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史（女尊）——注释篇》大坑坑

2、花褪青梅尚小（二）

　　——之 联姻从来无关情

　　却闻一个少女的声音唤道：“进来。”屋里呼啦啦涌进好些人。初秋忙睁开眼，喜帕却遮住了视线，只听得前方一下子变得热闹极了，尽是男孩子的甜嗓音，又笑又跳，满屋子叫嚷着“恭喜大少”“恭喜少夫人”。

　　声声入耳，初秋松了口气，心里渐渐泛上丝甜来，他终究是她名正言顺的夫人，却突然，想起自己正衣衫齐整、顶着喜帕端坐于床前——新婚之夜，已成弃夫，教人看见可如何是好？心一下子翻涌起来，初秋猛的揪住衣摆，下意识就要站起来逃，却又突然听有人喊：“大少，教我们瞧瞧少夫人吧！”他这才记起，身前有道锦屏隔着，外间人看不清楚。（当真看不清？比照前文女主所见：隔在百鸟锦屏后，一个模糊的红影坐在床前，宁静安然。——请自行发挥想象一传十十传百的深宅大院。——其实女主深夜不归，小道消息定然已有流传，初秋新婚被弃已成事实，无须看清看不清。）

　　轻喘一口气，初秋悄悄理一理衣摆坐正。不过一炷香功夫，便这么一惊一喜一怕的，他额角已渗出些薄汗来。专注的听，他试图分辨孔少在哪，却闻得乱哄哄里，另一个细软的声音流出来：“你们别挤了。”那声音听在耳里，像是方绢子摸着人心口滑过一般，初秋竟微一恍惚，是哪个男孩子在说话？却听那声音笑起来：“岂不知昨夜云浓露重，新夫人娇花儿一样，哪里经得住呢。你们好不识趣，还这样闹他。”（一、打击初秋。二、替女主做姿态，为新婚不归打圆场。——说小丙傻的读者，作者在此反驳之。）

　　不防那绢子里裹着根针，一下子刺在初秋心口上。

　　听这话，一屋的小幺儿们都捂嘴乐了，孔权书对挽住自己不放的小丙道：“你又知道了？”（满意小丙的话。）小丙扬眼看向孔权书，待欲回嘴，正对上她含笑的眼神。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他只觉红晕从耳根子烧入颈窝里去，慌忙嗔大少一眼，丢开她的手，羞得背过身去：“不理你了。”走开两步，又回过头去，大少已移开目光。小丙用手指冰一冰滚烫的脸，见院子里最小的家生奴才，唤作小丁的孩子，正躲在角落里，扒着锦屏往里瞧，便拉过他，在他耳边悄悄嘱咐起来。

　　孔权书看着满屋欢喜的幺儿们，便道：“一人一对儿银锞子，找你们甲哥哥领赏去。”众人欢呼着散去，一个小身影却趁乱绕到屏风后面。未及孔权书喝住他，那娃娃已踮起脚，飞快抓掉了床边人的红盖头。

　　初秋只觉头皮一痛，强光突然刺入眼中。这不是他的妻主。他眯起眼，模糊看见身前一个小孩子，傻傻的盯着自己，手里攥着喜帕，还有什么闪着光，大约是扯掉的金钗。柔肠辗转，百折千迥了一夜，只为她揭开喜帕的一刻，不想竟等来这样的结局，一时间，初秋只愣愣的看着那小孩子，说不出半个字。

　　小丁也吓坏了，原以为如花似玉的新夫人，竟是个肿着红眼泡，乱了妆容的老叔叔。小孩子隐约觉得自己犯了大错，却又懵懵懂懂不知错在哪，他怕极了，一扭头见孔大少跟进里屋，忙跑过去，躲在丙哥身后：“小丁不知道，小丁什么都不知道！”小丙没防备他这一招，心下一惊，本能看向孔权书，却见她神色平和，目光却落在层叠委垂的红绫帐间。帐里晨光初透，便仿佛飘满红霞，映着帐里人面若春桃，那不禁晨光的慵怯之态，丰韵又妩媚。

