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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褪青梅尚小(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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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 联姻从来无关情
暮秋夜半,咸安京城,孔府。
大红喜帕仿佛遮住了整片天地,眼前皆是漫红,只看到朦胧的烛影,在喜帕上那朵透绣牡丹旁映出一圈光晕。初秋怔怔的盯着喜帕上那团红光,见那光圈渐渐洇成一片,他心口一颤,眼角便滚下一大颗泪来。
新婚喜夜,那小他六岁的女子只留下一句话,便再没回来——“红盖头,绿帽子,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才配?”
贺喜的人早散尽了,连下人们也打发去歇息了,独余他一人坐在鸳鸯枕前,听更长漏永,滴滴到天明。
深夜,胭脂胡同。
万籁俱寂,唯胭脂胡同深处还遥遥传出些莺燕声。暮色半掩着天香楼的大红纱灯,(此楼有故事。)一串八个,在夜风里微微摇曳,荡漾红光如水,映出灯下绰绰一条人影。此少女身量尚小,却分足负手而立,一双深静的眼,一袭弹墨素衣,倒有几分书香大户子孙的模样,望着胡同口,似乎在等人。
不一会儿,夜巷外传来车轮辘辘声,驶来一辆白马天青紬车。驾车女童放下足凳,打起车帘,车内年轻女子向外一探看,便已讶然道:“权书,你还真将新郎丢在洞房里了?”
孔府独女——孔权书孔大少,从灯下踱出,却不言语。来人名叫杜士衡,眉宇清俊,温和的玉色长裾,下摆厚重不扰腿,举步下车时便显得飘逸自如。见孔权书独个站在灯影下,杜士衡望了眼天香楼:“你怎么不进去?”孔权书浮起一个哂笑:“鸨公不让进,嫌我年龄小。”杜士衡微微一奇,只道:“这崔公别是认错了人吧?”
孔权书回头,望着天香楼门外那幅高贴的楹联,红纸金字——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名则豪放,实则暧昧,道尽春闺之乐,正是自己两年前第一次进天香楼时题写的。见杜士衡甩袖,便要上台阶,孔权书阻住她:“别进去。”顿一顿,又道:“我如今是半个罪人,崔公怕惹火烧身。”
杜士衡往那九层台矶上看去,佳人们迎来往送,竟果真没人向这边招呼。情形与从前大不相同。一贯诗文风雅的世家女子,何时受过这般冷待,杜士衡不由沉下脸:“俵子无情,戏子无义,不过如此。”难得说了句刻薄话,回过头,看着孔权书落架凤凰的神情,杜士衡犹豫片刻,终是温和的劝道:“依我看,你还是回去的好。令夫人——我是说新郎,只是介弱质男子,大喜之夜,你何必惹人垂泪到天明。他虽与秦王有些过往,可菟丝随风任倾倒,谁使女萝强萦抱,个中情味是非,明白之后方能定论。倘若并非是他情愿,你岂不冤屈了他?又假如他原本倾慕秦王,却不得已嫁与你,那就更可人怜惜……”孔权书打断她:“你的意思,秦王踩烂的破靴,我却要当菩萨供着?”
