幽闪动。
泰和七年,在位十三年的齐文帝高沛重病不治,龙驭宾天,临终遗诏,将大位传与皇长子平原王高睿,以宗族赵王高平、楚王高玄、尚书杨群、大将军宇文懿四人为顾命大臣,共同辅佐新帝登基。
次年,改元承光。
这一年,高睿只有二十二岁。
文帝留给他一个名副其实的烂摊子。自永昌三年开始对戎羌的征讨,一直延续到泰和初年,虽然戎羌在北齐的严重打击下,一分为二,实力大为削弱,但是齐朝也在战争中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偏居一隅的南梁趁机起兵反扑。
连年征战中,宇文懿多有奇谋,功勋卓著,由骠骑将军升为一品大将军,位列三公,执掌全国一半的兵权。正当他布置进攻南梁重镇河阳,打算一鼓作气拔掉东南这颗钉子时,高沛召他回去临终授命的诏书传到了军前,宇文懿不得不整军班师。
长子宇文时自从十六岁束发以后,一直跟随父亲在军中效力,现在已经擢升抚军中郎将。次子宇文昭尚未成年,所以宇文懿命他安分守己呆在家中侍奉母亲,好好读书。
偏偏宇文昭生性好动,骑马、射箭、击剑、蹴鞠、弹棋……种种武艺技巧,无不精熟,但是想让他安安静静坐下来读一会书,却难如登天。好在宇文昭极为聪明,读书一目十行,只要看过两三遍就能倒背如流,所以他虽然不像别人悬梁刺股、焚膏继晷那么用功,却也读了不少经史典籍。
宇文懿见二儿子天分很高,也想特意加以培养,曾经给他请了几位有名的乐师,让他学习音律,陶冶性情,再说这也是世家子弟必备的风雅才艺。
谁知宇文昭对音乐毫无兴趣,学了没几天,就将琴弦扯得七零八落,琴师全都被赶跑了。
宇文懿在儿子束发之后就不拿戒尺打屁股了,但也免不了教训他几句,宇文昭却振振有词地辩解:“反正父亲的‘听琴小筑’将来是要传给哥哥的,我学弹琴又有什么用?”宇文懿被他气得没办法,加上宇文时总在旁边袒护弟弟,说昭儿聪明得很,无论什么一学就会,等他想学音律时现教也不迟,宇文懿也只能随他去了。
值得欣慰的是,宇文昭一笔惊沙体行草写得极为精妙,几乎和大哥宇文时不分轩轾——这当然是因为他从小照着哥哥的字帖练习书法的缘故。
新皇登基,大局初定,照例要遴选一批秀女充实后宫,皇帝的贴身执戟校尉也要换一换。但是新皇高睿却下了一道旨意,将宫中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全都放归回家,原定增补的宫女和执戟校尉名额也减掉一半。
宫女倒还罢了,执戟校尉虽然隶属于中护军,但都是从年满十六岁的世家子弟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主要负责拱卫宫禁,同时陪伴皇帝狩猎、习武、出行,责任重大,所以遴选极为严格,朝中各家豪门亲贵都拼命将符合条件的年轻子弟往名单里塞。现在名额少了一半,竞争之激烈程度可想而知——毕竟是和皇帝近在咫尺、朝夕相处的人选,如果能将皇帝笼络得好,权势富贵,还不都是一句话的事?
——再不明白,看看当今的大将军宇文懿就知道了。他也是从执戟校尉开始,一步步升迁,才做到今天位列三公的显要职位嘛!
宇文昭将刚刚领到手的崭新的衣履冠带随意一扔,抄起桌上的茶杯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全然不管哥哥在旁边阻拦:“那是我的杯子!昭儿你放下!不要喝凉茶伤了胃!”
直到一碗云雾小龙团喝得底朝天,宇文昭抹抹嘴,这才将外面听来的风言风语一字不差地学给哥哥听。
“那些人聚在一起胡说八道,吐沫横飞,好像父亲能有今天,不是凭借自己的功劳本事,全都是因为他曾经在皇帝身边做过执戟校尉的缘故!我呸!一群混账东西!后来他们看见我去了才住口不说,等我领了东西一转身,又在那嘀嘀咕咕说什么大将军尝到了甜头,现在又把儿子塞进来了,看起来这个职位是要世袭的啦!扯东扯西,夹缠不清,气得我真想砸了校尉营!哥哥你说,当个执戟校尉有什么了不起,惹得这么多人眼红,我才不稀罕!宁可和你一起跟着父亲出兵放马打仗,让那些家伙看清楚宇文家的子弟到底是个什么样!”
宇文昭说完,兀自直喘粗气,可能是被闲言碎语给气着了,也可能是因为刚才从外面回来就一路飞奔进哥哥住的棠萼居的缘故。
宇文时耐心听他讲完,从盥洗架上扯了一块巾帕扔到弟弟头上:“坐下,把脸上的汗擦一擦,省得被母亲看见又要说你了。”
整个将军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二公子天不怕、地不怕,是匹套不住的野马,除了将军、夫人和大公子,谁的话也不放在心上。
见宇文昭乖乖地拿了巾帕擦汗,宇文时看着弟弟,忽然神情古怪地笑了一下。
七月天气,宇文昭竟然打了个寒战。
“哥哥,你为什么笑得那么瘆人?害我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其实他们说的还不是全部。”
宇文时穿着一件白缎底挑金绣云水纹的箭衣,盘膝坐在窗下,手里拿着一卷书,微笑着对弟弟开讲:“执戟校尉这个职位,自从我朝开国以来就有了。原本是朝堂之上用作礼仪的阵仗,到了景帝嘉和年间,出了那位天下闻名的怀香郇郎,景帝独宠,闹得朝堂百姓无人不知,所以好长一段时间里,这个职位都和皇帝的男宠脱不了干系……”见宇文昭一脸不屑的神色,宇文时将书卷放下,笑问:“你没听人说过‘怀香郇郎’的典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