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嫁公主》松雪

3、秘密

　　湖心岛上的集水小筑早已收拾停当，剑书推着轮椅上的陆言进来时有两个年轻女婢过来为他们开门。

　　“大家且都回去吧，我这里有剑书就够了，不需要人伺候。”陆言虽然坐在木制轮椅上，脊背却挺得笔直，这是经年养成的仪态，并不因他所处的地方所坐的椅子而改变。

　　他膝上搭着一条薄毯，遮住无法行走的双腿。婢女们知道他的身份，看看他的脸。再看看他的腿，眼里闪过痛惜，纷纷感叹是天妒英才方才使美玉有瑕。

　　陆言将这些神色收入眼底，放在扶手上的手微微攥紧，脸上却依旧是淡淡的笑意：“非是我对各位姑娘不满意，只是我身边服侍的都是些小伙子，日久习惯了，怕与各位姑娘相处不来。”

　　又道：“我自会和大舅母说清楚，你们只管去领赏好了，不会有麻烦。”

　　大舅母指的便是目前大房夫人，现下府中一应事务正是由她在管理。

　　女婢们心中咂舌。无论是附庸风雅也好、照顾起居也罢，江陵的世家公子哪个身旁没几个红袖添香的美婢通房？女子总归是比男子更细致体贴，哪怕不做床上之用，日常有几个女婢服侍也远比被粗野小子们围着舒服。

　　难道是京城风俗与江陵不同，所以这陆公子身边居然连个婢女都没有？

　　来之前哪知道他们要伺候的陆公子有如此样貌，随随便便就来了，如今知道了，人家却不要她们服侍，虽她们都领了剑书递来的赏银，但走的时候心中还是颇有些遗憾。

　　这样的美男子，留下来多看两眼也是好的呀！

　　她们哪知道，陆言院中曾经也有过婢女丫鬟，只是随着他的面容越发俊美，院内丫鬟们的心思也逐渐活络了起来，都想近水楼台给自己谋个后半生安稳的位置。

　　初时也没什么大动作，只是偷拿走几张他写废的纸张或者在他桌角放一枚绣好的香囊，再之后见他没什么反应那些丫鬟的动作便越发大胆放肆了起来，比如在他房中衣衫不整佯做慌乱状，或者下雨天浑身湿透与他撞个满怀......

　　他禀了母亲遣走了两批不守规矩的丫鬟，本以为从此就能得个清净了，却不想有一个胆子大得出奇的丫鬟眼看正常的路子行不通，居然在他的茶盏中下了药！

　　那件事连府内不太管事的祖母都惊动了，从此之后他身边伺候的人就全部换成了男性，院中别说女人了，连一只雌性的鸟儿剑书都不敢让它飞进来——谁知道飞鸟会不会被他们公子的美色迷惑，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来？

　　造孽啊！

　　待顾府的丫鬟们都走了，集水小筑内终于清净了下来，一直萦绕在空气中的脂粉气也逐渐淡了。陆言的肩膀微不可见的松了一下。

　　剑书将院内闲杂人都清了出去，回去见自家公子还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的湖景，便凑上去道：“公子，如今左右都是咱们自己人，您没必要一直坐着这椅子，站起来走动下也不会被旁人瞧见的。”

　　说起来这件事真是长辈肚子里打官司，偏就折腾他公子一人！

　　顾家众人都期待着陆解元的到来，算起来他也是顾家老太爷的孙辈，虽与他们不在同一份族谱上，但到底比旁人更亲近些，加上他又生得如此优秀，所以府内众人各有各的心思。

　　少年们盼着这位年纪轻轻就连中四元的奇才为他们指点下文章策论，而家中各房女眷的心思就更复杂了一些，纷纷盘算着能不能借此机会将这个天降文曲星定下来做自己的女婿。

　　看老太爷和老夫人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不惜亲自传话请了陆解元和他母亲来江陵游玩。

　　顾家的心思陆府怎会不知道？毕竟从江陵到京都走陆路要数月之久，走水路也要耗费半个多月，所以早些年两府也只是逢年过节才有走动，联系并不密切。可等陆言一考取了解元，顾家马上送了邀请的帖子过来，想要多多走动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彼时他正专心准备会试，家里便帮着推辞了，接着陆家老太爷过身，陆言耽误了会试又要为祖父守孝，也出不得远门。这一拖又拖了三年。

　　只一等他出了孝期，顾府的信马上又送了过来，邀请陆家老太太、也就是顾老太爷的亲妹子来府小住。

　　老太太年纪大了本就没什么精力远游，陆言的父亲又在御前任职，轻易脱不开身，所以这信真正请的是谁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都是人精，顾家想要给自家女子相看郎君的意思陆家也清楚。只是有趣的是陆家内部对这件事却有不同的态度。

　　人越老便越念旧，老太太嫁来京城数十载，除了偶尔几次机会，基本上没什么机会见到娘家人，儿子夫君后这份思念更是愈加深重，她是真的动了心思想从顾家的女娃中挑个孙媳妇的心思。