杜士衡无言看着那一位,一向自持的人,此刻竟难抑怒,倒教人不好再劝。秋风入夜寒彻骨,吹得人衣袂猎猎。抬头望去,夜幕仿佛一匹蓝黑绒缎,清月如钩,婉约在丝缕的浮云间,便像是覆着淡霜的黄润脂玉,皎美如斯,只是那天香楼里的翠舞珠歌,教人突然觉得寂寞。杜士衡轻轻拍一拍孔权书的肩:“不如,先在我府上过一夜。我那里虽没有丝竹檀板,琼筵羽觞;却还有一庭月色,两袖秋风,想要对酒当歌,做个月下醉客还是可以的。”(杜士衡以朋友情相邀因政治败落而失意的女主,女主进入杜府遇到宁王拉拢。杜明为挚友,实为宁王说客。)
孔权书将她的手从肩头拿下,一握,窝心的暖。二话不多说,扶轼跃上青紬大车。杜士衡随入,放下车帘,足下车轮滚动起来。听车后深巷里觥筹喧闹,隐约着软语轻笑,都逐渐远去,回思那烛火映在纸窗上,描摹出几个窈窕的影儿,曾教人心旌荡漾。试想两月前,她孔大少也是那筵席上宾,倚翠偎红,何等逍遥快活,只在酒意微酣时,曾狂言道:
——家事国事天下事,统统大不过一件事,那就是房事!凡夫俗子,皇帝老子,谁也甭想离了它……
本乃戏言,也是实情,却被有心人听了去。
时值朝中以皇三女——小宁王为首的“清流党”联名上疏,劝谏皇帝戒欲修身。眼见皇帝有心纳谏,皇二女——宣王及“权相党”迎头一击,参劾“清流党”人——兵部尚书,孔权书之母孔墨,“玷污圣明”,毁谤皇帝“沉溺房事,而不问国事天下事”,并将流言散布于青楼酒肆,“其行可怖,其心当诛”。(由此可见天香楼与宣王的关系。)
而这孔老尚书,原不属于任何党派,被强行划入清流,又是托了孔权书的“福”——这孔家独女与杜士衡等清流世家的后辈们来往颇为密切。
一场明枪暗箭的对垒,孔家成了落伍的孤雁。最终,皇帝从流纳谏,却将孔尚书罢官夺爵。于是京华梦一场,不过朝夕间,孔家衰落了,孔门的徒子徒孙被遣散了,孔府许多下人也跟着失业了,孔氏的笑话传遍京城的茶馆戏院……
败家女孔权书一夜成名。
却在此时,这场权斗中沉默的“外戚党”党魁——皇长女秦王,向迷途的孔府抛出了红绣球,由她的正堂夫人沈氏亲自做媒,将沈氏一位干弟弟下嫁孔权书,与孔府永结世交。(夺嫡大戏日日上演。此为文中开始描述的第一回合:宁王PK宣王,宣王胜;孔家是牺牲品。自然不排除孔尚书年迈不支特意借机全身而退,详见后文。)
孔权书得知自己要成亲时,良辰吉日早已定好了。听说,这位美娇郎原本是沈氏的贴身侍人,沈氏与他投缘,便认他做了弟弟;听说,他天生丽质,只是一心服侍沈氏,迟迟不愿嫁人;听说,他今年已二十有一,虽不如豆蔻年华的男孩子那样青春可人,却不乏风韵撩人……
孔权书虽是被迫娶亲,心里对这位成熟的美人还是有几分向往。年少情动时,也曾背着长辈看过不少春宫图卷,或者在纸窗上捅出个小洞,偷偷瞧母亲新娶的小爷洗澡,或者在天香楼隔着薄薄的春衫,摸一把戏子骚蛮的腰……最终暧昧得腻味了,真正男人的身子,却一次也不曾看清。
便这么期待并幻想着,直到大喜之日的前夜,又有小道消息传来,炸得整个孔府一震——这未入门的孔家新婿,竟已非完璧之身!
