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深》叶深水

8、第 8 章

　　虽说皇帝北上围猎只是个调动军队、预备开战幌子，但是表面文章还是要做足功夫。
　　永昌三年秋末冬初，名为“秋狩”，实则为了皇帝亲临前线检阅军队的御驾浩浩荡荡从都城邺阳出发了。
　　皇帝特意把几个七岁以上的小皇子带在身边，作为皇长子高睿的伴读，宇文时也不得不随行在侧。
　　此刻他稳稳地骑在马上，跟在父亲身后，心中却想着独自留在家中的弟弟。
　　——不知道昭儿现在正在做什么？
　　昨天晚上，突然得知父亲和哥哥要陪着皇帝去打猎，离开家好些天，自从生下来就没和哥哥分开这么长时间的宇文昭自然死缠烂打地闹着也要一起去，被父亲态度坚定地否决之后，宇文昭顿时不依不饶大哭起来，当然是那种有声无泪的哭法，一边哭一边还偷偷从指缝里观察别人的反应。
　　宇文懿对小儿子的把戏已经习以为常，早就见怪不怪了，只顾逗着睡在小床里牙牙学语的女儿玩耍。章氏夫人忙着给即将出门的父子两个打点行装，根本管不了小儿子的哭闹。
　　只有宇文时心疼地抱着弟弟，不住地哄他，安慰他。许诺回来之后一定带他去骑马，去乐游原上放风筝，还要送他一套漂亮的小弓箭……
　　总而言之一句话，做哥哥的毫无原则地赔了无数东西加许多亲吻安抚，宇文昭才抽抽搭搭地放下小胖手，跟哥哥打钩钩，同意哥哥不带自己出门去玩。
　　想到这里，宇文时不由得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宇文懿骑马走在前面，听见身后儿子叹气，知道他心中所想，也不点破，只是微笑而已。
　　晚间歇宿的时候，宇文时忍不住问父亲：“爹爹，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此次出行，宇文懿兼任武卫将军，亲自负责皇帝的安全事务，他布置完夜间宿卫警戒的口令，刚刚从外面回到大帐，劈头就听见儿子的提问，忍不住笑道：“你怎么才出来一天就想着回去？还早着呢，路程都没走一半。”
　　宇文时拧着眉毛，对父亲说道：“昭儿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他肯定又要调皮了，母亲可管不住他。”
　　“时儿，你这个当哥哥的，不能总是任着弟弟胡闹，跟他要拿出点做兄长的威严来，不然等以后昭儿长大了，他肯定不听你的话。”宇文懿对大儿子谆谆教诲。
　　“是，孩儿知道了。以后会好好管教弟弟的。”宇文时答应着，心里却在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早知道要出来这么久，还不如装病留在家里陪着弟弟。”
　　御驾车马一路行进，几天之后，终于到达设在平原郡的围猎场。这是一处历史悠久的皇家猎场，林木茂盛，水草丰美，自北齐灭梁开国一百六十年来，历经十朝，几乎每一位皇帝都曾经在此进行过狩猎活动。
　　高沛的兴致很好，营帐安顿下来之后，迫不及待地挽弓上马，带着长子平原王高睿、次子北海王高威、三子东海王高琳出去打猎。
　　担任拱卫的中护军把躲藏在密林深处的麋鹿、黄羊、獐子、狍子、野兔等兽类不断地驱赶出来，供皇帝和皇子们射杀。
　　宇文懿带着儿子寸步不离地扈从在旁，看似全神贯注于皇帝的狩猎情况，其实心思倒有一半放在平原王高睿的身上。
　　担任少傅两年以来，宇文懿眼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慢慢长大，越发神似他那倾国绝艳的母亲，只是平日仍旧习惯低着头，从不主动与人搭讪，无形地将自己与周围的世界隔离开来。
　　皇帝始终对长子表现得相当冷淡。高沛性好渔色，自登基以来不断搜罗各色美女充实后宫，新封的几个淑媛贵人相继产下小皇子，年龄较大的几个皇子也依次晋封王爵，这次带出宫的东海王高琳尤其聪慧，深受皇帝宠爱。一路之上高沛考问皇子们的功课进展，高琳应对敏捷，文采出众，皇帝极为满意，对他着实赞赏了几句。如此一来，寡言少语的高睿更显相形见绌，只是缩在角落里默不作声。
　　围猎开始还不到一个时辰，高琳已经猎到了两只野兔，高威在侍卫的帮助下也射中一只狍子，只有高睿两手空空，交了白卷。虽然他和其他两位皇子一样胡服跨马，背负长弓，腰悬箭袋，但是他的弓箭始终没有动过，显然只不过是无可奈何地跟着做做样子，毫无参加狩猎的意图。
　　皇帝对他连一眼都懒得多看了。