　　小丙只觉那红绫全缠进他心窝里，似乎要将他捆住一般，不由脱口唤出：“大少！”孔权书回过神，眼神却略过小丙，只对小丁伸出手。小丁忙将喜帕金钗交出去，得了孔权书一句“去吧”，转身溜没了踪影。

　　小丙见小丁跑远了，终究不自禁的，慢慢挨到孔权书身前，双手抱住她手臂，轻轻摇一摇，软了声音，又唤一声：“大少——”忍不住轻轻的，拉起她手腕，捧在身前，慢慢低下头。孔权书只觉他小小的唇瓣贴在手背上，温柔又细腻。只很快，那片唇便逃开了。孔权书看去，不想手背上竟留了片极淡的胭脂印，梅花一般，馨香幽沁。小丙两颊飞红，软软的又唤：“大少……”

　　孔权书反掌握住小丙的双腕。她的手干温有力，教小丙一颗心小鹿乱撞起来，羞涩的垂下头，眼角却溜向那张大床，对上初秋的目光，细薄的小嘴角轻轻一滑，牵出抹冷笑来。

　　初秋心里咯噔一下，眼睛早已适应了强光，方才那一幕幕便瞧得分明。他并非不通情事的孩童，他看得懂两人之间的暗涌……恍惚间，初秋只觉自己是那样不识时务，仿佛一个多余者，凤冠霞帔的无端闯入旁人的洞房。

　　两男子各存心事暗暗揣测，却不料，孔权书这一握，只为将金钗放入小丙手里，对小丙吩咐：“去伺候少夫人梳洗。”小丙不可置信抬头，本能便要喊“不”，手腕一紧，却是被孔权书扼住，虽不觉痛，但这般无声的警告，却教小丙眼皮儿一红，几乎就掉下泪来。

　　初秋见这情形，不觉“呼”一下子站起来，张一张嘴，又闭了嘴，拘谨片刻，终忍不住，慢吞吞道：“不用麻烦，我……”话犹未完，却忽听屋外有清婉的声音，问了句：“书妹妹可在？”初秋那半截话便噎在喉里，却见孔权书一改淡然神色，竟笑起来，向屋外应了句：“表哥！”

　　原是一人远远的立在正堂明厅里，不知何时来的，（来时院中无人，大家都去讨赏了，只剩下看院子的某人，董趁机布置阴谋害初秋。）也不往里屋进，只隔着珠帘和花罩槅道：“恭喜恭喜。”孔权书也隔帘问：“怎么起得这样早？”听那表哥道：“是东顺里弄古玩铺的方掌柜，天刚亮便来，跟我讨买婶娘的那几样字画（字画是政治线索。）。我不敢擅自作主，叔爹的病才好些，也不敢去扰，就只得来烦劳表妹了。”孔权书松开小丙，小丙红着眼眶，替她重新系好腰间佩带。孔权书笑道：“待我换了衣裳，表哥再细细跟我说。”屋外表哥似乎迟疑着，半晌方道：“我还是到表妹的六一堂等罢。”（引开女主，害初秋。）孔权书道：“也好。”却不听屋外动静。孔权书与小丙均习以为常，只初秋忍不住侧了身向屋外望去，那表哥却不知何时又无声息的离去了。

　　孔权书接了小丙递来的家常袍子，拍一拍他腰身，声音温和了些：“小丙，少夫人梳洗后，引他先去正堂请安。”小丙眼底滚着泪，低答：“知道了。”掀帘出去，再回来，手里已端了盥洗的盆巾，放在架上，将巾子浸进水盆里绞。初秋站在那里，思忖是否应有个为人夫的样子，去侍候妻主穿戴，却又怕太过轻浮惹她不快，犹豫着方迈出一小步，却见孔权书甩臂将宝蓝外袍一披，打帘便走，留得初秋尴尬的立在原地，只见帘上一串串珠子跳跃鲜活，闪烁细碎晶莹，清朗朗的好听。

　　却突然闻得咣当一声，唬得初秋一下子回过头，却见巾子被摔在盆里，盆里的水少了大半，水面犹自晃着，水花溅落得满地皆是，金钗也掉在地上，小丙正恨恨盯着他，红唇一动，冷声道：“自个儿洗。”

