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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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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朝帝宫,亥时中,锦叶溪畔。
时近深秋,红叶覆水流。一盏精致的仕女宫灯朦胧照出一个女子单薄的剪影,素服素发,不见珠饰,只有发间长长的的白丝带随风起。
她跪在一个火盆前,正往里填纸钱。深秋肃风穿林呼啸,卷起烧到一半的纸钱,打着旋儿往前走。一截细瘦的素腕忙伸出去揽,却只是徒劳。她撑地起身,顺风而去捡那些纸钱。
那阵风跑了一阵,后劲儿不足,渐渐消停,那些纸钱轻轻飘落在地上。女子随后提灯低头而来,一路走一路拾,到最后一张时,眼前出现一双黑色绸靴,鞋尖微翘,上有银线绣就龙腾云暗纹。
“朕的皇后,是在给谁戴孝呢,嗯?”威严的声音中带着冷酷的玩味,靴尖微抬,踩住了那张只剩一半的纸钱和它火燎的伤疤。
那要去将它捡起来的手顿住,缓缓收回。女子没有起身,顺势跪倒,磕头作礼:“妾躬问圣安。圣上此时还不就寝,恐于圣体有损。”
“朕在问你话,”他一字字吐出,“皇后素服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吗?”他居高临下,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还是说……”
“陛下!”女子打断他的话,猛然抬起头,原来早已泪盈于睫,她急喘两口,稍作平定:“今日是臣妾父亲的头七,所以臣妾……”
她的话尚未说完就被打断,男人蹲下身端详她,皱起浓眉,道:“你在怨朕?宋星驰参与恪王谋反一案,朕念他有从龙之功,留他全尸,也并未废你中宫之位,你还有什么不满?”
“臣妾,臣妾……”女子闭眼,泪珠一行行滚落,她几度哽咽,喉头涨疼,“臣妾感念陛下恩德,不敢有怨。”她再拜不起,眼泪一颗颗掉落,“只是血脉亲情,实难以割舍。父亲犯下滔天之罪,臣妾作为陛下之妻,人前不能有丝毫表露,可臣妾亦是父亲的女儿,怎能不尽这最后的孝道?”
沉默过后,面前的人忽然又开口道:“皇后的病如何了?”
女子不意他问到这茬,沙哑着开口道:“谢陛下关怀,已好多了。”
“朕看不然,皇后很是清减了不少,朕看这个月皇后还是在宫里好好休息吧。”他起身。
“谢陛下恩典。”女子轻声。
他深深看她一眼,随即一语未发,转身离去。
女子再拜。
宫人提灯引路,皇帝一身玄衣很快融在夜里。凉风送来宫人的询问和他渐远的声音。
“去王美人宫里吧。”他说。
女子寂寂看着他的背影消失。那张纸钱又被风吹走,她才回过神来。她匆忙直起身,双膝被风侵入,隐隐生疼。她有些踉跄地追过去,那张纸钱却早已沉入溪中了。
不远处宫灯隐隐透过来一点光,她在溪边站了许久,静静看着那张纸钱一点点被浸透,然后慢慢沉入水中,她忽然无法自抑,蹲身埋头,痛哭失声。
得到父亲死讯的那天是高祖建朝之日,皇帝大宴群臣,命妇入宫觐见。隋娘子告诉她时,正值三位王妃携家眷行礼问安。她当时几度失声,却未曾有丝毫失仪。
那日前朝的盛宴变成了一场彻彻底底的鸿门宴,恪王一党大事尚未筹谋得当,就已被一网打尽。
而她从那天起,似乎失去了流泪的本领。隋娘子让她节哀,毕竟她还有丈夫,终身的依靠;太后说她首先是皇后,以后更要尽好皇后的本分。高祖杀了殷贤妃的父亲,殷贤妃也照样为高祖生儿育女,协理后宫。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她一一笑应。这是她身为妻子的本分。从那天起,她只是武朝的皇后,父亲在她心里变得十分模糊。她熟练的处理六宫事,却时常记不起自己的来处。
深秋袭来,她大病一场。缠绵病榻数日,服药数剂,丝毫不见起色,更是厌烦俗务。
白日昏昏沉沉,夜晚人声俱寂,窗前一灯如豆,她倚在窗边小榻上,一耳朵秋雨连绵,手上不停的剪着金纸钱儿。是爹教给她的,他们一起给娘剪过。
这些天来,她一滴泪都没掉。
却在今晚,对着面前的丈夫说自己不怨他时流泪了。
却在今晚,看到给父亲剪的七七四十九张纸钱被水吞掉一张时,委屈地失声痛哭。
她终于想起,在叫皇后之前,她还有一个名字,叫宋春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