听说,这男子本是秦王府下房的小厮,姿色自是艳丽妩媚。春情偶然,男子被秦王抱上了床榻。几夜凤倒鸾颠,秦王在男子体内欠下了风流的债,却没留下风流的种。天长日久,这高唐幽欢终被王夫沈氏察觉了。沈氏醋意大发,却只不动声色,将那男子藏入自己后院——如此旁敲侧击,进,可断了秦王的念想;退,可说是替秦王金屋藏娇。
秦王却从没向沈氏问起这男人。沈氏便寻思着将男子打发走,走得远远的,好教秦王再别找到他。可巧,秦王有意与孔府联姻,正愁找不到模样齐整,身份般配的人选。绣帷低垂,珊瑚枕畔,沈氏向秦王耳边软语,您莫烦心,一切交付奴来张罗……
终于,良辰美景,喜事成双,新人入洞房。
碍于秦王名威,沈族势众,孔府不敢悔婚,真真打落牙齿合血吞。秦王闷尽喜酒,也是哑巴吃黄连,苦水无处诉,席散回到王府,一抬眼,卧房里,沈氏仪态端庄的坐在桌前,正临摹《男戒》。长夜如厮,沈氏将如何安抚秦王,那万千风情,自不消言说。(秦王是外戚党,前皇后所出,前皇后亦姓沈。沈王夫是秦王表弟。沈族具体人脉,详见后文)
翌日。
破晓时分,孔权书归府。方转入自己院中,便见着小丙睡在房门前青砖阶上,细致软弱的身子,半倚半窝在回廊脚下,像安静乖巧的猫儿。走进一瞧,那额前鬓角的细发,却全教一夜秋风吹得蓬松起来。孔权书唤他好几声,小丙才醒过来,魂儿犹自在梦里似的,迷迷糊糊的揉了半晌眼睛,才看清是大少,欢喜得猛一下站起来,待要说话,眼前一眩,便向前倒去,正扑在孔权书身前。小丙只觉头晕得站不住脚,大少的怀抱如同绣榻,结实又温柔,教人昏昏欲睡。他闭上眼,伏在孔权书臂间:“干嘛回来得这样早,让我再睡一会儿。”
孔权书向屋里张望,门窗紧闭,只看见满目硕大的红囍,顺着窗扇、廊柱一溜粘过去,在往昔素净的院里显得格外扎眼。她将掌中粘着的那条酥腰扶直,全府上下的侍儿里,数他最懒,便问:“你怎么不进去侍候?”小丙抬起头,睡眼朦胧的,只嗔道:“谁晓得他什么来路,不清不白的,倒染脏了我,我就不能侍候大少了。”
秋末清晨,寒风犹劲,门外垂的毡帘厚重,风刮也丝毫不动。屋里寂静无声,像是毫无生息一般,教人不由起疑。孔权书放开小丙,掀毡帘进了屋。因关着窗,屋里有些晦暗,微暖的空气里余着昨夜的酒香。桌台上,数架红烛皆燃尽了,只剩凝结的红泪,并着几撮残灰,教挟门而入的秋风卷散开去。
新婚大喜,却独守空房,凡寻常男子都受不了罢,孔权书想着,转入花罩槅,拨开西稍间外的珠帘,却脚下一顿。隔在百鸟锦屏后,一个模糊的红影坐在床前,宁静安然。
孔权书心口一松,转念,却蓦的觉得可笑起来。还当他会想不开,急急赶回来道歉疼惜,却忘了这新郎是过来人,早在别的女人那里存了经验。被昨夜秋风吹理清的头绪又慢慢纠结起来,孔权书推开窗子。“咔嚓”一声,床上那人一惊,轻轻坐直了身子。
不由握住袖口,初秋有些紧张。他并不怨恨眼前的孔少和曾经的秦王,若怪,只能怪自己太不合时宜。花月春风里,委身于王侯帐内,本非他所愿;待到春情难缱时,早已年华不再,却又被弃如敝履,硬抛入陌生少年的怀里……初秋哭了一宿,想了一宿,虽不曾得上苍垂怜,可既然已嫁作人夫,从今往后,便该舍了任何作孽的念想,只一心一意,相妻教子。
思绪方才平静,竟未察觉孔少何时回来了。初秋心底微微的乱,喜帕下的脸上是否还有泪痕,一定憔悴又狼狈。尴尬着、期待着,也许一只小手会带着好奇、轻悄悄的揭开喜帕一角;或是一个大掌,带着教人害怕的怒气、一把将喜帕扯掉……陡然听得一阵悉嗦,是熟悉的宽衣解带声,初秋一慌,未及细想,“呼”的一团从耳旁飞过,滚入床头里。那定是她的衣裳了,惊惶里,初秋闭上眼,毫无准备、也无征兆,难道就要……