　　初秋细细打量这男孩子——小巧的瓜子儿脸，尖尖小小的下巴，小月牙儿似的薄唇，淡眉微蹙拢轻烟，丹眼含泪，说不出的楚楚可怜；却穿着绛红的裤，那裤角儿散着，露出双雪白的脚腕，绛红的短袄，束着一段儿水蛇腰，纤细灵巧仿佛只手可握，尤其是那双丹眼，只在眼角处挑出一些双来，却是极艳。初秋忽然记起极小的时候，听老人们讲故事里美丽的妖精，总是偷偷恋慕上凡人，又在那人新婚之夜悲伤的死去。这小丙，便像是那故事里的妖精；而自己，就是害他的元凶。

　　便这么想着，见小丙回身走到床前，将袖子一挽，露着白藕似的胳膊上了床去，弯腰三两下子将床单扯掉，滚成一团抱下了床，教那团单一衬，越发显得身段纤巧。初秋问：“你做什么？”小丙瞧也不瞧他，只往外走，嘴里道：“谁晓得秦王有没有花柳，这单子不能要了。”

　　初秋一怔，待想明白，只觉脑中轰的一暗，几乎站立不稳，身子软软的往后靠去，也不知倚在哪里，唇哆嗦着，竟吐不出半个字。眼前微微发灰，见小丙又折回来，从被掀乱的床榻里抽出块白绢子，（线索。）走到门口，却顿住脚步，回头瞧着初秋面色煞白的样子，冷笑着，薄唇轻启：“没出息。我若是你，早一头碰死了，没颜面活在这世上。”

　　初秋闭上眼，微微缓过气来，只回思着小丙的话——
　　死？他从未想过。天给的灾，又能向谁怪？都说三界火宅，浮生皆苦，便是从前的王夫沈氏，如今的小丙，也总各有各的难，各有各的酸。初秋抬眼望去，偌大的厅室，梁飞彩凤，红绫帷幄，极热闹的颜色，却空空的唯他一人。也罢，他还有自己，陪自己捱过这一世。

　　初秋来到水盆前，低头看去，水面映出张枯憔的脸，鬓发散乱。他用巾子将脸细细擦洗了，在妆台前坐下，将发髻打开，对镜重新梳拢。原先惯用的发簪，昨夜随在花轿后被抬进了孔府，却不知现下搁在哪里，只得从取下的钗钿里拣两样稍庄重素净的，仔细戴了，瞧着稳妥，便起身要去正堂请安。却一转身，瞧见床榻教小丙掀的凌乱，忙去将被褥铺叠齐整，一抖被角，滚出团衣裳。初秋拿过展开，素衣弹墨，却是女人的长衫，便将它叠好，轻轻压在枕下。

　　七尺宽的珠帘，垂在镂空的集锦博古架间，架顶高垂着大红幔子。初秋拨帘出去，帘外次间屋里，设着一间小暖阁，并紫檀桌椅、铜漏、翎毛大插瓶等物，依旧是红幔四垂。再往外穿过花罩槅，便是正堂明厅，朝北置着大雕螭条案，条案上列有白瓶、青鼎、铜镜，壁上悬着一张苍鹰的画，和一幅对联，却不知写着什么字。条案两旁摆着两盆秋菊。除案前两张正椅，明厅里分列八张交椅，四个茶几。初秋向前看去，这正室原有五间上房，再往东那两间有纱橱隔着，橱上挂着红绫，里面瞧不真切，想来是读书习字的地方。

　　正房外还有三个小抱厦间，穿过去，走出屋子，秋晨阳光晴好。宁静的院落，青砖道路，两旁是参天梧桐，巴掌大的黄叶间投下光影斑驳。院墙头卧着只大白猫，墙下，一个男孩子正用碟子拌鱼籽饭。初秋便向他招手。（此人正是前文所指看院子的某人。）男孩子丢下碟子跑过来：“少夫人。”乍改称呼，初秋好一阵不适应，只问：“我不知道，正堂在哪里？”男孩子笑着：“少夫人说的可是三径堂？”初秋想了想，道：“就是给——给娘和爹请安的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