　　一头成年母鹿受到惊吓，猛地从荆棘中跳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只半大的小鹿，它们慌不择路，竟然直冲到皇帝的越影骢跟前。
　　高沛自幼习武，弓马精熟，手起一箭，射中母鹿左眼，那支金镞箭穿脑而过，母鹿依旧维持向前狂奔的姿势跑了几步，才挣扎倒地，抽搐数下，再也无力站起。
　　小鹿跑到跟前，对着母鹿呦呦哀叫，伸出舌头在她头顶舔来舔去，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躺下去不肯起来。
　　皇帝一箭中的，随侍将校群臣自然懂得凑趣，山呼万岁不绝，声震原野，惊得林中栖息的雉鸡、鹌鹑、鹁鸪等禽鸟拍着翅膀扑啦啦四散惊逃。
　　高沛心中甚喜，回顾身后的高睿，命令道：“睿儿，去把那头小鹿射死。”
　　高睿在马上躬身施礼，小声应道：“是。”催动坐骑，赶上前去。
　　众侍卫知道皇帝是有意让长子在众人面前展示武艺才干，因此谁也不去惊动那头小鹿，只是团团围成一道人墙，防止它受惊逃走。
　　小鹿绕着已经咽气的母鹿转了几圈，始终不见妈妈回应，周围到处都是人马，将它堵在中间无路可逃。小鹿哀鸣了几声，突然前膝一跪，趴在妈妈的尸体旁边不动了，耳朵不安地转动着，圆圆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惶万分的神色。
　　高睿蹙眉看着陷入绝境的小鹿，张弓搭箭，瞄准了它的头部，但是却迟疑了好一会，就是不肯放箭。
　　他看着失去母亲庇护、无力逃脱只能待死的小鹿，想到了自己的境况。即使贵为皇子，晋封王爵，可是本质上和眼前这只孤单无依、惶恐待死的小鹿又有什么区别？
　　高睿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
　　他收起弓箭，翻身下马，跪在皇帝的越影骢前，泣声说道：“臣请陛下赦免了这只小鹿……它的母亲已经死了，儿臣睹物伤情，不忍心再杀它！”
　　高沛闻言，面色一白，对着替鹿乞命的长子，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始终密切关注情势变化的宇文懿，立刻心中一沉，正想开口说几句话打圆场将尴尬掩饰过去，忽然从他身边“嗖”地射出一支羽箭，正中那头小鹿的前胸！
　　小鹿吃痛，猛地自草丛中跃起，凄厉地惨叫一声，终因流血过多，倒在母鹿身旁不远的地方，四肢抽搐几下，一动也不动了。它圆圆的眼睛依旧大睁着，清澈眼底倒映出碧空如洗，白云悠悠。
　　所有人的视线立即调转过去，集中在射出羽箭的东海王高琳身上。高睿替鹿乞命，皇帝尚未做出决断，他却抢先一箭射死了小鹿，这举动未免太过大胆。
　　高琳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收起弓箭，嬉笑着对皇帝施礼，说道：“父皇，平原王虽是好意，想饶这头小鹿不死，只是他却没有料想到母鹿已死，寒冬将至，小鹿就算活过今天，也免不了冻饿而亡的命运——再说了，天生万物，皆为人之役使，这猎场中蓄养的飞禽走兽，本来就是为了狩猎之用，如果不忍心射杀，何不将它们统统放生了呢？你说是不是，宇文少傅？”高琳忽然话锋一转，向宇文懿反问道。
　　宇文懿早已发觉高琳虽然年幼，但心计甚深，只是却没料到他居然能利用眼前的时机，巧妙地将一个烫手山芋扔给自己。如果说平原王做错了，他因鹿而思及亡母，这是仁孝之心，连皇帝高沛也无话可说；如果说高琳做错了，他的那番话全是大道理，挑不出半点毛病，何况那只小鹿又是皇帝命令射死的……
　　见皇帝的视线随着高琳的话音移向自己，所有大臣和侍卫也都在看着，宇文懿定了定神，从鞍上跃下，趋步行到皇帝御驾跟前，跪在平原王身后，说道：“启奏陛下，臣以为，平原王仁孝良善，通于天地，东海王格物致用，明达勇武，此陛下厚德教化所成，实乃我大齐社稷之洪福！”
　　表面上看起来，宇文懿这番话说得十分圆滑，滴水不漏。两个皇子都没错，都是好样的，而且还顺便颂扬了皇帝；但是他对于平原王和东海王的评价略有不同，一个堪称人君至德，一个只是臣子本分，作为皇帝的高沛敏锐地觉察到了其中的细微差别。
　　他捋着胡须，慢慢地，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好了，天色不早，今日就到此为止吧。”皇帝下令，“中护军清点一下猎物，大军回营！仲达，你随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