　　可陆言的母亲却不愿意——京中有那么多出身高贵知书达理的名门女子，找个诗会随便丢一支花过去，砸中的女子八成都要比养在江陵没见过市面的小娘子来得优雅可人。

　　这是她怀胎九月辛辛苦苦生下的麟儿，陆家一脉世代单传，她也只得了这么一个儿子，便是自家娘家侄女她都不太看得上，又怎么会愿意选老夫人远在江陵的孙辈女子呢？

　　更何况她儿子这么优秀，在她看来便是公主也配得上，她只等着自家儿子金榜题名状元游街，她好端着状元娘亲的架子相看一位样样齐全的京中贵女。

　　所以陆夫人虽然听陆老夫人的话带着儿子来了江陵，实际上心中并不痛快，也并没打算真将两家事定下来。只是无论怎么想，他们陆府都不适合做拒绝的那一方。

　　毕竟是老夫人的娘家，闹得难看了老夫人不开心不说，说不得还要被丈夫埋怨几句，顾此陆夫人只能从自家儿子身上下手，想出了这个让陆言装残疾的主意。

　　顾家就算再怎么不挑，也不会乐意让自家女郎嫁个身有残疾的郎君，如此做儿女亲家这事便会不了了之。

　　陆夫人果然想的没错。当看到轮椅上的陆言时，正堂上所有陆家人脸上惊愕的表情藏都藏不住，之后顾府的长辈只一味的夸赞陆言的才学样貌，却对儿女婚姻之事一字未提。

　　只是为了配合陆夫人演这出戏，陆言从下船见到顾家仆妇后就再也没离开过轮椅。让一个正常人一整天坐在椅子上不动其实是一种折磨，公子几次缓缓揉腿剑书都看在眼里，不免心疼。好不容易周围没有外人了，他想让公子起来活动一番，活络下筋肉血液。

　　陆夫人此计倒也不算是说谎。陆言早几年确时曾经伤了腿，卧床半载，请了许多名医来看都说这腿废了，无药可医，也是后来家中来了一位云游道士，用了特制的服帖才渐渐好转了起来。

　　如今他的腿虽日常短时间行走不受影响，可遇上寒雨天还是会有刺骨的疼痛，严重时确是需要卧床修养，陆夫人只是夸大了他此时的伤情罢了。

　　“今日晚上还有晚宴，倒时公子还要在椅这椅子上坐很久，不如趁现在松快一些。”剑书继续劝道。

　　坐了这么久陆言的腿的确麻了，他扶着剑书的手站起来，缓缓活动了一下麻痒的双腿，道：“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去看看这集水小筑外的风景。”

　　其实隔着窗户就能望见外面的碧清湖色，但是被框住的风景总有些抑郁之气，少了些畅快之意。陆言走出房间，被吹了满面湖风，心中的一丝憋闷也被轻轻拂走了，眼中也终于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以他想来，其实不应对顾家如此推搪欺瞒，君子自当坦坦荡荡，若是无心结亲，便早日把说开了好，何必自贬以谎诈他人？

　　只是他对母亲说了自己的想法，母亲当时面上不显，隔了日她房里的丫鬟就悄悄来找他说夫人在房里哭了一夜。

　　他知道母亲与祖母的关系不大好，江陵顾家虽也是大族，但论及家底圣眷却远比不上京都顾家那一脉，而他母亲的家族却是京中显赫的王家，比起京都顾家还要再显赫一些。祖母虽为父亲求娶了母王家女，却一直怀疑母亲心底瞧不上她，为此耿耿于怀数十年，母亲自然也过得不痛快。

　　女人一辈子能做主的事情就那么几件，如今他的婚事实际上就是母亲与祖母的博弈，为了争这陆府真正的女主人的位置！

　　如此，若是顾家先不愿结这门亲倒的确是能让祖母和母亲都有台阶下的好方法了。

　　他对自己的婚事没什么想法，生于世家，婚事少有能自己做主的，一场婚约往往关系着两个家族的利益联系和人脉交换。于他而言，只要妻子贤惠知礼、能孝顺公婆便可，除此之外他并没什么旁的要求。

　　转过木制的亭廊，眼前便再无遮挡，碧波荡漾的湖面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鳞纹，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水腥气，却并不难闻。

　　剑书在身后的凉亭中摆弄着茶具，打算沏上一壶秋茗，陆言便站在湖前，赏着飞鸟，阅着湖色。

　　这一路驳船千里，舟车劳顿，及至此时方才得了片刻清闲。

　　突然——

　　“请问......是陆公子吗？”

　　他身后一道传来略带迟疑的声音。

　　剑书惊得撂下手中的茶具，一时忘记了动作。

　　他们的人已经好好送了那些丫鬟离去，登岛的那条路上也都安排了把守的人，公子出屋前他再三确定过这湖心岛上已经没有外人了，怎么会有人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出现在这里？

　　这样公子假装腿伤的事情岂不就暴露了？

　　陆言缓缓转过身，看向那位不速之客。

　　那是个湖蓝色衣裙的姑娘，怀里抱着一盒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她喘着气，还有些狼狈，但一双眸子却亮得吓人。

　　陆言曾随舅父去林中打猎，那时他还小，堪堪够得着马背，舅父就不让他往林子深处去，说那里有猛兽、会吃人。

　　他的确没想往那边跑，但架不住他迷了路，最后还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撞见了一头想要吃掉他的野狼。

　　数年之后，江陵顾家湖心岛的水榭旁，陆言又一次见到了当年那头独狼捕猎时的眼神。

　　独狼没有同伴，所以它无法和别的狼合围猎物，也无法通过不断驱逐让猎物走入绝境，它只能死死盯着眼前了猎物，寻找机会，一击必杀。

　　陆言缓缓、缓缓地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